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尚道有些事過來人看著放下很容易,當局者卻難以在朝夕之間捅破那層紙。這便是理上明心易,事上見性難。
這年頭的大眾輿論全靠人多嘴雜,吳尚道一家子都上街闢謠也頂不過朱熙的一句話。
「總算來了。」
吳尚道固然可以一走了之,這葫蘆谷卻也是毀了。尤其石木本就不見容於佛門,只是佛門暫且沒騰出手來收拾他而已。現在父子兩人都上了人家的黑名單,再不迴避一下恐怕要吃大虧。
吳尚道冷冷看在眼裡,也不說話。那宦官唱完,雙手將聖旨遞與赤明,躬身退下。赤明把玩著手中的聖旨,道:「道友,可隨學生入京面聖?」吳尚道淡淡道:「一介山野人,還請莫要玩笑。」
「實在不行,咱們去翁仔山那兒躲一陣。」石木也深嘆道。
「有道是大隱隱於市,不如去傅家府上暫避風頭?」聶小倩想起了某人,臉上一紅,試探問道。
吳尚道長出一口氣,步下御風,迎了出去。
這修行之事誠如磨刀之功。若是磨刀石太硬,反而容易破壞刀刃。理誠年紀幼小,若是由一個大大的邪教來磨他,恐怕適得其反。尤其是理誠性子堅韌,往往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最怕便是邁上一條追求力量之途,這卻是吳尚道所不樂見的。
「若說躲一陣,青城峨眉,到處都有地方能躲。」燕赤俠連連搖頭,「怕就怕這『一陣』也太短了些。」
這故人不是別個,正是如今風頭正盛的赤明教主。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以理學為體,託名儒門。又立心學為教外別傳,效仿釋氏,以教廣教,道友以為如何?」朱熙負手而立,望向吳尚道。
眾人卻見吳尚道連連搖頭,心中不由有些焦慮。正當此時,只聽外面一聲牛吼,宛如雷霆,幾乎將山石震動。
「師兄,要不然咱們先避避風頭?」小倩見吳尚道回來後面色不善,上前勸道。石木夫婦心中惱赤明的狠毒,卻又束手無策,只等吳尚道說話。吳尚道涼了許久,嘆道:「天下之大,實在無我容身之處。」
「望道友見諒。」朱熙持禮道,「京城雖大,難容兩教。只需道友出頭替我頂三年。三年之後皇帝猝死,皇子以沖齡登基,儒生佔據朝堂,百姓盡皆去人慾,存天理,那時便是天下道風興盛之時!」赤明處處言道,彷彿也是道門中人,卻與吳尚道背道而馳。兩人對此心知肚明,卻因為互成道魔,也不去深究此節。
這其中萬千心態卻不是能對他人道的,故而義父問起,吳尚道也只能嘆一聲「可憐天下父母心」。石木固然難以明了,卻能理解。若是讓他為了吳尚道去殺人,別說三百口,就是三千三萬又如何?
吳尚道拂袖而歸,再不多言。
大道正是極為自我故而無我,故而《陰符經》方說:「天之至私,用之至公。」其理融通,可見一斑。
吳尚道見到赤明時,笑道:「道友這是要奪了寒捨去住
hetubook•com•com么?」赤明微笑回禮,身側便有一穿著紅袍官服的官員碰上書卷,卻是朝廷將此地方圓百里歸於吳尚道的文書。緊接著又出來兩個宦官模樣的人,指揮雜役排了香案,扯著公鴨嗓子宣讀聖旨,敕曰:有高真隱修吳至真者,道德精深,動感天地,特封為「佑國啟聖清虛妙有闡教大真人」,又賜下白璧九雙,黃金百兩,三天九霄金絲道袍三件,服紫,面君不拜。
「道友此來,莫非已經位極人臣了?」吳尚道環視赤明的陣仗,嘲諷道。
若論聰明材質,理靈如千里駒,理誠如灶頭犬。前者過目不忘,舉一反三,後者卻是教一知一,反應遲鈍。石木本以為吳尚道必然喜歡理靈,哪知與理靈接觸之後才知道吳尚道竟是「偏心」理誠的,很是不解。吳尚道卻道:「我收弟子乃是為了薪盡火傳,並非教什麼狀元榜眼,要聰明有何用?正道修行,清靜是根本,笨人蠢人了無心機城府,故而容易入門。理誠就是太過聰明,才會聰明反被聰明誤,倒誤了卿卿性命。」石木聽了大有感觸,回想起自己度關的最後關頭,換個痴獃些的,愚笨些的,想得少些的,或許也就過去了……
「呵呵,赤明乃是道號,用於俗世不妥。」赤明笑道,「學生早年間弒父殺母,與俗世絕緣,故而新起了個名字。」
他這次來卻是一身儒服,引著七十二門人,坐了百乘高車,浩浩蕩蕩來的。這若是在後www.hetubook.com.com世,其震撼力無異於開著一百輛凱迪拉克去拜訪住在貧民區的老朋友。當地官府派出了三百多壯丁為先鋒,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居然將青石路鋪到了葫蘆谷外。
「而且我有什麼偏心的?」吳尚道無奈笑道,「我說一便是一,故而理誠也就得一。理靈卻深挖死掘,非挖出個二三四五六不可!那豈不是南轅北轍么?」
「不過你也放心,我已經交代了理靈,不可出去亂說。」石木護住理靈,對吳尚道道。他明知吳尚道並沒什麼不放心的,這麼說只是怕吳尚道責罰徒兒,故意用來堵吳尚道的嘴。吳尚道也知道理靈必然不會「亂說」,似他這般機心沉沉的,只會將這等私密之事當作籌碼,留待日後有用時才用呢。
「咱們能去諸暨山么?」理誠突然道。他聽小九說起過諸嵇山上的種種趣事樂事,心中嚮往,不自覺便冒了出來。小倩輕輕拍了拍理誠後頸,讓他不要插嘴。理靈看在眼裡,心中不由生妒:還說不是好女色!不就是想去看你那個小美女么!偏就師父護著你!
「學生改了個名字,一不承想竟做了當世鴻儒。」赤明笑道。
吳尚道雖與赤明講過後世學說,卻不曾提及程朱陽明之名。這「朱熙」卻是赤明自己想出來的。吳尚道聽了之後也是迷茫勝過震驚,這到底是一再的巧合還是暗有天意周旋?
赤明收起聖旨,笑道:「出來時我便知道友絕不會收,呵呵,無妨,反正皇帝也沒見過道www•hetubook.com.com友。這聖旨便且借與學生了。」他這意思便是說,日後你知道有這麼回事便可以了,用不著親自露面。吳尚道也不管他,反正又沒身份證,他弄幫人愛幹什麼幹什麼,與自己無涉。
卻又正是進一步的執念方才進不得。
「哦?」吳尚道再仔細看赤明服色,見他果然穿的是布衣,不由佩服他的遠見。無論皇帝開了多大的價碼,一著官袍便等於貨與帝王家。固然能搏個仕林名望,卻丟了為帝王師,為天下士子之師的超然地位。對於赤明的野心而言,可謂是得不償失,自然是不肯去做官的。
吳尚道微微閉目,道:「你要逼我出山,何狠毒至此?」朱熙藉著自己在朝堂的威勢,硬生生封了個狗屁真人給吳尚道,讓群僧嫉恨。再透露吳尚道的身份,只需說起九華山鬧事的乞丐,恐怕修士之中無人不曉。最狠一招便是大張旗鼓來給吳尚道家裝修門面,深怕和尚們找不到,還特意煽動沿路百姓前來覲拜當世仙真……
「哦?敢問尊姓大名。」
石夫人自然大怒不說,便是石木都動了嗔念,恨不得打出去。不過人家也是奉命辦事,自己又沒有此處的地契房券,于情于理都沒有干涉的道理。不等石木糾結完,那些民夫丁勇在術數搬運的幫助下,只三天功夫便將工程幹完了。
這谷中與世隔絕,資糧豐足,原是個養身煉體的好地方。卻因為遠離紅塵,反倒不適合煉心。眼下兩個徒兒都在清平地基的階段,光是這等隔世生活實在m.hetubook•com•com不妥。吳尚道正打算寒冬退盡時帶徒兒們出去遊走,卻不料故人來訪,不得不勞心改了行程。
石木知道吳尚道所言不虛,但是看看理誠一臉誠懇卻少了靈氣,總是不如看理靈那般順眼。吳尚道也深為感嘆,因為這世上的師父多是好聰明美質,清靜之教方才變得另類了。
朱熙又見吳尚道默然不語,上前低聲道:「道友何忍讓金蓮埋沒塵土之中?」
吳尚道領著弟子出門一看,原本隱在瀑布里的入口,硬生生被上游新築的河壩暴露出來。又有術士用法力運送木石土方,給這葫蘆谷的入口安了個大大的山門。這比修路還要快,只大半天便成了,上面還不倫不類地掛了塊空白匾額,像是等人題字一般。
至於那些被殺的人中是否有無辜者,卻非吳尚道所想。這世上有誰是真正無辜的?又有誰是真的死有餘辜死不足惜?吳尚道當夜在城頭題字,面紗之下便帶著濃濃的苦笑。站在他這個境界的人最是尷尬,退一步是人間幻象,進一步是大道自然。退一步自己不甘心,進一步……卻不是自己能掌握的。
「赤者,朱之源也。故而學生以朱為姓。」赤明微笑道,「明者,熙之本也。故而單名一個熙字。字元誨,取玄元廣誨之意。道友意下如何?」
朱熙見吳尚道回了洞府,嘴角微揚,下令破土動工,竟在葫蘆谷外不足一里處造起一座祠堂,供的乃是東華帝君,配祀鍾呂二仙。又教下弟子換了道袍,整日走街串巷蠱惑民心,宣揚吳神仙的道法精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