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念頭幾乎才一成形,殺戮旅館恰好也一抬手,那一家破舊的汽車旅館就驀然從天地間現了身。
林三酒急忙從地上翻身跳起來,幾步退至旅館一樓的紅色飲料售貨機旁邊,盯住了停車場外的兩個人影。
殺戮旅館已經走出去好幾步了,回過頭,一臉茫然地看著她。
身後仍舊是一片靜謐得幾近凝固一般的大地。
林三酒抹了一把臉,感覺到了一股陌生而濃烈的倦意。她此時這具所謂「進化者的身體」,有效成分含量可跟以前沒法比,經歷了這麼多意外和冒險,自然早就累了。
二人邊走邊又商量了幾句:比如說,當殺戮旅館走不了之後就正好成了一個「標記點」,林三酒需要再往哪個方向繼續走,才能走出「標記點」的視野;當她暫時避風頭的時候,殺戮旅館該怎麼去打聽情況等等。
林三酒搖了搖頭,簡直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講,才能讓一個副本認識到朋友與夥伴對她的意義——那大概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哪怕副本生物還保留有一部分人性,副本本身卻是極難對人類共情的。
她在觀眾席上做出的一切努力,目前只是勉強挑起了帷幕的一個邊角,她正看著演員的腳步來去,裙角發梢和隻言片語,試圖用它們還原一整齣戲的內容。
……會產生這種錯覺,真是奢侈得令人嫉妒。
他們剛才趁著膨脹巨人還沒有騰出手的時候,提前一步混進了三三兩兩散去的副本中,順著人群往外走,沒過一會兒工夫,已經將游湖公園遠遠地拋在了後頭。此時若是轉頭看,只有地平線上遙遙一小片手掌大的樹林,好像是有人要在土黃畫布上畫一個公園,才畫了一角就停了筆。
「你怎麼了?」
殺戮旅館hetubook.com•com說著說著,低下頭,抹了一下鼻尖。「我們的確比你們更高級,但我們只是為了吞噬低級生物而存在的高級工具。工具嘛,就談不上什麼自由。」
殺戮旅館的背影攔在前方,那男人的目光越過他的肩頭,正盯著旅館下的林三酒,彷彿瞳孔都要燒起來了——只差毫釐就能抓住的人類,卻偏偏在這麼千鈞一髮的工夫,躲進了另一個副本里。
林三酒想了想,換了個話頭。「我明白了……所以你們開座談會,才會特地聚集在那一個位置上?」
「怎麼了?」林三酒也跟著轉頭看了看。
然而世上的事,有時候就是這麼巧。
「不會,我們雖然可以調整『角色』的外形,但『存在分量』就相當於……相當於密度吧。這個是天生的,分量該多重就是多重,變成一根針了也沒關係,不會讓我產生這種迷惑。」殺戮旅館搖搖頭說,「應該是我搞錯了。奇怪,今天難以解釋的怪事怎麼一件接一件……」
二人一時都住了聲。那人影速度很快;他們盯著那人影從指甲蓋的大小,漸漸拉長、放大了,面容真切清楚地呈現在了他們的視野里——那是一個以前從未見過的男人,中等身高,瘦瘦白白,好像只是一個過路的。
她如今就像是個虛魂,每一步都腳不沾地,茫茫然地被困在不知是誰的夢裡,怎麼撲也撲不出去。
已經是第二次了;她在心裏將自己遇見過的所有副本,都一一舉出來,與餘光里的影子作對比,都覺得不像。
「怎麼不走了?」
「說不好?為什麼?」林三酒停下來了,惦著腳尖、伸長脖子,努力一番還是什麼也沒看見。
「當然有。」感嘆了一兩句,林www.hetubook.com•com三酒總算在虛茫茫的世界里找到了一絲光,說道:「我們或許很快也不必在各個末日世界中奔波送命了。」
殺戮旅館才說了四個字,那一張以前從未見過的男人面孔,已經快要撲到他的肩頭上了。
「對,它對應著Karma博物館里一大片沒有副本的陸地,所以在這一個空間里,副本也走不過去,就像是我們的禁區一樣。一直往西邊走的話,走到一半我就無法再前進了,但這倒沒什麼要緊,沒有副本能進去的地方,是你最安全的藏身地。」
這條線斷了,茫茫天地間,她接下來該去哪兒?
「我不知道。」
什麼也來不及說了,林三酒驀然往旁邊一撲,就地滾進了日落旅館的停車場里;她只覺身後好像有什麼猛然一撞,卻沒有發出聲音,反而迅速扭絞住了——殺戮旅館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了起來,此時聽來不再像人了,而像是一個真正的副本了。
「存在分量」、「很輕」等幾個字,不知怎麼卡在她的思緒之間,活像是不慎被困的老鼠,來回衝撞了幾下。
「我們只能走去有副本存在的地方。」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
林三酒很清楚,在這一個空間所形成的舞台上,目前正在上演著一齣戲劇。從她與人偶師掉下來開始,這幕戲就轉動起了齒輪,徐徐前進了;但舞台上的帷幕卻還沒有對她張開。
頓了頓,殺戮旅館又回了一次頭。
殺戮旅館聳了聳肩膀。「不管是誰,或者是不是你多心了,至少有一點,那個人現在肯定沒有跟上來。」
「是因為你沒找到朋友么?」殺戮旅館說,「出去再交一個唄。」
當那男人與他們只有百米之距的時候,殺戮旅館忽然打了和-圖-書個顫。
「或許是某個副本故意——」
「或許是你在Karma博物館里參加過的副本?」殺戮旅館說,「這個空間里只有Karma博物館的副本存在。其他末日世界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沒見過。有時我甚至懷疑,是不是真的有其他世界。」
殺戮旅館似乎對人類的傳送不太關心,她也沒有多提疫苗的事,繼續說道:「我在Karma博物館里參加過的副本一共只有三個,他鄉遇故知、幸運漫遊者開獎點,迷惑大宮殿。就連我在迷惑大宮殿里參加的模擬副本,我也都想過了,感覺也都不是……」
「你有危險。」他臉色有點白,似乎還有下半句話,卻來不及說了——因為一看見汽車旅館的時候,那男人突然一矮腰,加速朝他們沖了過來,或者說,朝林三酒沖了過來。
「你的意思是……這個空間是與Karma博物館對應的?那兒沒有副本的地方,這兒也沒有?」等殺戮旅館應了一聲是,她就更迷惑了:「但你們在這兒不是可以自由走動嗎?」
林三酒也明白了。
哪怕去掉人偶師一事不提,她此刻的紛擾煩惱也正在逐漸漲大。「我們剛才混在人群里走出來的時候……我又看見了一個熟人。」
這倒八成是事實。
殺戮旅館轉頭看了一眼他們的來路。「問題不重要,只要你出去了,沒有答案也無所謂。」
「游湖副本為什麼會給我設陷阱?」她喃喃地說,「他怎麼知道我在他身後一路追蹤?萬一我根本沒去小鎮呢?還有,他怎麼知道我在找人偶師?抓住我了又有什麼好處?要問問題的話,根本問不完。」
殺戮旅館與林三酒卻都頓住了幾秒鐘,誰也沒說話,誰也沒動。
「你別胡來,滾遠一點!」m•hetubook•com.com
林三酒怔怔地說:「那個人的影子從我眼角一閃就過去了,等我再回頭看的時候,發現附近沒有人剛剛離開,但走在我身邊的,都是不認識的副本。」
聞言,林三酒忍不住抬頭仔細看了看就像是星球地圖一般的天幕;如今受了提醒,她才發覺這地圖上陸地多,海洋少。
「如果後面真有一個副本存在的話,那它的存在分量可太輕了,比你的還輕。」殺戮旅館喃喃地說,「我們化出的『角色』本身,也是由副本能量形成的,所以我們可以感覺到彼此的『存在分量』。」
殺戮旅館解釋道,「這個範圍,是方圓幾十到幾百公里吧……比方說,從我們現在所在的位置上,我知道東南方几千米外一處對應著的Karma博物館大地上,存在著一個副本,所以我們相應地也能從這兒走到幾千米外的東南方。每個副本就像一個點,以它為中心畫圓,我們就只能從一個圓進入另一個圓,中間不能脫離圓而存在。」
等等,這就意味著她現在有危險?
果然如他所說,越往西去,副本的影跡就越稀疏,好一會兒也見不到人;此刻前後左右只有一片空空蕩蕩的平坦地勢,遙遠舒展,未被任何腳步打擾。
林三酒點了點頭,過了幾秒,一個念頭才穿破了她的重重愁緒,清楚地浮起來了。
明明是與他一起掉下來的,她明明順著線索找過來了,理所當然能找到的人,怎麼就找不到了?
殺戮旅館卻不吃驚,聽了只是擺了擺手:「走動自由了,就會有別的方面被局限。」
「你想得很快嘛。」殺戮旅館誇了她一句,「對,那個位置很特殊,根據我們在末日世界里的地理位置分佈,那個位置恰好是絕大多數副本都能到達的交集點。我hetubook•com•com們必須距離足夠近,才能使用副本渠道溝通,開座談會。」
「但我有種隱約的感覺,不把一切弄明白,恐怕我找不到我朋友。」
「誰啊?」
她那句話已經成了形,馬上就要從舌尖上滾出去的時候,二人前方的大地上,卻忽然多了一個人影。
哪怕是在副本們自己創造的空間里,拘在他們身上的鏈條也僅僅是被扯鬆了幾分而已。
一時是安全了,但總不是辦法——她要找人,就還得出去。
殺戮旅館好像察覺到了林三酒的心不在焉,回頭問道。
「我知道得太少了。」她冷不丁地嘆了口氣,這句話幾乎是下意識滑出去的。
「好像有副本在跟著我們。」殺戮旅館皺著眉頭說,「但我說不好。」
林三酒看著那男人,喃喃地說:「你這一招還真把所有人都騙了啊,游湖公園。」
之前順著副本們走了一會兒之後,二人眼看與游湖公園足夠遠了,就朝西邊拐了個方向——因為殺戮旅館說,「西邊有個地方沒人,因為它對應著的Karma博物館的那片大地上,恰好沒有副本」。
「是我大意了。」
不管林三酒已經了解多少,她總能發現這空間里還有更多她不知道的事。
「我曾見過可以自由走動的副本。」林三酒半勸半安慰似的說,「那傢伙可以,你們說不定也有機會?」
「不……我沒有在想他的事。」林三酒低聲說,「我現在很煩擾……」
林三酒張開嘴,轉身看了看來時的方向,又看了看殺戮旅館。她正在像抓魚一樣試圖捕捉腦中那個滑不溜手、左右亂竄的念頭——當她終於理清了思緒時,她一把抓住了殺戮旅館的胳膊。
林三酒愣愣地看了看他指的方向,又看了看西邊越來越空曠的大地。「那西邊……沒有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