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四十二章

他沒急著上樓,先在樓梯口仔細地把呼吸調勻,然後才貼著牆壁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走上樓梯,邊走還邊仰了頭仔細觀察樓上的動靜。他還扭臉對一直密切關注著他的服務員友善地笑著點點頭,表示自己並沒有其他企圖。服務員倒有些不好意思,急忙低頭去忙乎著並不存在的工作。但是當她發現高勁松不再注意她,就馬上激動地抬起了頭,並且津津有味地等著好戲的上演。她咬著嘴唇看著象個熟練的老賊一樣躡手躡腳朝樓上挪的高勁松,小臉蛋因為激動和緊張而漲得通紅。不過她並不看好他的下場。她甚至期待著他會象前面六個倒霉傢伙一樣,被他們嘴裏的「程指導」拎著耳朵教訓,要是他們再嚷嚷著「下次不敢了」,那她肯定會更開心。她第一次覺得這辛苦乏味的夜班有時候還是挺有趣的,也第一次為接連三個夜班而感到高興。
可今天晚上發生的事讓他不得不再一次認真地為自己的前途做打算了。下半年他會在哪裡踢球呢?
球隊次日上午的安排是去體育場熟悉場地。在出發之前,助理教練先宣布了對頭天晚上超時歸隊的幾名隊員的處分決定:每人在晚飯之前交出一篇深刻的書面檢查,再各自罰款五百。
下午的訓練課也和平時沒什麼兩樣。他先踢了半場主力中鋒,下半時又換到替補隊員一方,繼續擔任中鋒,他的主力位置交給了因傷缺陣好幾場的老前鋒。這和前幾天訓練時的情況一樣,教練組希望通過這種強度不大的對抗訓練儘快讓老前鋒恢復狀態。在下半時的訓練里,有一次程德興還特意讓大家停下來,然後跑到遲郁文身邊告訴他,有球的狀態下不要緊張也不要著急,要注意觀察隊友的位置和對手的防守陣型,而且還要考慮到隊友的特點,比如高勁松的速度不夠快,所以傳球時就要盡量避讓開讓高勁松難受的情況,要「揚己之長避己之短」……
「我說我不知道。」遲郁文說。他確實不知道高勁松去了哪裡。
他不敢順著這條思路想象下去了。他發現,只要把這些事情聯繫到一起,他要投奔深圳藍天和圖書的事就是鐵板敲釘一般牢靠——可這與他的真實想法有很大的出入呀!他現在最希望的事情並不是去深圳,也不是去西安,更不是回省城或者北上天津,他還是想留在武漢,畢竟他已經在雅楓呆了半年多,和隊友們都有了默契。何況這裏還有一個很器重他的主教練,或者說,主教練一度很器重他……
停了停沒等到自己想知道的東西,高勁松只好再問一遍:「你怎麼說的?程指導問我去了哪裡,你是怎麼說的?」
高勁松很是得意地點點頭,還很不謙虛地吹噓了一番自己躲避「教練牌」雷達的能耐,並且聲稱這門功夫遠比那些武打書里高來高去的輕功要強上許多,是嶗山道士們的看家本領。他一邊和遲郁文開著玩笑,一邊在行李里尋出一套乾淨的換洗衣服,就一頭鑽進了洗手間。
遲郁文假裝沒聽到高勁松在問他。
「程指導發火了?」他急忙問道。
他一時也沒有睡意,就從桌上抓了瓶礦泉水,一屁股坐到旁邊的沙發里,擰著瓶蓋問:「這些書你都能背下來了,還看個什麼勁?」也沒等遲郁文說話,就探過手去撩起了書皮。不是武打書,是《北平-北京》,一套大型軍事報告文學叢書中的一本。
樓下大廳,樓梯,一樓,二樓,這些地方都很安全。俱樂部官員和隨隊工作人員住宿的三樓也很安全,只有一個值班的樓層服務員。服務員在聽到腳步聲之後從正對樓梯的櫃檯後面探出身來查看,當她看見高勁松身上印著雅楓字樣的運動衫,還有高勁松把一根食指放在嘴邊示意她噤聲的手勢后,就笑眯眯地點點頭,又坐回去假裝看她的報紙,然後從報紙上沿偷偷地窺視著高勁松的一舉一動。
「沒有吧。」遲郁文有些猶豫地回答。高勁松惴惴不安的神情和嚴肅認真的口氣都讓他感到愕然和困惑。不就是歸隊時間超過規定了嗎?又不是夜不歸宿,就值得這樣大驚小怪?他很難理解高勁松的反應。不過他還是仰臉想了想,說,「程指導什麼都沒說,就問我知道不知道你的去向。」
遲郁文卻問:「你竟然m.hetubook.com.com沒被程指導抓住?」
遲郁文也沒和他客氣,又低了頭看書,翻過一頁,也沒抬頭,就說道:「晚上程指導兩次查房你都不在。」他也起身給自己拿了瓶水,又幸災樂禍地說,「看程指導的臉色,只怕你這次是逃不過去了。」
高勁松唆著嘴唇不說話。姚遠在深圳藍天俱樂部出沒的消息早就傳到了武漢,有心人已經把自己和深圳藍天聯繫到一起;今天晚上又有不少人都看見他和姚遠走在一起,而且一去就不見回來,這說明他不單把俱樂部三令五申的賽前紀律置之腦後,同樣也說明他沒把雅楓主力的身份還有程德興對他的看重放在心上……
總算是安全了!他興奮得忍不住在心裏和自己開起了玩笑:要是這種事情多來幾次,說不定自己衝刺速度慢的缺陷就能改過來!
「你拿去看吧。」高勁松倒不在乎。他有些嫌棄這書,內容瑣碎繁複不說,線條也不怎麼清晰,東一槍西一棒地讓人既糊塗又憋悶。
可她很快就失望了。高勁松已經摸到了前面六個倒霉傢伙出事的樓梯拐角處,可樓上那位「程指導」低沉威嚴的聲音卻始終沒出現。然後她就看見高勁松就象個迅捷的狸貓一樣快速且無聲無息地躥了上去。服務員不甘心地離開了自己的崗位,輕手輕腳地走到樓梯口,仰起臉來傾聽了好一會兒。除了兩聲細微的開門關門聲,她什麼都沒聽見……
他很有些詫異。這是他這幾天正在看的書。這書買回來已經一兩個月了,每每拿起書時就要遇見點零碎事,好不容易清閑下來有點閑工夫,他偏偏又在基地文化閱覽室翻找出一本《荊棘鳥》,看了個開頭就再也丟不下手……因此上雖然這本記敘平津戰役的紀實報告文學一直就被他帶在身邊,卻斷斷續續地到現在也沒看完。想不到遲郁文卻看得津津有味。他把手縮回來,問道,「你也看這種書?」
高勁松追問:「他說過什麼沒有?」
說完就低了頭繼續看書。他有些看不慣高勁松現在的模樣——既然如此擔心程指導的看法,那你幹嗎還這麼晚才回來和圖書?他還忍不住在肚子里腹誹了一句:毛病!唉,小夥子,你錯怪你的隊友了……可這也不能怪他。他剛剛被提拔上來,老隊員中間的許多事情都只有一個懵懂模糊的印象,壓根就沒看出高勁松目前在球隊里的艱難處境——他只記得程德興在歡迎宴會上對高勁松的評價和欣賞。
他洗罷澡換好衣服出來時遲郁文還坐在沙發里看書。
高勁鬆緊繃著的神經也不由得輕鬆下來。
晚飯後的賽前預備會上,教練組公布了參賽大名單和首發出場名單,高勁松進了大名單,卻不是首發——那個狀態還沒有完全恢復的前鋒頂替了他的位置。
當計程車開進球隊下榻的小天鵝賓館時,夜已經很深了。
更糟糕的是,他不知道這件事會不會影響到他的轉會,比如程德興會不會攛掇著雅楓俱樂部把他賣給他最不願意去的天津高新。即便是轉去省城明遠,他也看不到多少希望——在明遠那堆大牌球員面前,他高勁松算個什麼東西?興許他連一根賽場邊的板凳都撈不到。唯一的希望就是他剛剛決定放棄的深圳藍天。至於陝西天河,他已經不指望了,僅僅是李曉林要去西安這一條理由,就足以讓他打消這個念頭——程德興怎麼可能讓李曉林如願呢?
「你還沒休息?」他先說道。他注意到遲郁文手裡捧著一本翻開的小說。看來這小子閑極無聊,又在翻他那些百看不厭的武打小說了。
「發火倒是沒有,就是臉色陰沉得可怕。」遲郁文不自覺地把身體團緊了一些,大概是他想到程德興時不自覺的反應,臉上也不禁流露出些許惶恐的神色。和其他俱樂部里年輕隊員更害怕老隊員的情形不一樣,雅楓這些剛剛提拔到一線的年輕隊員就象老鼠害怕貓一樣畏懼程德興,尤其是俱樂部剛剛用「停訓停發工資」的嚴厲手段處分過一個年輕隊員,這就更讓遲郁文他們驚惶不安。
高勁松的心情徹底放鬆下來。看來他所謂的危機僅僅是他自己的臆想罷了。
啊啊?正仰脖子喝水的高勁松聽了這消息,登時就被一口水嗆住了,不但把水灑得衣服上沙發上地上到處都hetubook.com.com是,還捶胸控背咳嗽了老半天才緩過勁。
「十七塊。」司機沒好氣地用蹩腳的普通話說道。一轉臉,他就看到高勁松遞過來的竟然是一張面額五十的鈔票。「……」師傅一邊找零錢,一邊嘟嘟囔囔地發泄著心中的不滿。
遲郁文說:「晚上無聊,他們又不打牌,電視里全是些老掉牙的破電視劇,就從你枕頭邊拿來翻翻。」他把書遞過來。「要不你先看吧,——你做記號的地方我看過又把它折好了,回頭你看完再借給我。」話是這樣說,他的大拇指卻依然夾在書頁里,看模樣他一點都不想現在便把書還給高勁松。
高勁松的全部心思都停留在如何度過眼前的難關上,壓根就沒留意司機在說什麼,況且他即使留心也不可能知道司機在說什麼——他對廣東話的了解僅僅停留在幾首流行的港台歌曲上。因為過分擔心自己的處境,他甚至都沒有發現司機連零錢都沒找補便開著車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
一直到關上房門,高勁松才敢把憋著的那口氣長長地吁出來。但是一口氣沒出完他就象被踩著尾巴的兔子一樣飛快地俯下身,把耳朵緊貼在房門上……半晌他才直起身來,伸手抹了抹額頭上的汗。
高勁松無聲地吁了口氣。好險!要不是他警醒,也許服務員已經給樓上的值班教練通風報信了。
這兩樣處罰都太輕了,輕得讓幾個不規矩的傢伙甚至有了幾分得意。書面檢查看上去比較難,但是他們都保留著別人的「深刻檢查」的底稿,只需要把幾個地方修改一番,就完全可以矇混過關,況且這種應景的東西還真能有人看不成?至於罰款五百就更不是問題,這個數字對踢一場球無論勝負輸贏都有上萬元甚至幾萬元出場費的球員來說,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就象一個邊後衛在隊伍里撇嘴呲牙說的那樣:就罰這一點錢,還不如不罰。
夜已經很深了,但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安穩。他的腦袋裡塞滿了亂七八糟的念頭。他一時恍惚看見自己在省城明遠的看台上痛苦地煎熬,一時又看見自己在深圳藍天的球場上忘情地慶祝,下一瞬間又看見了m.hetubook.com.com西安大雁塔。可大雁塔下幾時又有了一個香煙繚繞的三清大殿呢?大殿前這棵鬱鬱蔥蔥的老槐樹,怎麼看怎麼象家鄉天師觀前的那棵老槐樹,連圍著老樹堆砌起的那圈齊膝高的水泥台也一模一樣,難道說天師觀搬去了西安……
賓館南樓最上面兩層還有不少窗戶亮著燈。高勁松把亮燈的房間和心裏的印象比對了一下,發現不少隊友並沒有按臨時規定熄燈休息。他心裏稍稍鬆了口氣。這說明程德興的鐵碗政策執行得並不徹底,也許他還有機會躲過去。不過頂樓中間的房間里依然有明亮的燈光,這不免讓他有些緊張。那是主教練的房間,要是程德興還沒睡的話,要是程德興也象尤慎那樣無論何時何地都把房間門敞開著的話,那麼他想偷偷溜回房間的如意盤算就肯定會落空,而且絕對不要妄想有個好下場——誰教他正好撞在程德興的槍口上哩?
在這個問題有個明確答案之前,他便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之中。他很後悔今天晚上的舉動,很後悔自己在聽說黃師兄希望他去天津高新之後,為什麼不該當機立斷制止這次碰面,他甚至都不該去和黃師兄見面!他完全可以讓姚遠轉達他的感激之情!這事太欠考慮了,也太愚蠢了,尤其是在眼前這個節骨眼上!它令自己這幾天來的努力全部付諸東流——他這兩天堅持隨隊訓練,努力適應自己在場上的單箭頭角色,程德興對他的態度已經有所改觀,偶爾也會給他一個讚許的笑容,可如今這一切的一切都隨著他超時歸隊而煙消雲散……
這時他才發現同住一個房間的遲郁文正坐在沙發里驚訝地看著他。
他沒敢讓計程車直接把他拉到賓館的南樓,車剛剛拐上通往南樓的水泥路,他就讓司機停車。對於他的這個做法司機很惱火。計價器馬上就要跳字了,客人卻在這個時候提出要下車,這年輕人顯然是不想付那多出來的幾個車錢!而且這個地方車輛根本沒辦法掉頭,只有順著水泥路繞賓館主樓跑上整整一圈才能重新回到大街上。但是顧客的要求他又不能不照辦。於是他很不情願地把車滑到路邊停下。
「你怎麼說的?」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