「那是誰？」
濃霧之中，視線受阻，入目皆是灰白一片，偶有影影綽綽的影子閃爍不定，薛衣人一掌拍過去，卻什麼都沒碰到，只徒勞無功地擾動那處翻滾的濃霧。
那道迷離似幻的聲音也隨之逐漸消散。
滯鈍的劍鋒長長劃過石面，寒芒漸利。
他回憶起方才不久前所發生的事情。
而後，大門便開了。
追命兩步並作一步，到那東西跟前，無視薛衣人青筋暴起的樣子，掀開了那張蓋在上面的白布，露出底下的殘缺屍首來。
陸炤啞著嗓子道：「我們非要薛衣人、薛笑人他們出來外面，就是為了光天化日、天子腳下，諒他們不敢枉顧朝廷，當眾大開殺戒。可倘若我們真就破門而入，衝突之下『意外』死傷些人，也是我們難以承受的後果。」
起初他並不在意，往常弟弟也時常如此調皮好玩，到處躲藏，但最後總會安全無恙地出現在他面前。
他唯一的親弟弟——
迷迷濛蒙、冰冰冷冷的濃霧詭異莫名。
霧中人自顧自道：「薛笑人天資其實不錯，可惜晚了你幾年出生，才被你的盛名壓了一輩子。無論他如何做，最後幾乎也只能得個『薛衣人的弟弟』的名頭。如此，他得多恨你吶。」
薛衣人警惕起來，雖然劍不在手邊，卻並不慌亂。曾經的成就與多年的名望，使得他自信于自己的武功與經驗。
他手中力道過大，玉牌發出幾聲細密的碎裂聲。
霧中人幽幽道：「薛衣人，你可知薛笑人的裝瘋？」
花滿樓將追命的話語聽得清清楚楚，自然也對這樣變化的情況明明白白，他對陸炤解釋道：「追命捕頭上來便用朝廷的勢力施壓，撬開薛家的大門。朝廷態度明確且堅定，薛衣人到底不肯與執掌大軍的朝廷鬧翻，只得開門應對。而後薛衣人試圖拉扯神侯的關係，追命捕頭便說關係不頂任何用處。薛衣人推說薛笑人不在家中，追命捕頭便把薛衣人與薛笑人的顏面踩到地下。薛衣人最後竟然是為的他與薛笑人的顏面妥協的。」
薛衣人死死盯著他那張礙眼的笑臉，道：「他不在ｍ•ｈｅｔｕｂoｏｋ•coｍ•ｃoｍ，他不在這裏。」
而其中彷彿由濃霧凝結出一個虛虛實實的人影。人影淡淡的，就如同這片突兀出現的濃霧，不可捉摸。
磨劍霍霍向仇敵。
還是從地府出來、心愿未了的陰靈。
就在薛衣人在院子里獨處的時候，在京城這地界，竟然忽然起了霧。
待到劍鋒磨成，他就殺往西方魔教！
薛家的大門似乎仍然沒有打開的跡象，只裏面傳出慌亂的腳步聲，大概是去請示主家了。
好些人沒胃口，吃不下什麼東西，張三娘與花滿樓分發過去的包子、麵餅都被婉言謝絕了。
哪怕外頭吵得震天響，裏面也毫無反應。
一件大事解決，陸炤昨晚沒睡好，便與大家說了聲，各自回屋子補覺。
張三娘捂著口打個了哈欠，遞過來一個裝著溫熱豆漿的竹筒：「小陸啊，你昨個才講過那個說書，午後便拉出一大幫人來堵薛家的門，叫嚷聲隔三條街都能聽見。」
「是六扇門的追命捕頭，」花滿樓遞過來一個熱氣騰騰的白麵包子道，「我方才已經去打過招呼。」
「哎！」追命立刻起身，扛起那具屍首便要回六扇門，「叔伯且等等，結案了便給您送回來。」
一夜瑟瑟的秋風。
陸炤接過花滿樓遞來的竹筒，用裏面的水潤了潤疲累的嗓子。
無論是不是此人下的殺手，此人鬼鬼祟祟不肯顯露真容，言辭之間還頗為不敬，提及薛笑人時滿含惡意——薛笑人之死定與此人有關！
薛衣人滿目仇恨，下定決心。
他急切地轉動身軀，盡量周全地環視四周，想從濃郁的霧氣中找到那個霧中人：「出來！與我決一死戰！」
追命捕頭的能力也是他們信任的。
淺薄的霧氣逐漸濃郁。
看薛衣人的反應，薛笑人確實真死了，那確實就是薛笑人的屍首。
薛衣人走過去俯下身，顫抖的手指輕輕理開弟弟臉上凌亂的頭髮，不小心碰到臉頰時，那冰冷的觸感令手指不由一縮。
這抹虛幻的人影如鬼魅幽靈，令人不禁懷疑這到底是否是個活人。
陸炤略一思忖，道：「m.hetubook.com.com實在不肯離開的也勸不動。起碼將老弱病孺勸回去休息吧。」
那兩個守門家丁看到他身上的衙門服飾，更是退縮不前。
是薛笑人的臉！
眾人恍然醒悟，仇敵似乎真的已經身死。於是當場抱頭痛哭，感天謝地。
前後門都堵著人呢。
陸炤一臉驚奇而佩服看向大展神威的追命捕頭：「怎麼回事？薛衣人居然真要交出他弟了？」可原來的故事里，薛衣人可是會為了他弟殺人滅口的欸！
薛衣人只覺得一陣氣血上涌，一瞬間什麼都感知不到了。
過了一會兒，門內傳出一聲沉沉的問詢：「來者何人？」
那雙眼睛原本涼涼地盯著薛家的大門，這會兒突然轉過來對上陸炤的視線，眼睛里一下子寒冰褪去，溫和如春溪。
方才的一切好似只是一個迷夢。
張三娘也目瞪口呆：「簡直……令人嘆服！」
而天色已然黯淡下來。
薛衣人閉上雙目，深深吸氣，彷彿此刻突然間蒼老了許多：「他已經去了，放過他吧，留他片刻安寧。」
霧中人幽幽笑著：「我把他送還給你，要不要？」
「留你一命……」
而後，他從薛笑人的心臟處摳出一枚嵌得極深的玉牌。
入秋時節，微涼的晚風吹刮過下落的黃葉。
張三娘諷刺道：「心肝都爛透了，怎麼還要區區臉面啊？」
薛衣人還未反應過來「送還」的含義，就見霧中拋出軟綿綿的一灘什麼東西，滾了兩下，到他面前展開——
陸炤三人沒有再跟去。
遮蔽視線的濃郁霧氣逐漸稀薄，緩緩散去。
反倒是回了花家住處，告知那些匆匆起床的老弱病孺今早變故，通知他們去六扇門見見薛笑人的下場。
倘若不是那群人太多，又太過招搖，就憑他們如此聒噪，污損他弟弟的名聲，他定要將那些個出來挑事的不識趣之人統統除掉！
薛衣人沉著臉道：「我與神侯有舊，你該喚我聲叔伯。」
陸炤一行人此次先後再進京，住的是花家在京城裡的住處，就連蘇夢枕都沒回蘇家住，而是為了陪伴狄飛驚也住到花家來。
等他ｍ•ｈeｔubooｋ.coｍ.com補過覺，下午還要去茶樓，繼續說書呢。
花滿樓提醒道：「諸位，苦主與證人一道跟上去吧。也好隨追命捕頭回六扇門見證此案。」
「是以，追命捕頭昨個便查了此案，路上接到報案，抓到一對糾打了許久的兩人，昨夜領了六扇門剩下全員抄了那個殺手組織的老巢，連夜審訊。今天一早便來了，只是顧及這裏許多人還在睡夢中，便先在那等候些時刻。」花滿樓將情況細細說來。
追命翻來覆去、仔仔細細檢查過薛笑人的屍首，嘴裏還念念有詞：「這薛笑人怎麼還斷手的？叔伯可不會拿虛的假的糊弄小子吧……」
不過都是雜草一等的人罷了，豈能與自己唯一的親生弟弟相提並論。
眾人紛紛或叫罵、或哭訴起來。
但地上那具斷了一條手臂的屍首還切切實實躺在冰冷的石板上。
可惜……
陸炤四下掃視：「難說。只怕現如今沒有哪個親友肯暫時離去。」
追命垂眸略一思忖，大喇喇說出「心聲」：「哦？犯人薛笑人畏罪潛逃了？想不到名震天下的第一劍客薛衣人的親弟弟，居然抱頭鼠竄了。難不成下半輩子就要到處躲躲藏藏，做個羞見天日的地鼠了？」
花滿樓頷首：「安排他們暫時住到我們那吧。有燕大哥在，我們也能放心些。」
他將沉重的手掌摁在薛笑人的眼睛上，緩緩為其合上雙眼。
陸炤拉住花滿樓伸出的手，一使勁站起身，肩頭、懷裡積累的落葉簌簌下落。
——薛笑人已經死了！
薛衣人冷喝：「裝神弄鬼！到底何人？」
既然主家不出聲，下面的人自然也都不敢做什麼，仍由門外的那群人圍住宅院，就連採買的人都不敢出去了。
見時候也差不多了，追命捕頭終於邁動長腿，穿過或愁苦、或傷悲、或死寂的神態各異的人群，走到薛家大門前。
薛衣人面色幾經變幻，臉上的皮肉顫抖起來，最終從緊咬的牙關齒縫裡吐出幾個字：「去，請二老爺，來！」
張三娘道：「真不能直接打進去么？薛衣人好像連名聲臉面都放棄了。這都大半天了，和-圖-書宅子里一點動靜都沒有。」
追命大張雙臂攔在門口，大喊：「朝廷辦案，閑雜人等退避，苦主證人等會兒隨我回去！」他揮舞著手中的公門令牌與拘捕文書呼退了眾人。
他們要去見證此案的最終定奪。
薛衣人冷哼，不為所動：「我弟弟的事情與閣下何干？非要遮遮掩掩到我面前浪費口舌，搬弄是非！」
薛衣人陰沉著臉，將手裡的那塊磨劍石重重砸在案板上。
霧氣散盡了。
陸炤驚嘆地看著追命氣暈薛衣人，扛著那具薛笑人揚長而去。
張三娘擔憂道：「可這也入秋了，天氣轉涼，夜裡露重。」
西方，羅剎教……
門中的薛家僕從抬來了一具白布蓋起的東西，回答了這個問題。
眾人一見門開，激動地就要一擁而上。
而後他才轉身對上門內那人的拉長的冷臉：「這位可是，薛衣人？」
追命走上前，扒在大門上，往門縫裡喊：「神侯府，追命！」
霧中人彷彿笑了，那笑聲也如霧氣般縹緲，笑聲里充滿著對薛衣人的不屑與譏諷。
其餘人果然都守在薛家宅院之外，決心和薛家對峙下去。
有人破口大罵：「放過他？他可曾放過我們！」
直到陸炤從睡夢中被一推驚醒，在清晨的光景里，看到一個落拓的身影。
追命笑嘻嘻道：「薛家叔伯，您家犯人可否乖乖交出？小子我也不過是個為虎作倀吃公門飯的狗腿子，素來不認親不認義，只認公道與天理。叔伯這樣道上有名的就與小子不同了，想來是不會包庇惡親，枉顧大義的吧！」
裏面那人沉默了一下。
薛家的大門緊閉，仍由圍堵在外的人群叫嚷。
可是直到今天，一切都變了。
午後閑暇時刻，他那心智如幼童的弟弟薛笑人又不知跑到哪裡玩去了。
薛家宅院內，僕從們都十分不安，不時看向大門的方向，又看向主人家在的方向，手頭的活計都無心做了，就連管事的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不管底下的人到底有沒有好好乾活。
而後陸陸續續與陸炤三人謝過後，紛紛趕去六扇門衙門的方向。
弟弟，死了。
一把塵封已久的劍斜落m.hetubook.com.com在磨劍石上。
陸炤起的不算早，吃過早點后，眾人基本都醒了。
薛衣人雙目赤紅，顧不得自己沒帶劍就一頭衝進濃霧裡去。
薛衣人：「……你究竟是誰？藏頭露尾。報上名來！」
陸炤接過燙手的包子「呼呼」地吹氣：「追命捕頭來了？也對，我們鬧得是不是有點大？」
就如起霧前那般，眼前什麼都沒見到。
濃霧中並不見確切的人影，僅有飄忽不定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飄來：「寶玉無瑕，寶玉不敗。西方之玉，永存天地。」
花滿樓輕聲道：「夜裡還守著么？」
既然如此，他們也便沒有再跟去的必要了。
那人環抱手臂靠在牆邊，分明一身衙門的皂色制服，卻從姿勢儀態中顯露出一種瀟洒而又潦倒的氣質。下腮上密集粗黑的胡碴子，眉宇間縈繞不去的寂寥，都顯出種遍閱世故的滄桑。可他還有一雙眼睛，一雙明亮的、年輕的、充滿笑意和善意的的眼睛。
薛衣人站住腳步，驚疑不定：「你是西方玉羅剎？！」
薛衣人怒吼一聲：「滾！」
追命往大門前一站，腿一岔，一手六扇門令牌，一手衙門敲章蓋定的拘捕文書，大聲朝裏面道：「朝廷來人，六扇門在此！就薛家薛笑人私自組建不法組織，數十年來草菅人命，肆意妄為，罪大惡極，現人證物證俱在，已經查明。令薛家速速開門，交出犯人薛笑人，否則以袒護之罪論處！」
那個神秘的霧中人如泡影一般來去。
這爛泥一樣綿軟的身軀和青白的面龐都在明晃晃地告訴他一件事，一件令他不可置信、難以接受的事情。
最裡面的那位主家怎麼可能沒聽見外頭的響動，可是薛衣人並不把那些人放在眼裡。
最裡面的主家卻一直閉門不見，毫無動靜。
徹夜，薛家宅院外，人們裹緊衣服，蜷縮著，相互依偎到一處汲取暖意。就連薛家宅院大門口那個守門家丁也倚靠著彼此擠在角落裡打瞌睡，時不時就會不安地驚醒，看一眼前頭的動靜如何。
陸炤喃喃道：「……是因為，只剩下身後名了……」
於是三人進人群，好說歹說，勸了那些老弱病孺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