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只要他還活著

丁齊很少見地感到自己的表達能力不足,不足以在短短時間內撫慰對方,他的解釋都是正確的,但對於此刻的劉國男來說卻沒什麼用處。他只能盡量做到不躲閃,始終保持溫和的語氣,說話時看著對方的臉、不迴避她的情緒發泄。
丁齊終於反應過來張藝澤是誰了,竟然有這麼巧的事,但有時世界彷彿就是這麼小。他看過的那份材料,是劉豐導師特意要來的情況簡介,只提到了受害人「張某」並沒有說名字,倒是透露了田琦的父親名叫田相龍。
丁齊也覺得自己前幾天那種莫名的不安毫無道理,從專業角度這不過是一場正常的鑒定,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每個人都是在完成自己的職責,沒必要想太多。身為一名心理專家,有這樣的異常情緒波動是不應該的,須好好調整。
行兇者將接受強制醫療,雖然不負刑事責任,但監護人仍然要負民事責任,如果你對鑒定的結果有異議,可以申請複核。鑒定人不是醫生、不是法官、不是警察,不負責治病、不負責判決、也不負責抓罪犯,只是負責鑒定……」
事後回憶,從丁齊聽見驚呼到衝進劉豐的辦公室,差不多隻有七、八秒,可謂神速,在平常情況下再想讓他來一次,幾乎是不可能辦到的。他當時就站在大門口,而樓梯離大廳很近,劉豐的辦公室離樓梯口也不遠,這也是他能及時趕到的原因。
只有兩層樓,跑樓梯比等電梯更快,丁齊跑上三樓時,也聽見了樓上有人正往下跑,而走廊上有兩名護士倒地。他的腳步絲毫不聽,直接衝進了導師劉豐的辦公室。
劉豐本人對丁齊所說的情況心知肚明,但他卻不想觸及這個話題,至少現在還不太想。
鑒定結果出來后,又是三天過去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一切都顯得很平靜,就連公開的新聞報道和網上的小道消息都沒見什麼動靜。
一樓大廳很平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三樓的驚呼聲在這裏聽不見,反倒在外面的路邊能聽得更清楚,丁齊如疾風般衝進來,把很多人都嚇了一跳。有人剛想打招呼問他是怎麼回事,丁齊已經衝上了樓梯。
丁齊並沒有往後退,看著她,盡量溫和平靜地回答道:「你是說做司法鑒定的事嗎?確實是在這裏做的,實事求是地將,嫌疑人在案發時也確實沒有行為能力。他雖然不負刑事責任,但要接受強制醫療,就是被關在精神病院里。
www.hetubook.com.com丁齊:「我和誰是一夥的?」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她的心情如此糟糕呢,這麼氣勢洶洶地就過來了?丁齊站定腳步微笑道:「劉國男女士,你是在等我嗎?如果有什麼事情,可以在……」
若是純粹的幻聽,不可能對現實反應得那麼真實準確,一定是有人告訴過田琦某些事情,所以田琦才能提刀殺上門。而劉豐的日常活動是有規律的,代課和開會的情況不好說,但午飯前後一般都會在心理健康中心的辦公室,晚飯前後一般都會在學校的辦公室。
田琦不是接受強制醫療了嘛,怎麼還會傷害劉豐?還要考慮其他幾種情況。一是田琦從精神病院逃脫;二是田琦的癥狀經過治療有所緩解,表面上看恢復了部分生活自理能力,暫時出院由監護人負責看護。
丁齊不記得今天下午有劉國男的諮詢預約,身為心理諮詢師,當然要盡量避免在諮詢室外和求助者打交道。劉國男卻打斷他的話道:「張藝澤是我弟弟!」
劉豐今天穿著白襯衫,左邊這一大片都已經被鮮血染紅了,丁齊沒有叫人,因為後面已經有人跟著衝進來了,將趴倒在那裡的兇徒制伏,有人喊道:「劉院長怎麼樣,傷得重不重?趕緊拿急救包來,叫校醫院派急救車!」
在心理學領域,有個名詞叫「創傷后應激障礙」,是指人在遭受強烈的或創傷性的災難事件后,出現某種精神障礙,丁齊最擔心的就是這種情況。假如是那樣,導師本人也需要接受心理治療。
丁齊看著劉豐的眼睛又說道:「我只是擔心導師您,刀是哪來的,他又是聽見了誰的聲音,這些暫且由公安部門去調查。但我們已經能確定,田琦要殺你。對於這種偏執性精神障礙患者,已經出現的妄想,可能是持久甚至是終身存在的。假如再有機會,有很大可能他還是會對您動手的。」
沒有傷到內臟,也沒有刺中骨頭,只是鮮血染紅了一大片白襯衫,看著挺嚇人的。這裏雖然是心理健康中心,但很多醫生和護士都懂急救,緊急包紮止血,又有趕來的校醫院外科醫生進行處置,其實沒什麼大礙。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精神鑒定的結果算是「救」了田琦一命,但田琦卻要刺殺劉豐。這還真是精神病人才能幹出來的事情,也是真正的喪心病狂。單從此事的前後轉折過程來看,在很多人眼中,又彷彿帶著莫大和圖書的諷刺。
劉豐的夫人已經拿到了綠卡,在美國定居並工作,當佳佳考到北京大學讀研后,平時只有劉豐一個人在家。家裡倒是請了一位周阿姨平日打掃衛生、收拾屋子、幹家務活,但周阿姨晚上並不住在這裏。
當丁齊得知行兇者是誰后,也不禁目瞪口呆,就是那位接受鑒定的精神病患者田琦!田琦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又為何要向劉豐行兇?
劉國男的情緒很不穩定,但已不像剛才那麼衝動了,她抬起紅紅的眼睛看著丁齊,彷彿隨時都會哭出來。恰在這時,丁齊聽見一連串的驚呼聲,也顧不上劉國男了,立刻拔腳衝進了心理健康中心的大門。
劉豐看著他道:「你非要把話說得這麼明白嗎,難道我還不清楚?辦案的警察,包括老盧他們,也都是明白人。」
一看劉國男的樣子,丁齊就知道上次的心理諮詢起作用了,她已經發生了改變,顯露出很有女性魅力的一面。有時候這種改變,主要是發生在行為方式和心理狀態上的,並不是說要多麼精心地打扮、出門之前要捯飭多長時間。
劉國男抬手指著他的鼻子,顫聲道:「我弟弟,表弟,從小和我最親的表弟!你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嗎?他就是在江北被害的,死的是那麼慘!兇手逍遙法外,都是你們的功勞!」
田琦那把刀是從哪裡來的、看護病房裡怎會出現這種東西?健康中心已經報了案,公安部門正在偵察。對田琦的審訊沒有結果,難就難在對方的精神不正常,田琦自稱刀就在那裡,他感覺到那裡有刀,順手就拿到了刀。
劉國男並沒有化妝,也沒有戴上次那條項鏈,其實那條項鏈還挺配她現在這條裙子的。她甚至有些衣衫不整,能看出來出門前很急,裙帶系得有些斜,領口也歪了。穿著一雙厚底鞋、剛剛超出腳踝的短襪,襯托出小腿的弧線很美,但襪沿卻一高一邊。
丁齊一個飛撲,順手抄起一件東西砸向了行兇者。此物是放在入門處格架上的一尊獎盃,透明的水晶質地,底部有一個座,座上面是個上寬下窄的水晶柱,柱子頂端還有一個圓球,球上的磨砂紋路示意是地球,柱身上也有幾個磨砂的字跡:傑出成就獎。
劉國男的指尖離丁齊的鼻尖只有十幾公分,以她與別人打交道的心理距離論,這已經相當近了,說話時指尖和聲音都發顫,連胸口都在發抖。
田琦還告訴警察,有個聲音在腦子裡和*圖*書告訴他,劉豐在什麼地方,他衝出病房后就去找劉豐了。田琦是認識劉豐的,至於他要殺劉豐的原因,則令人目瞪口呆——這老小子竟然敢說我有精神病!就因為他說了,所以大家都認為我有精神病,我一定得弄死他!
丁齊看向姑娘時,姑娘恰好扭頭也發現他了,然後就轉身鬆開手臂徑直迎面走來。這不是一場偶遇,很顯然對方就是特意在這裏等他呢,竟是那位曾找他做過三次心理諮詢的劉國男,方才第一眼差點沒認出來!
劉國男退後一步,彷彿是受到了什麼打擊,擺手道:「不用說了,你們其實都是一夥的!你丁醫生跟他們也是一夥的!」
劉國男的情緒非常激動,話語中帶著惡毒的詛咒。人在偏激時容易情緒泛化,將針對個別人和某件事的不滿,擴大到與之有關的所有人和事物上。
你弟弟的遭遇我很遺憾,誰也不希望看到這種事情發生,我們都可能成為受害者……我本人並沒有參加這次鑒定,也不知道受害人的名字。」
劉豐得過的各種表彰和獎項多了,只有最重要的獎盃才會分別放在學校和健康中心的兩間辦公室里。這尊獎盃的形制,還曾被學生們私下裡戲稱為「傑出成就頂個球」,而如今這尊「頂個球」卻救了劉豐的命。
丁齊見過田琦的父母田相龍和洪桂榮,所以更有這種擔憂。他們絕對不會甘心讓田琦就這麼一輩子關在安康醫院里,肯定會想盡辦法去治療,最終的目的還是要把田琦給弄出來。就算眼下辦不到,那麼再等三年、五年甚至八年、十年呢?
導師還告訴丁齊,晚上有飯局,他有空可以一起來。丁清楚這樣的飯局是很重要的社交場合,可他實在沒有心情,便推說自己還有事、很遺憾去不了。
丁齊說話的時候,一直在注意觀察導師的反應。劉豐的情緒穩定,思維邏輯清晰,並沒有表現出異常的心理衝突或偏激跡象。他只是看上去心情有些低落,暫時想迴避某些話題,但意識活動是完全清晰的。
驚叫聲似是從三樓傳出來的,傳到路邊已有些隱約,但丁齊還是聽見了,那是人在異常恐懼或突然受到傷害時發出的聲音,而且還不止一個人。樓上肯定出事了,而導師劉豐的辦公室就在三樓,丁齊原本就是打算去找導師的。
只要田琦還活著,劉豐就始終受到生命威脅,這是丁齊推測,也是從醫學角度做出的判斷。偏執性精神障礙又稱妄和圖書想性障礙,確實有這個特點。
劉國男尖叫道:「別以為我不知道,鑒定專家就是你的導師、你就是他教出來的學生,你們當然是一夥的,你們這些人都是一夥的!是你們讓罪犯逃過了槍斃,你們這些專家和罪犯也是一夥的,虧心事干多了,將來會不得好死……」
病房在六樓,田琦是從樓梯衝下來的,在三樓走廊上撞倒了兩名恰好經過的護士,是護士的呼聲驚動了樓下路邊的丁齊。幸虧劉豐推倒文件櫃砸了田琦一下、拖延了時間,丁齊才能及時趕到,真可謂千鈞一髮。
已經快到了心理健康中心大門口,抬眼看見有一位年輕女子站在路邊。微風吹起了她齊膝的裙裾,雙腿的弧線很美,裙帶勾勒出腰身和胸臀的曲線,身材也很不錯,站在那裡就像一道性感的風景線。
但在丁齊看來,這姑娘的雙肩似乎有點僵,雙臂環抱胸前,彷彿不自覺滴在用力。儘管還沒有看清其正臉,但她一個人站在路邊流露出這種身體語言,心情應該不怎麼樣,好像壓抑著某種情緒。
丁齊並沒有責怪對方和詛咒,而是盡量安撫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這是一個不幸的意外,你弟弟是受害者。法律規定,精神病人在無行為辨識和控制能力的情況下,不承擔刑事責任,而鑒定人只能負責鑒別真偽,然後讓法官去裁決。
獎盃正砸在行兇者的右側肩胛骨部位,這傢伙的骨頭可真夠硬的,水晶球都從柱身上斷裂滾落,他持刀的右臂瞬間就垂了下去,刀也噹啷落地,因為肩膀被砸脫臼了。丁齊順勢將行兇者撲倒,從他身上直接踩了過去,一把半抱住已倚倒在牆邊的劉豐導師,趕緊摁住傷口。
醫護人員正準備讓他穿上束縛衣走出病房前,田琦突然掏出了一把刀,這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面對一個揮刀的瘋子,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下意識地向旁邊躲閃,強制性束縛器具還沒來得及用上,田琦就已經衝出了病房。
「那把刀是從哪兒來的,警方正在調閱監控錄像和探視記錄,暫時還沒有發現。其實更應該注意的,是田琦自稱聽到的那個聲音,究竟是誰在他耳邊說了那樣的話?」這是在劉豐的家中,丁齊與導師坐在客廳中說話,時間已經是當天晚上十點。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丁齊怔了怔,反問道:「張藝澤是誰?」
辦公室的門是被踹開的,屋內靠牆的一面文件櫃倒在地上,劉豐沒有坐在辦公桌後面,而是hetubook•com•com站在辦公桌的一側,正在竭力向後躲閃。倒下的文件柜上站著一個人,揮刀正向劉豐的胸口刺去……
丁齊:「是的,正因為這樣,所以沒法把他的口供當成證據。但是妄想性精神障礙患者的幻聽,經常是和現實有聯繫、而且是混雜的。純粹的幻覺不可能這麼真實準確,他根據聽到的內容,從六樓的病房裡衝出去,直接就到辦公室找到了你。」
劉豐傷得並不重。他在屋裡聽見有人把門踹開,起身走到桌邊正看情況,行兇者就持刀衝進來了,他第一反應是奮力拉倒了牆邊的文件櫃阻擋……對方一刀刺來時,劉豐側身向後躲閃。刀尖堪堪划中了左胸上方接近肩窩的位置,只留下一道三厘米多長、不到一厘米深的傷口。
傷得雖然不重,可是過程實在太驚險了,須知行兇者那一刀原本是衝著心臟去的,就差那麼一點點。劉豐雖身向後躲開了心臟部位,但如果傷口再往上偏幾厘米,位置就是頸動脈,真是僥倖逃了一命!
再過兩天就是國慶黃金周了,佳佳就會回到境湖市。一想起佳佳,丁齊的心情便又恢復了開朗與歡快。這天中午,丁齊散著步走出西大門,前往心理健康中心。正午的陽光明媚,他也面帶微笑、心中充滿陽光。
下午五點四十五分,丁齊收到了導師劉豐的微信,獲悉鑒定已經結束了。結果並不出乎預料,但丁齊還是一直在等待它真正出來的這一刻,就像完成了某種儀式。導師當然很了解他的心情,所以在方便的時候,第一時間就通知了他。
劉豐苦笑道:「我給田琦的鑒定結論,是妄想性精神障礙,幻聽也是一種癥狀。」
鑒定是在境湖大學心理健康中心做的,病人當然也先安排在這裏住院,全程都有嚴密的看護。而田琦將要接受強制治療的地點,是境湖市安康醫院,也是收治這一類病人的指定精神病醫院,今天恰好是轉院的日子。
「我沒事,先止住血就好……」在一片混亂中,反倒是劉豐導師先開口,他的反應還算鎮定,已經從驚慌中恢復過來。而丁齊覺得心跳得很快,就連手腳都有些發軟。
這是大學校門外的路邊,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一對年輕男女這樣在說話,也吸引了很多好奇的目光。這個場景太容易引人誤會了,周圍投來的目光都帶著某種質問,甚至還有戲謔的意味,彷彿丁齊是做了什麼對不起劉國男的事。假如是心理素質不夠好的人,恐怕還真有些撐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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