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望秋面前白茫茫一片雪,一個瘦瘦的身影在一片白中,順著一條黑線艱難跋涉。
聽了幾分鐘,蘇白對許望秋說,我們找你們寢室同學吧,你跟人家約好了,要是不去會顯得言而無信。許望秋覺得什麼言而無信是借口,蘇白是想看看方舒長什麼樣,是不是真的像大家說的那麼好看,虛榮啊虛榮!不過蘇白都開口了,許望秋肯定不能拒絕,否則會顯得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
蘇白大眼睛里閃著驚愕的光:「有這樣的故事?我沒有聽父親說過。」
「那就好。你爹這個人看起來斯斯文文的,但骨子裡卻硬氣得很。老朋友中,我最擔心的就是他了。我跟你爹不是一般的朋友。」說到這裏,周明眼淚掉了下來,「當初是你爹救了我,沒有他,我活不到今天的。」
蘇白偏著頭想了想,氣哼哼地道:「等會陪我去王府井新華書店,我就原諒你。」
一個小時后,小船緩緩靠岸,許望秋將蘇白從船上小心翼翼地牽下來。船划完了,該去新華書店了,兩人說笑著往公園的大門走去。
的確良在這個時代特別受歡迎,顏色鮮艷,容易洗,不會起皺,但有個毛病,就是一遇到水,不光緊貼在身上,而且極為透明,跟沒穿衣服一樣。下雨天在街上經常會看到沒帶傘的女人抱胸走路,就是防止走光。
……
一九二五年北海公園對外開放成為公園,老百姓終於有機會見識見識皇帝的花園是啥模樣了。一九七一年二月北海公園不知何故,被神秘關閉,直至今年三月一號,才重新對社會開https://m•hetubook•com•com放。
許望秋心想你哪有盪起雙槳啊,明明是我在搖槳,你應該唱小妹妹我坐船頭才對,嘲笑道:「我說蘇白同學,你好歹也是大學生,怎麼唱起小學生的歌來了?」
蘇白點頭:「我爸挺好的,最近正在忙著拍電影,就是望秋寫的《媽媽再愛我一次》。他說要趁著還有把子力氣,要拍一兩部好電影。」
小船在湖面緩緩前行,置身在碧綠蕩漾的湖水中,任由微風迎面而來,涼絲絲的,彷彿吹到人心裏面了,格外的舒服。此情此景讓蘇白想起小時候看過的電影《祖國的花朵》,便像電影里那樣唱了起來:「讓我們盪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繞著綠樹紅牆。小船兒輕輕,飄蕩在水中,迎面吹來了涼爽的風……」
今年八月份,劉心武發表了一篇名為《愛情的位置》的小說,其實寫得不怎麼樣,但由於是文革后第一次描寫愛情的小說,在國內引起了轟動。在小說中,男女主人公就在王府井書店排隊買《毛選》時不期而遇,進而相識相戀的。
蘇白生氣地道:「你就是故意的。」
……
兩人在公園裡逛了一陣,沒看到劉林他們的蹤跡,於是,就去買票划船。買票當然是許望秋的任務,而蘇白則坐在長椅上拿著奶油冰棍悠哉游哉地看風景。
周明住在原來的客廳里,窄窄的單人床緊挨著客廳西邊的牆,一張吃飯用的四方桌放在屋子中間,一家三代住在一起,活動空間非常局促。周明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個瘦弱的上海人,腦門寬闊,鼻樑高挺,頭髮大半都白了,由於常年伏案工作使他有點駝背,但整個人精神狀態很好。
從今年年初開始,世界文學名著開始解禁。新華書店每天一開門,讀者就爭先恐後地進來。因為是逐步開禁,新華書店裡每天都有新書,每天都供不應求。由於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書看,很多人把讀書看得非常神聖,會特意包書,甚至要先洗手再看書。
路邊的椅子上坐著幾個流里流氣的年輕人,嘴裏叼著煙,罵罵咧咧的。坐在正中間的是一個長相頗凶的麻臉,他一眼瞧見了笑顏如花的蘇白,頓時兩眼放光。
現在雖然沒那麼擠了,但遊客依然不少,走不了幾步就會遇到停在路邊休息的人群,甚至還撞見兩幫人「碴琴」。許望秋和蘇白覺得「碴琴」挺好玩的,駐足傾聽。兩幫人彈琴和唱歌的水平都還可以,雖然比不上專業人士,但在業餘人士中應該算不錯的。
許望秋知道女孩子生氣的時候往往是不講理的,你越是辯解她就越生氣,他非常乾脆的承認自己的錯誤:「是我的錯,確實是我的錯。不過你是師姐啊,你大人有大量,不要生氣了嘛!」
許望秋見蘇白使壞,拿水澆自己,拿起船槳在水裡用力一撥,一網水便掀了起來,對著蘇白迎頭落下。那一撥水在空中化成晶晶亮亮的水珠,順著蘇白的頭髮、衣服滾落下來,將她胸口的「的確良」襯衫淋濕一片。
周明輕輕吸了口氣,眼神泛起水光:「治療肺結核需要盤和*圖*書尼西林,當時這種葯國內稀缺,根本找不到。萬縣城郊有座山,上面有個教堂,旁邊有個小醫院,我在那裡等死。那個冬天天上下著大雪,整整一個月,你爹每天熬一鍋粥,爬幾百級台階上山來,到醫院一口口喂我。」
蘇白拿演瞪許望秋,心想你才是小學生。她扭頭看了眼船舷外的湖水,用雙手掬了一大瓢地水潑向許望秋,澆了他一頭一臉。她看到許望秋滿臉水珠,不由笑得花枝亂顫。
由於是星期天,排隊的人頗多,等了將近二十分鐘才輪到。許望秋他們沒有選腳踏船和電動船,選的是有兩隻木槳的手划船,要的就是「讓我們盪起雙槳」的感覺。只是歌里唱的明明是「讓我們盪起雙槳」,可蘇白沒有一點搖槳的自覺,笑吟吟地看許望秋划船。
據說當天排隊的群眾多得像大災來臨集體搬家的鼠群,黑壓壓的一大片,以至於售票員都看不見買票人的臉,看到的是密密匝匝的手。一天下來,幾乎所有售票口的玻璃都被擠破了。
許望秋肯定不能唱「師姐你坐船頭」啥的,否則有被推進湖裡的危險,搖頭晃腦地唱了起來:「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象花兒開在春風裡,開在春風裡,在哪裡,在哪裡見過你,你的笑容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啊在夢裡,夢裡夢裡見過你,甜蜜,笑得多甜蜜……」
蘇白那雙大眼睛里的光亮像油燈,啪的給吹滅了:「媽媽得了癌症,在七二年去世了。不過在媽媽最後的日子,爸爸一直陪在她身邊。媽媽走的那幾天,不時朝牆上的鍾看,就像在計算自己和圖書還有多少時間可以陪在爸爸身邊;而爸爸一直握著媽媽的手,守在她的身邊,不敢合眼。媽媽走得很安詳,應該是沒有什麼遺憾的。」
許望秋攤開雙手,特別無辜地道:「我不是故意的!」
許望秋聽到蘇白因為自己不能去買書,覺得確實應該陪她去新華書店:「我沒說不去啊,你老人家都提出要求了,我能不去嗎?」
待許望秋他們落座后,周明看著蘇白,半晌說不出話。許久,周明才開口道:「小時候你們兄妹幾個都像你爹,沒想到長大了,倒像你娘了。你娘她好嗎?」
周明見蘇白和許望秋眼中閃著詫異,便描述事情經過:「抗戰那會,我們都是抗敵演劇隊的,在一個隊里。演劇隊演到四川萬縣的時候,我染上肺結核。」
周明深深地嘆了口氣道:「你娘人特別好,當初她跟你爹好,還是我給介紹的。沒想到就這麼走了,真是好人不長命啊!」又問蘇白:「你爹身體還好吧!」
現在聽到蘇白想去王府井書店,許望秋似笑非笑地道:「你不會是看了劉心武的《愛情的位置》,也想在王府井新華書店來個浪漫邂逅吧?」
周明聲音輕飄飄的,但裏面的感傷卻像秤砣,壓在許望秋和蘇白的心上,讓他們的心沉甸甸的:「那時候你爹是我活著的希望,如果沒有他,我就死在醫院了。因為有他照顧,我等到了醫院的盤尼西林,活下來了。」
蘇白唱歌水平一般,但聲音很好聽,水水潤潤的,帶著甜味,唱得人心裏痒痒的。
一首歌還沒唱完,笑容就又回到了蘇白的臉上,嬌俏如花,美得不可方物和*圖*書。許望秋看著蘇白那張笑顏如花的漂亮臉蛋,只覺藍天綠水,佳人如玉。如果他是與魔鬼交易的浮士德,大概在這個瞬間會喊出那句:「你真美啊,請停一停!」
蘇白臉上終於有了笑意:「這還差不多。」不過她的臉馬上又板了起來:「你給師姐唱首歌,要是唱得好我就原諒你!」
蘇白的「的確良」襯衫被湖水澆濕,緊緊貼在胸口,顯出白色內衣,勾勒出下面圓潤飽滿的形狀。蘇白低頭一看發現自己走光了,一張臉緋紅,雙手抱在胸前,瞪著許望秋,小聲罵道:「登徒子。」
北海公園在古代屬於皇家園林,是皇帝和妃子們遊玩的地方,經過金、元、明、清幾個朝代的不斷開拓,才有了今天的規模,是中國古代園林藝術的集大成者。
周明家在阜成門附近的一座四合院里,這是一座一進三開間的普通四合院。本來是文化部分配給他的房子,但在文革期間他被打倒關進了監獄。等他回來的時候,這裏已經住了五戶人家,成了名副其實的大雜院。
吃過中午飯,從周明家出來,蘇白拉著許望秋去北海公園划船。
「你以為我跟你這個登徒子一樣啊,整天想著浪漫邂逅。」蘇白瞪著許望秋,滿臉委屈地道,「新華書店星期天會進新書,我們寢室同學一大早就去排隊買書了。偏偏我過來給你洗衣服,沒法買書,都是你的錯,所以,你必須陪我去新華書店。」
周明輕笑道:「你爹就是這樣的人,別人對他的好他一輩子的記得,而他對別人的幫助,卻從來不會提。從今天起,我這裏就是你們的家,你們要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