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坐頭等艙的,你沒有在頭等艙里見過她,對吧?別人也沒有在經濟艙見過她。她如果是真正的空乘,只可能是在商務艙。」拉芙分析道,「那你不覺得很奇怪嗎,你上飛機的時候,怎麼會看見她在頭等艙門口迎接乘客呢?」
僅僅是一直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也已花費了他想象不到的氣力;他渾身肌肉都縮緊了,一層淺淺汗意浮在皮膚上。那杯酒坐在咫尺之遙,透明玻璃里的酒液上一圈光澤平靜明亮,彷彿一道門開了一道縫,瀉出的光亮——只要拿起杯子,飲下它,他就能在門后找到人生的出口。
殺戮旅館吸了口氣,顯然明白了。
「這不是了不了解的問題,這是最基礎的邏輯問題。」清久留難以解釋為什麼自己有點煩躁。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覺得我調的酒怎麼樣。」清久留輕聲說。
……這也是他為什麼一口氣在家裡躲了七八天的原因之一。
「氰化鉀還是你進門時拿給我的。」清久留看著桌上自己那一杯一動未動的酒,低聲說:「拉芙,我很高興,我們人生的最後一刻是在彼此身旁度過的。」
「沒有。」
主持人又給她讀了幾個觀眾留言;等清久留慢慢給自己調完一杯酒的時候,那個姐姐已經不哭了。
但清久留依然從沒斷過諮詢師。
拉芙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整理了一下裙子。
「真快啊,都十幾年了。」拉芙嘆息著說,啜了一口酒。
清久留壓根提不起興緻。
他大概是怔住了好一會兒,因為當拉芙再次說話時,她正舉著自己的手機,聲音里是濃濃的疑惑。
其實一切線索都早已落位了,一直就在林三酒二人眼前明擺著。之所以她會被一葉障目,始終沒發現真相,是因為線索出現的順序全都錯亂了。
「我害怕我今天一離開你家,你就會——」
現在,那面高達六米的一整面玻璃牆,像墨藍色的平靜深潭,被一排橘黃小燈映亮了黑色湖面上隱約的倒影。
將手機丟回去之後,清久留將雞尾酒一口氣飲盡了,重新倒回在沙發上。
他不討厭這種感覺。身邊熙熙攘攘,來來去去,儘是人類生活里的絲縷與雜質:今年第四次出差,探望剛生了孩子的姐姐,旅行時吵架了,免稅價買到了熱門商品……人在機場里的時候,往往會化去日常里已經成形了的那一層殼。
清久留張開了嘴,一時卻沒發出聲,只有舌尖上乾燥苦澀的尼古丁味道,清晰地印在知覺里。
這就是第五個線索了——她察覺到的時機,恰好處於「太晚了」之前的一線。
看了一會兒,清久留怔怔地說:「我還以為她挨的是電擊槍……」
白紙里是一團團褐綠色捲曲的葉與花,還綴著細細的白毛晶。
誰也沒有料到她會突然放開腳步、奔跑起來;在同一時間,清久留也撞開了身前的人,驀然從人群里撲了出去。
詫異與迷惑在她的面孔上凝住了、粉碎了,面孔終於落下半空,跌向了地面。
要不是因為作業,他也不會一大早就聽了滿耳朵的瘋話。
清久留一時沒有說話。
殺戮旅館又開始了一個哈欠,大得連他自己的拳頭也擋不住。
真正的游湖公園表情既不得意,也不生氣,反而只是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指甲。
在上飛機的時候,她就站在客艙門口,朝上飛機的人點頭微笑,問好致意。
轉椅無聲地滑了半個圈,帶著清久留正面向了那一面高達六米、佔了一整面牆的巨大落地窗。
放下杯子,他捏起食指與大拇指,在唇邊作勢一吸,一個誰都明白的暗示。
游湖公園那半句話,顯然是為了說給林三酒聽的;但除此之外,兩個副本之間恐怕一直處於交談之中——殺戮旅館從一兩分鐘之前,就再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了。
清久留舉起酒杯,難得一次向拉芙邀請道。「你別把今天當作一次諮詢,就當是朋友之間聚一聚吧。」
「你在說什麼?」拉芙抬起頭問道。
番外(中)
這句話說到一半,他卻差點被嘴裏驟然濃郁起來的尼古丁味道給嗆得咳嗽起來;在驚疑不定之中,他迅速低頭掃了一眼手中的白紙卷,幾乎愣住了。
林三酒有點不太確定,這場對話究竟是在走向何方,只能點了點頭,猶豫地說:「我很感謝你……」
她一邊說,一邊將手機遞到了清久留面前。
清久留慢慢撫了一把臉,手指冰涼地停留在嘴唇上,嘴唇略分,離口的只有沉默。
「而實際上呢?你是副本,你同樣可以形成一個『角色』,一個『化身』。」林三酒苦笑了一下,在心裏暗暗罵了自己一聲愚鈍。「我從來沒有見過租賃點里聲音的主人,究竟長什麼樣子,更別提你肯定還故意把『角色』形象與游湖公園拉遠了。
清久留從鼻子里嗤笑了一聲。
「我……」清久留一張口,卻被自己嘶啞費力的嗓音驚了一驚。他清清嗓子,這才繼續說道:「我根本看不到希望,或者活下去的意義。」
「你問了?」林三酒看著殺戮旅館的背影,有點吃驚。還是好幾次?
「你不記得也沒關係。」拉芙嘆了口氣,說:「我們的諮詢還是要按正常來走……目前我們還差一個小時才結束呢。你這個狀態身邊需要有人才行……或許我應該再多留一會兒。」
手機上傳出的台詞聲忽高忽低,時而功底紮實,時而輕飄含糊。
「為保證水庫不受污染,從今日起部分地區封鎖限行……」
「害怕自己也變成……相信這個結論的人之一,是嗎?」
「果然……你的聲音,果然是租賃點里的這個……」她www.hetubook•com•com以手背抵住額頭,稍稍冷靜了一下,才繼續說道:「你這一招確實巧妙。我親身經歷過你,反而更容易上當受騙,是吧?」
竊竊私語與猜測議論彷彿風一樣吹散在人群里,以令人驚奇的速度,迅速傳染了半個大廳。人們舉起手機悄悄錄像、調出上個月的新聞對比;甚至還有人走出隊伍、假裝不經意地從那金髮女人身邊路過……連邊檢工作人員都從玻璃板后扭過了身。
「想想我每小時收你多少錢。」拉芙半開玩笑地說,「別給我省事啊。」
從那群機組成員的角度看起來,恐怕這一大群直愣愣盯著他們瞧的乘客面孔,就像雨後突然冒出來的狗尿苔吧……清久留心想。
「影星托尼思萊德醜聞曝光,替演門背後或許有間諜痕迹……」
「……我沒聽清。你剛才說什麼?」
時隔多年,她又一次聽見了綠湖湖岸上遊船租賃點里傳出的聲音,有一瞬間,好像又回到了副本里,甚至叫她毛髮都微微豎起來了。
拉芙猛地抽了一口氣,聲音尖銳而清楚,一手緊緊地抓住了沙發椅,面色煞白了下去。
有一個乘客拿著手機繞著機組成員走了兩圈,被機長給叫住了。二人低頭說了幾句什麼話,那個乘客就被領進了機組成員的圈子裡;在他們小聲交談的那幾分鐘里,幾乎半個大廳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拚命朝他們伸長了脖子。
「你明知道答案的。」
對於清久留來說,在庸碌無奇、光芒耀眼、謹小慎微等等特質之間的切換,難度幾乎和按一個鍵差不多;他如果要扮演一個剛下經濟艙的乘客,即使不戴口罩或太陽鏡,也幾乎不會被認出來——雖然他並不常冒這種險。
……哪怕是在聽見一聲人體撞地的悶響時,他也沒動。
「那個扎著法式擰辮的金頭髮,她不是空乘啊。」妻子頗有點兒急切地說:「她是上個月上了新聞的那個女人,你記得吧?想要冒充護士混進醫院的……今天她來冒充空乘了?」
殺戮旅館沒吭聲;兩個副本之間靜寂了幾秒,年輕男人慢慢地往後退了兩步,沒走遠。
「不,他們這樣做是有道理的。首先你想想,請託尼與請一個替身的成本,要差多少?」
他剛才看的時候,並不是每個人都失去了理智;不少轉發里,都在對托尼思萊德一事嗤之以鼻——電影里確實是托尼思萊德的面容、演技和台詞,說他沒參演,就像是說白天時不會升起太陽一樣,甚至沒有什麼辯護的必要。
「當然,你不會為這樣的事而竊喜。」拉芙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你的功利心很淡,因為你對自己看得很輕,很不在乎。」
他沒有再抬起眼睛。
紙卷被火光舔熱時,噝噝地發出了細響。
「我是說,世界上沒有真相,只在於你怎麼看,對不對?在世界上絕大多數人看來,我的人生可能甚至沒有一絲不足。」他低頭朝拉芙一笑,說:「可是我看見的……是一次次掙扎也逃不出去的牢籠。」
拉芙鬆了一口氣似的,點點頭,還安慰式地拍了拍他的膝蓋。「我知道。」
他無聲地走近了沙發椅,蹲了下來。
遠處的電視屏幕上,一輛黑白雙色、帶著警徽的直升機旋轉著掉下天空,栽入花朵般盛放的火光里;停留在屏幕下方的新聞標題寫著——「通過直升機的全市搜捕,順利抓獲ATM搶劫犯」。
「……只要用一用腦子和邏輯,就知道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他懶洋洋地倚在沙發上,拿起那半杯貝利尼,大搖大擺地啜了一口——他硬說這是桃子汁,拉芙也就假裝它是了。
但是他的經紀人,幾乎是帶著一種狂熱,給他解釋了整整十五分鐘為什麼那部大製作電影將主演換成了一個替身,劇組有什麼目的,托尼思萊德本人又是如何捲入這一場騙局的……如果不是清久留打斷了他,經紀人看樣子還可以繼續說一個小時。
說話時,白霧撲出了他的嘴唇,模糊了地上拉芙的面孔,使她圓睜的眼睛、半扭曲的面孔,看起來都溫柔了幾分,重新接近了清久留記憶里的那一個形象。
「你認為,只有死才是你最終的解脫,是吧?」拉芙搖了搖頭,又喝了一口酒說。
現在才上午十一點,他幾個瓶里的酒就已經悄悄下降了一小半。但是他不確定此時說醉話的人究竟是自己,還是他的經紀人。
清久留低頭看了看,緊緊攥住了毛衣袖子,才沒讓寬鬆的袖口也開始發起顫來。他嘆了一口氣,從她身邊站起身,坐回了沙發上。「對。只是我真沒想到,你願意和我走到這一步。」
番外(上)
接下來的幾分鐘里,大廳里幾乎成了尖叫和混亂的孵化器;在衝上去的人之中,清久留看見了當時與她站在一起的另一個男空乘。那個男空乘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時,臉上連一點變化的波瀾也沒有,連連搖著頭說:「我不認識她!沒見過,她一定是剛混進來的。」
……那時他才剛從阿基歐斯回來。
5:09PM。
清久留眯起眼睛,不自覺地接過了那部手機。他沒有近視過,但他感覺自己現在像是正在漸漸近視;視頻里那一張臉,一會兒像是托尼思萊德,一會兒又隱隱扭出了一點陌生人的輪廓。
明明常年泡在酒精里,卡路里卻好像對他格外慈悲;他的身體依舊緊實有力,瘦削修長——他就是有點懷疑自己的聽力受損了。
清久留吐了一口長氣。他是很適合酒精的那一類人;他都能感覺到,自己的雙眼濕潤清亮,身體輕盈暖熱,思緒化開和*圖*書了,隨時可以從喉嚨里以聲音的形式流出來。
「但是你猜錯了,對吧?」拉芙的語氣既不帶批評,也沒有諷刺,很平靜。
殺戮旅館仍舊沒回頭,盯著游湖公園說:「我們看見的畢竟只是一個大概,何況這種邀請進化者進行團戰的副本類型,很常見。他甚至還可以把一個的重點放在湖上,一個放在公園上。你走在書店裡,從簡介上發現有兩本書的內容都是關於第三帝國的覆滅,你會覺得可疑么?」
清久留閉了閉眼睛,將自己那一杯還沒動的尼格羅尼放在了邊桌上。他的手略有點發抖,冰塊在杯子里撞出了輕響。
殺戮旅館說著,打了一個很慢、很長的哈欠。
原本清清楚楚、無可辯駁的一件事,卻在一個又一個視頻、文字和數據里,開始變得模稜兩可了,越來越多的回帖和討論,好像都在敲打著它,漸漸將它扭成了另一個形狀。
她正身處於日落旅館的停車場里,停車場很小;但是她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走到五六米遠以外的大地上了。
「啊?很好。」拉芙頗為敷衍地誇了一句,又說:「你不能迴避問題……我們必須正視它。」
清久留略有點恍惚地,朝手機屏幕上掃了一眼。
現在清久留一連翻了好幾頁,卻只見到了零星幾個短短的反駁。
他身後是一對五十歲上下的夫婦,妻子叫了丈夫一句。「那邊那一群機組成員,不就是我們航班上的嗎?」
清久留沖她一笑。「但是幸好有你在這裏,對不對?你作為心理諮詢師,不會看著我真做出什麼事的。」
剛才的電視新聞上,那個空乘的姐姐哭得難以自制,話都是從抽泣聲里擠出來的:「不可能,她只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人,平時連魚也不敢殺,航空公司派她上什麼班都沒有怨言……」
遠處的電視上,新聞已經反覆播放到第三次了——「中小企業迎來了一波開業潮……」「山體塌方,部分區域封鎖限行……」
在眾副本離開游湖公園的草地時,他好像也一起走在人群里;但是在今天之前,林三酒從來沒有見過這一副面孔。
清久留一點點掐掉了紙卷燃燒著的那一頭。他扯開捲紙看了看——是煙草。
她盯著看的時間越長,越是能從理智上清楚的意識到,「我沒見過他」。
扎著法式擰辮的那個金髮後腦勺,忽然往一旁轉了轉。清久留順著她的目光,看見了附近維持秩序的機場警衛——後者倒是盡忠職守,正面對著排成長龍的乘客,兩手在身前挎著一把機關槍。
他抹掉了眼角的淚珠,看著林三酒,以實事求是的語氣反問道:「這就說明,他抓你應該是有好處的……有理由的,對吧?」
說來也巧,正好在這個時候,茶几上手機接連響了五六聲簡訊提示音,全都是經紀人發來的。
「……在被人發現我的身份之前,我就悄悄溜走了。」清久留伸手從抽屜里掏出了一支皺巴巴、燒了一半的白紙卷,低下頭,打亮了火機。
她化妝很淡,但是仍能看出來,在鼻頭下巴處,粉底已經開始有一點輕微的脫妝和浮粉了。
「你這不是知道害怕嘛,我還以為你要冒著危險保護她呢。」年輕男人涼涼地說。
殺戮旅館一句話也沒答。
清久留抬起手,按了一下太陽穴。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赤|裸的上半身和松垮垮的灰睡褲上,思緒好像在腦海里游泳。
番外(下)
柔和暗啞的門鈴聲又一次在雨霧似的天光里浮動起來,在常年設定成64°F的寒涼房間里,沉向了木地板,消失在厚厚的地毯里。
機組人員都有單獨的過檢通道,平時往往都是從排成長隊的乘客們身邊一閃而過的。清久留越過人群一看,發現那一班飛行員和空乘站在遠處,不知在湊頭低聲說些什麼。
「你和這個世界一起……一起變成了我不理解的某種東西。」
清久留垂著眼皮,深深地吸了一口紙卷。
游湖公園嘆了口氣,好像知道有什麼事瞞不住了似的。他在停車場外蹲下了身,看著林三酒時的眼光,就像是人在看著水缸里的海鮮。
不,恐怕不止是剛才。
清久留重新將它卷好,微微顫抖著,將它點燃了。
「說起來。」拉芙溫和地說,「你的生活一定很灰暗孤獨,沒有希望吧?」
「沒問題,我發幾個鏈接給你。」經紀人說,「有粉絲探班時泄露的視頻,有分析文章,證據鏈,還有以前的幾個類似事件。這種騙局很可能與國外間諜有關係——」
游湖公園聳了聳肩膀。
拉芙考慮了幾秒,點了點頭。「我其實不願意鼓勵你飲酒。」她頗有點神色複雜,「你已經處於一個臨界點了。我很擔心你會在酒後失去自控力,走出不可挽回的一步……」
「那不奇怪。」
巧了,今天的拉芙好像也不在乎,絲毫沒有意識到清久留與她之間,僅剩大半手掌的距離。
後背中了一顆子彈的金髮空乘,當場就死了,雖然清久留不記得自己聽見過槍響。
「嗯。」他聽著自己的聲音遙遙響起來。「……應該是我猜錯了。」
清久留想起七八天前,聲音平平地答道。一邊說,他一邊站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波本——這一次他甚至懶得假裝它是另一種飲料了。「機場,那個空乘。」
他喜歡與諮詢師——不管是誰——獨處一室的時刻。他聽著自己的聲音在喃喃地說話,當諮詢師望著他的時候,他也在從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安靜地觀察著諮詢師的神色。
「那傢伙,恐怕現在飛得比帝國大廈還高吧?等他降下來,大概要羞恥死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
浮屍是游湖公園的一部分,對於其他副本來說,就足夠被誤認為游湖公園本身了——他們在這一個空間里,無法把局部與整體區分開,所以才誤會拿了一部分「他鄉遇故知」的林三酒,就是「他鄉遇故知」。
「是什麼?」殺戮旅館問道。
底下兩千多條評論,似乎是同一個核心意思的兩千多個版本。
「當副本們把那一具浮屍圍起來,不讓它動手的時候,你正躲在一邊等機會吧?我下了水以後,你就能從一旁偷偷將我按住了……所以那麼多副本,才都沒有發現你動手了,因為他們根本就盯錯了對象。」
「你相信了嗎?」拉芙仍舊溫柔地問道。
清久留望著她,頓了幾秒。
……幾點了?
「我們要一起走。」他啞聲說,「不是商量好的嗎?」
「你看起來有點不快。」拉芙觀察著他說。
「我們認識十幾年了,你還是第一次嘗到我調的酒,是不是?」他低聲說,帶著幾分親昵的笑意。「我常常想,等我落魄的時候,還可以去做一個調酒師……」
出乎意料的是,經紀人那一番話並不是他多疑而胡思亂想出來的;網上居然還真流傳著不知多少視頻、討論串、解說……他盯著手機,一時還真有點沒想到。
從那一圈空乘之間,有人低低地驚呼了一聲。
「不。」他微微一擺手,「那是不可能的。」
「中小企業迎來了一波倒閉潮……」
「在我看過那一具身上套著遊船的浮屍后,哪會想到副本群中一個平平無奇的人,才是真正的游湖公園?第四個線索,正是我總覺得人群中有一個人,我覺得眼熟,卻怎麼找也找不到一張熟面孔。儘管你用了一切辦法,想讓自己看起來與游湖公園無關,可是我畢竟經歷過你一次,我感覺得到。」
「所以你才喝下了我放了氰化鉀的酒,你忘記了?」
他從沙發旁的地板上,撿起了一件皺巴巴的套頭毛衣,一邊走一邊穿;等他打開門的時候,這位最年輕的影帝勉強算是體面了——至少接待女性訪客而不算失禮了。
二人這麼近距離地坐在一起,卻還是第一次。
拉芙重新坐直了。「我對你們的行業不了解……當你準備好的時候,我們再仔細說說不妨。」
「今天和誰聯繫過了嗎?」她像長姐一樣,態度溫柔地問道。
「我一開始是真的不記得了。」林三酒幾乎想要苦笑一下,「畢竟是好些年以前,一個副本偶然之間告訴我的話……」
「採訪我?」她的眼睛紅腫著,臉上還掛著淚痕,但神色輕鬆而茫然。「為什麼……我妹妹?我看一眼……沒有,你們搞錯了,我沒有妹妹啊。」
「來一杯嗎?」
這是他與另一個人類最近最親密,最遠最疏離的時候。
「不必客氣,對於我來說沒有什麼分別,我們副本做事並非是出自善心或惡意,要麼是理智分析的結果,要麼是隨心所欲的結果……這對你們人類來說,好像是一個比較費解的概念。說遠了,他費這麼大心機抓你,不會是因為私怨。我們對於進化者,不容易產生私人仇恨。」
拉芙微微皺起眉,問道:「哪一步?」
「在我接觸的諮詢者中,你算是非常、非常嚴重的例子了。」她嘆了一口氣,「你的輕生念頭,最近是不是又惡化了?」
他們在說什麼?
那是一段從電影里截取的短視頻,被放慢了節奏,托尼思萊德那張短寬的面孔正在畫面右側,講著一句台詞——
對清久留而言,諮詢師像流水一樣來來往往,是誰、對他說了什麼,都並不重要,也幾乎沒有區別。你看,世界上的人類帶著各種各樣的形狀降生,他恰好是一彎殘月。他想象不出自己積極、健康地生活得是什麼樣;他天生就缺了那一塊。
「二手煙的危害比一手煙還大呢。」拉芙仍然很溫和地勸道。
……事實上,現在連清久留也不敢肯定,他究竟有沒有在飛機上見過那一個金髮空乘了。
「那都是假象。」經紀人帶著發燒似的熱情,說:「他們找了一個長得像托尼的人演的!」
林三酒的目光一直沒敢從他身上鬆開。
「他的電影上映了。」清久留喃喃地說,「我看過。他就是主演。」
「你的記憶已經開始出現問題了?」拉芙十分憂心地皺起眉頭,「你再仔細想一想,你的經紀人是三點半左右掛斷電話的,你還跟我說,他這麼突然地掛斷電話,很不像是他會做的事。」
「這不像是你該說出來的話。」清久留幾乎笑了一聲,拾起手機,漫不經心地劃過了那幾條簡訊。
「人真是奇妙的東西,是吧?」清久留低聲說,「一面很難理解事物的複雜性,一面又極容易被它所影響……我們看見的,就是現實。我們認知的,就是事實。我們所相信的,就是真理……」
「你知道我們是怎麼跌下來的嗎?」游湖公園一張口,林三酒的心跳就加快了幾拍。然而在這一句話落下之後,他卻什麼也沒再說了,兩個副本忽然陷入了好幾秒鐘的沉默里。
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紙卷時,電視上正好亮起了一片耀眼火光,不知道是哪裡的新聞,出了什麼事。
清久留將一杯尼格羅尼遞給她,卻沒有走開,反而在她沙發椅的扶手上坐下了。他半彎下腰,嗓音略有點兒啞。
清久留盯著反光的手機屏幕,一時懷疑自己是不是正走在一個酒後昏睡的夢裡。那部電影里的人不是托尼思萊德本人——這個說法簡直叫他想笑;他甚至還想了想,自己今天確實沒有在錄節目。
當那金髮空乘衝到警衛身後的時m.hetubook.com.com候,那警衛已朝她扭過了半個身子。他一直獨自站在一旁,此時倒成了大廳里小道消息以外難得的一個孤島;看見來人是空乘的時候,他還問了一聲:「怎麼了?」
窗外昏蒙蒙的雨霧,還在絲絲縷縷地降落人間,淡漠了庭院與林木的輪廓。一整面玻璃形狀的淺灰色天光,也像雨霧一樣漫進了客廳里,照得正在通話中的手機屏幕上一片反光。
十成十是認錯人了。共同工作了至少兩三天的一群機組人員之中,如果忽然混進去一個陌生人,其他人應該早就發現了;他們此時正站成一圈說話,能把彼此的面孔看得清清楚楚——更何況此時他們還沒過邊檢,這裏只有剛下飛機的人。
他認識那張倒向地面的臉。
或許是在萬花筒一般的人格之間切換多了,所以他才時不時需要空出一段時間,誰也不見,在安靜的孤獨中,等待自己的靈魂跟上來。
在死寂中,清久留坐了半晌。
後半句話,卻是對著殺戮旅館說的了。
「是,很不可思議吧?這完全是一個騙局。」經紀人有點激動起來,「騙得越大,別人就越不敢懷疑,他連片場也沒去!你看著吧,這次的獎盃肯定是你的。」
林三酒不由自主地退後了一步,四下看了看。
「不管真相如何,這對你來說不是最好的嗎?」拉芙今天想說的話似乎特別多,又十分穩重地說,「托尼思萊德是你這一次最大的對手,有了這樣的流言,他擊敗你的可能性就小了……」
「……第一個線索不是今天出現的。」她走到停車場中央,低聲說道:「是好些年前,在我經歷了游湖公園副本的時候。」
「他說過,屍體特別好用。他可以撐起一個死屍,讓它以活人的形態行動,騙得進化者團滅……這就是第一個線索。」
清久留看了她一眼。
年輕男人盯著她,終於慢慢地開口了:「你怎麼突然想到了?」
他在這一個諮詢師身上穩定下來,一連維持了幾年,也不是因為效果;他只是有點喜歡對方的姓,雖然像糖水一樣俗氣,圓潤討喜,虛淺薄弱。
在心理諮詢這一天,開始諮詢之前,清久留需要挑出身邊一個相對重要的人,與對方專註地交談一會兒——這是他的「家庭作業」。
「我大部分時間在睡覺所以不肯定」這個解釋,清久留也覺得有點蒼白。
金髮空乘朝警衛抬起槍口的時候,清久留已經拽下了肩上的旅行包,掄起胳膊重重一甩,旅行包就從半空中劃出了一道拋物線,沉重地砸上了她的半邊身子。那金髮空乘痛叫了一聲,手槍脫手而飛,噹啷一聲砸在地上。
「想不到你還記得呀。」年輕男人涼涼地說。
「……你也開始早上喝酒了?」
客廳里沉默了一會兒,拉芙忽然問道:「你上一次離開家門,或近距離接觸人,是什麼時候的事?」
他皺起眉頭。「就好像我的審美被侮辱了,不——被污染了。」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表演能力。」他覺得自己需要解釋這一件事本身,就已經足夠荒謬了。「我現在的感覺……就像是被人逼著看了一場九流的,連故事都編不圓的話劇。」
那語氣,就像是接著上一句話說完的一樣——他剛才一定是用了副本的溝通渠道。
清久留懶洋洋、沒有骨頭似的伏在吧台上,打開手機,掃了幾眼剛才看到了一半的討論串。
「你說……你看過托尼思萊德的新片,確定是他?真的嗎?」
主持人朝她問了幾個問題,又複述了一遍當時的事發經過。
「你在抽煙嗎?」拉芙忽然說,「我不太喜歡煙味,你能等我走了再抽嗎?」
清久留慢慢地抬起了頭。
「被污染的意思是?」拉芙微微傾過身。
「你其實也不想的,對吧?」他仍然在死死盯著那杯酒,但是肌肉顫抖已經漸漸消退一些了。「你只是什麼都分不清了啊。」
清久留看了她一眼。
那杯波本好像只要一口就沒了。
「煙?」清久留不由一笑,帶著泥土和青草氣的白煙撲離了唇間,繾綣著飄散在空氣里。「不,我知道你不喜歡煙——」
她彷彿沒有想到自己竟會被一隻包砸中,甚至還轉頭朝清久留投來了一眼——她大概四十歲左右,不知是不是認出了他,眼睛忽然睜圓了,臉上浮起了幾分好像想不通什麼事似的詫異和迷惑。
清久留按下了掛斷。
拉芙剛剛放下酒杯的手,一個不穩,酒杯打碎在了地上。
清久留雖然平時懶懶散散,漫不經心,但他很清楚自己只要願意,在女人身上能造成什麼樣的效果——他只是一般不在乎。
只剩半杯的貝利尼,被輕輕一聲嗑在吧台檯面上,倒影在流光里立住了。
沒有煙草——從來都不是煙草。
男人抬起頭,露出一張年輕、尖瘦,很不對稱的臉。
「游湖公園?」殺戮旅館一怔,似乎沒有意料到。不等林三酒回應,他又急聲道:「退遠一點!你應該知道副本之間的衝撞有什麼後果吧?」
「她有槍——」有人喊了半句。
不等殺戮旅館出聲,他先笑了一笑。「你只是一個『角色』,沒辦法抵抗我的本體……你也清楚吧?」
殺戮旅館轉過頭,仍舊是和之前一樣,表情乾巴巴的。「是啊……你還記得我說過,我在這裏不受本能驅使,明明沒有理由還要對你下手的話,就讓我很不甘心,對吧?」
金髮空乘二話不說,手已經抓上了他腰側的手槍。也不知是因為角度、速度還是巧勁,即使那高壯警衛及時反應過來,扭身、抬手去攔她,那槍卻還是被拽出了套子、被她抓進了手裡——整個大廳和*圖*書里終於響起了波浪一樣的驚呼聲。
諮詢師與他在一貫的位置上坐好了,隔著幾步遠。拉芙已經對空氣里濃濃的酒氣,練出了一種聞而不覺的本事。
清久留在想,吧台後那一瓶金酒還剩下多少。
「他不肯說。」殺戮旅館冷不丁地回應了一句,「我問好幾次了。」
「喂,你看到了嗎?」
她是什麼時候來的?諮詢還沒有結束嗎?
「你看看。」諮詢師鼓勵道,「我很好奇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對……好像是這樣的。奇怪,他怎麼會記混了?
「但還是有人認出你了。」拉芙對這個故事的下半場很熟悉,「我在好幾個新聞頭條上都看見了,都誇你是英雄呢。」
「我們才剛剛開始三十分鐘呀。」拉芙在聽了他的疑惑之後,卻比他還迷惑,反問道:「你不記得了嗎?我們約的就是從四點到六點。」
不知過了多久,他伸出手,將自己的酒一口氣飲盡了。好像在等什麼,卻沒等來似的,他終於慢慢地站了起來,寒涼空氣在他身邊泛開了漣漪。他沒有轉頭去看沙發椅的方向,只是走近吧台,重新拾起了那支被他拆開的紙卷。
「我也很慚愧,為你作諮詢十幾年了,你的輕生與自毀傾向卻一天比一天重……我真害怕。」
「我知道你一向尊敬他。」拉芙說。
她剛剛皺起眉頭,只見游湖公園朝她掃了一眼,說:「……所以,擠開壓斷你這麼一個『角色』,對我來說不難。」
「對……對。」拉芙浮起了幾分猶豫似的,想了想,說:「我是心理諮詢師……」
在他給經紀人傳了一條表示吃驚的簡訊之後,經紀人好像才滿意了,沒有再繼續給他發各種鏈接。
「我也沒料到,那個金髮空乘死了。」
「你那邊今天似乎信號不太好?我說。」電話里的男聲清清楚楚,「這一次的入圍角逐,你十拿九穩……因為托尼根本沒有出演那一部電影。」
「諮詢師來了。」清久留用一種實事求是的語氣說,「我過後打給你。」
林三酒嘆了口氣,喃喃地說:「我就是有一點沒想通。副本們彼此看一眼,就知道對方大概的內容,怎麼會沒發現一共有兩個游湖公園呢?」
「演偵探上癮嗎?」游湖公園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想不到你這個人運氣倒是不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從我手裡逃出去。現在你打算怎麼樣?」
林三酒望著真正的游湖公園,說:「第二個線索,是這個空間里的游湖公園,並不僅僅是一個『化身』,而是整個副本都掉下來了。第三個線索,是湖水裡那麼多的浮屍……只要游湖公園願意,他可以把每一具浮屍都撐起來,打扮一下,讓它走來走去,偽裝成自己說話行事。」
「你再跟我仔細說說。」拉芙溫和地鼓勵道。
那個穿著航空公司鮮紅制服的人影一鬆手,拉杆行李箱就倒在了地上。接下來那短暫的片刻,彷彿被拆分、拉長成了導演屏幕上的一幅幅畫面。
「你是說,他沒有出演他自己主演的電影。」清久留盡量平靜地複述道。
她好像挺為自己的發現而激動,聲音也提高了不少,周圍的乘客們聽了都紛紛來了精神,扭頭張望著遠處的空乘。附近乘客大多都是同一個航班上下來的,過不多久,清久留就聽有人接連說道:「真的誒,我在飛機上沒見過她。」「是不是在商務艙,或者頭等艙工作的啊?」「混進來是要幹什麼?恐襲?帶武器了?」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混進機場的,要幹什麼,她沒有告訴我。」姐姐哭著說,「我真的很抱歉,我沒有早一步察覺到她的意圖……」
從清久留的位置上,能看見大半電視屏幕;當關於機場事件的後續報道出現時,就正好都落在了他的眼裡。
只有當她轉開眼睛、或一掃而過的時候,那男人五官所組成的陌生表象被模糊掉了、夠不著林三酒了,那股熟悉感才會跳出來,從她的神經上忽然一下抓撓過去。
電視遙遙站在客廳里另一邊,正滾動播報著新聞,不知是什麼時候、被誰打開的。音量被調得很低,新聞組成的世界,成了客廳一片暗啞的背景。
他明明將那部片子看過兩遍,卻從來沒有……沒有意識到,主演不是主演本人。
有一半的時候,他都不走頭等艙通道,那一次也是。清久留獨自混在剛剛下飛機等著過邊檢的疲憊乘客中,誰也沒有意識到他的身份。
「不是空乘,是恐()怖分子吧。」拉芙柔和地提醒道,「你仍然管她叫空乘這一點很有趣,是不是你心存愧疚的一種體現?但你做了正確的事,她的死亡不是你的責任。」
是……是他本人嗎?
「是啊,我也沒料到……他竟然會做出這樣蠢的決定。」他長長出了口氣。「他作為演員的生涯……已經結束了吧。」
清久留一眼也沒有多看屏幕上的新聞標題。看了也沒用。
「你為什麼要抓我?」林三酒急聲向游湖公園喝問道。她想問的事情不知還有多少,這不過是一個開頭。
不遠處的另一個警衛,在這一刻將電擊槍頭送入了她的後背。
房子里已經沒有人能對他的話有回應了。
他……他有過輕生的念頭嗎?
「你忘記了……我是一個演員。」清久留冷不丁啞聲開口時,叫他自己也隱隱吃了一驚。「我要自己先相信一件事,才能將它演出來,演得令人信服。」
他模模糊糊地記得,拉芙是在他掛斷經紀人電話時按響門鈴的。那時是……那時窗外好像還在下雨,仍有天光。
「你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殺戮旅館仍盯著游湖公園,頭也不回地問道。
「再見,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