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杞明白了。隨著神仙眼的餘毒退去，他的記憶又回來一部分，記起了在地宮中射殺江漳等人的事。
常鏞聲如洪鐘：「小子，殺個把壞人，就在這裏傷春悲秋，還是不是我常鏞的徒弟？老夫若如你這般，殺一個外敵，就哭天抹淚，當年一場仗打下來，能哭出一個西子湖！」
方小杞心事重重走回碧落園。剛走到沈星河屋子附近，突然傳來東西打碎的聲音。
她不說還好，這麼一嚷，沈星河似猛地驚醒一般，竟然抬腳就要往這邊走。她動用了輕功的底子，呼地衝到他跟前，抬手擋在他身前阻止他移步，並飛快地把他腳邊的碎瓷片踢走。
「什麼事？」她心口狂跳。難道，她記起了對方有青的審問，要拆穿她的真身了？
她親眼看到過四個人橫屍在地的場景，他們均是要害處中箭而亡，自然是沈星河射殺的。她卻沒料到沈星河記起這事時，反應這麼強烈。
常和_圖_書鏞樂呵呵道：「小杞，別理他。殺四個惡人怎麼了？那等卑鄙惡徒，換作老夫，必將他們砍成肉醬！喝葯！」
她心中似被捅了一刀似的，竟克制住了揍下去的衝動。只是仍禁不住渾身打顫，說話時牙齒咯咯作響：「大大大人，您您您鬆開我……」
她心中刺痛，安慰道：「大人，當時的情形，那四個人已經如魔似鬼，你中了神仙眼神志不清，失明症又犯了，你若不殺他們，他們就會殺了你，你不過是自衛罷了。再說，他們本就是兇犯，您不過是將處決提前一步。」
常鏞瞄了一眼他仍揪著人家袖角的手：「哦，沒哭鼻子，只是扯著人家的袖子撒嬌。」
沈星河抿著嘴：「師父您說什麼呢？我只是……記起件不快之事。」
她的拳頭在他鼻尖前硬生生停住。
他低下眼：「若死於塌方，那是他們的命。死於我手……是我的錯。」
在這和圖書之前，他面對著無論怎樣慘烈的現場，無論多麼悲慘的受害者，幾乎面不改色，彷彿鐵石心腸毫無感情。
沈星河板著臉不肯說，方小杞只得替他把來龍去脈複述了一遍。常鏞聽了，沉吟半晌，突然伸手，巨掌在沈星河肩上重重一拍：「我徒弟終於出息了！你給我記著，殺人有罪，可是殺惡人，那是積功德！」
沈星河病中無力，差點被拍得摔回榻上，抱怨道：「說話就說話，幹嘛動手啊……」
因為在這一剎那，她看到他，額頭布滿冷汗，臉上神情空洞。雙眸目光渙散。他又看不見了。
這時門一響，常鏞捧著葯碗進來了，見地上一片狼籍，驚訝道：「星河，你為何摔東西？這又是撒哪門子嬌呢？」
其實他並非無情，只是把悲憫深藏心中。在迫不得已的情境下失手殺死惡人，也自責到無法承受。
沈星河醒悟過來，趕忙鬆了手，他直直地站著，雙目睜和圖書著，目光卻不聚焦任何一處，神情緊繃，似乎連呼吸都屏住了。
方小杞不敢動，也不敢出聲，只能安靜地站著，擔憂地看著他蒼白的臉色。
鬆開她的手腕后，他的手沒有落回去，而是茫然地半抬在身前，蒼白的指尖在空氣中可憐地微蜷，像是孤獨一人被丟在暗夜荒野，一絲救命稻草也抓不住。
方小杞看著趴在被褥上奄奄一息的沈星河，不由再次感嘆，他在師父手中活到今日不容易。
常鏞濃眉一揚，興緻大起：「怎麼回事，仔細說說。」
沈星河仍耿耿於懷：「他們四人中，除了江漳，其他三人未必是死罪。更何況不該如此……他們要死，也該死在刑場上，而不是死在我手中。若我能清醒一點，不射他們的要害，他們便不會死。」
方小杞突然萬分痛恨自己的毛病。沈星河如此無助的時候，她竟不允許他扶自己一下。
方小杞一愣。沈星河唇上一絲血色和-圖-書也沒有，喃喃念道：「在凡心閣的地宮裡……我殺人了。我以為……那是怪物，現在想想，是人，肯定是人。」
沈星河剛好一點的臉色，又被他師父氣得雪白：「您……我……」
心焦之下她靈機一動，用自己的袖角碰了一下他的手指。她今日穿著碧落園婢女備給她的一套淺藍常服衫裙，袖口寬盈。
忽覺手腕一緊，沈星河冰涼的手緊緊攥住了她的手腕！她頭皮一炸，頓時被激得心病發作，本能地抬起另一隻手朝他臉上揍去！
方小杞見狀大驚，趕忙道：「大人別動，當心扎到腳！」
方小杞拔腿沖了進去。沈星河赤著足直直站在榻前，腳邊散落著茶壺的碎片。
只聽沈星河囁嚅著說：「我好像……殺人了。」
方小杞這才發現自己的袖角還揪在沈星河手裡呢，趕忙抽了回來。沈星河手中空了，心裏更不痛快，別過臉去生悶氣。
沈星河還沒反應過來，後頸被鐵鉗和-圖-書似的大手掐住，一隻葯碗懟到臉前，被灌了黑天昏地。常鏞灌完葯收功，拿著空碗哼著小曲走了。
沈星河下意識揪住了這片淺藍袖角，眉間神情一松，輕舒一口氣，彷彿到這時才恢復呼吸，脫力似地緩緩坐回榻沿，閉上了眼睛，手卻揪著她的袖角不鬆開。
他點了點頭，臉色依然很差。低聲說：「剛才失明發作時，我記起一件事。」
常鏞把葯擱在案上：「你有什麼不快的事，說出來讓老夫開心開心。」
過了一會兒，沈星河睜開眼，眸子一抬，看了她一眼，又飛快地低下去。方小杞端詳著他：「大人，眼睛……好了嗎？」
方小杞看他的樣子像要被氣暈，趕忙幫著解釋：「大人是記起在凡心閣地宮，失手殺了四個惡人，心中不痛快。」
方小杞分辯道：「他們怎麼不會死呢？地宮不是塌了嗎？他們不被射死，也會被砸死，總歸逃不掉的。」
沈星河漲紅了臉：「誰哭天抹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