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窗外的曠野

「我知道,你就別操心了。」
「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
推開玻璃門,只覺熱風撲面,盛夏就快到了。梁皓跨到草地上,用目光搜尋玩水的小女孩。
「我說,地址給你落實了,你拿著這個去工商申請就行了。」
「你要去做鄉下人了……」
梁皓起先並沒有這個打算,這幾天,俞耀宗請工人在兩間出租屋裡裝了空調,他說去年就想裝,以後沒有空調的房子難租出去。梁皓知道,這是隨口說的話。
馮佑眨著眼睛,他仍不明白。
「不知道。」
「走吧。」
梁皓說,我知道了。
「跟你說點啥,你就點頭搖頭。這個話該怎麼跟幼貞說,你要想好,幼貞是個精明的女人,你別太直了。」母親對著車棚里的雜物嘆了口氣,「幼貞還有個哥哥,對吧。」
「幫了別人,總歸是想著別人惦記的,人之常情。我們也確實應該感謝他。別多想了,走吧。」
「嗯,但也有可能就是同一個東西。」
「還有,房子的事,有一點你必須聽我的,否則,一切從長計議。」
他們朝停在園區門口的摩托車走去。
這樣的樓有四棟,相互之間由大片草坪隔開,更遠處是彩鋼板搭的廠房,隱隱傳來機器運作的聲音。視線盡頭,樹木淡化在塵埃里,此外天地間一覽無餘。鄉間的工廠是什麼樣子,梁皓頭一次領略。
大廳里有接待區,一個姑娘把他們領進辦事處。四個吊扇嘩嘩作響,正對四張辦公桌。事務員是個油光滿面的中年男人,他看了一眼梁皓遞過去的表格,說:「哦!你是俞慶榮的內侄。」
男人遞來一張紙條,上面蓋了園區的專用印章,他說了句什麼,梁皓沒有聽清。
「啊,也對……」
「嗯,那要不分開給吧,我給茶葉,過一會兒,你再給煙。」
「……哪裡?」
「是……一摸一樣的茶葉?」
練書法的長桌騰挪不開,飯桌擺在廚房和客廳之間。蟬鳴聲越來和_圖_書越響,夏天的光透過樹葉,在廚房外的泥地上投下遊動的小亮斑。
馮佑現在既然這麼問,俞耀宗一定跟他提過,讓他們繼續住著。俞耀宗吃透了兩個年輕人的性格,有些話不直接對梁皓說,而是從馮佑那邊繞。上個月的房租,他死活不肯收。梁皓隔了幾天再給,他說,我不會再收你房租了,要給,你給幼貞去。梁皓若再堅持,就像刻意要和幼貞保持距離。
兩人跟著男人上到三樓,拐進走廊中段的一個房間,百來平大小,牆面雪白,大理石地磚淡影倒懸,說話間有輕促的回聲。
「對了皓哥,我們以後還住幼貞家嗎?」
梁皓看著他,面露不解。
梁皓沉默片刻,不知該說什麼,走過去抱起紙箱,卻見母親眼裡泛著淚。
梁皓第二天問幼貞,幼貞只說怕母親一個人扛不動她爸。現在想來,當時來叫敏芳的人應該是俞慶榮的妻子,三個女人不是去酒局救場,而是去了醫院。這一點梁皓大致能猜到,但他沒料到那個酒局是為了他入駐園區的事。
那天晚上九點多,有個女人來叫敏芳,壓低的嗓音從院子里傳進來,透著緊張,最後幼貞也跟著敏芳一起出門了,快十二點才回來。俞耀宗腳步踉蹌,見梁皓出來了,推開扶著他的敏芳。他笑著說沒事,很久沒喝酒,沒把握好。幼貞面露擔憂,看一眼梁皓,目光避開了。送他們回來的還有俞慶榮夫妻,他們沒進門,讓俞耀宗第二天給學校請個假好好休息,掉頭走了。
幼貞從小長在農村,習慣了田園小院,覺得公寓套房壓抑沉悶,搬遷房也合她心意。問題是,村裡的房子只能轉讓給自己村的人,要買,產權人也只能是幼貞。錢怎麼出,俞耀宗沒有在說下去了。
梁皓很詫異。他問過俞耀宗,來這裏要不要準備東西。俞耀宗說辦公室人多不方便,等下次約出來再給,因此兩人是空手來的m.hetubook.com.com。可現在對方反過來給好處,梁皓一時茫然無措。
梁皓髮覺自己一直在走神,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尤其在和別人交談時,他總會想到另外的事,可另外的事是什麼,卻並沒有具象。他看向窗外,草坪上,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女孩在池子邊玩水,指尖探入涌動的噴泉,T恤的袖口已經濕透了。
吃完飯,幼貞收拾碗筷,進廚房準備洗碗,母親攔了,沒攔住,要幫忙一塊兒洗,被幼貞趕出來了。
幼貞說,她小時候也正兒八經學過書法,但沒有堅持下來。母親問她是哪個老師教的,幼貞說了嶺陽小學的某個老師,母親便對那位老師評頭論足。聊完書法,接著聊幼貞的工作,幼貞說自己目前還是助理職位,只做郵件和訂單的書面翻譯,輪不到商務會談。母親說翻譯這份工作很吃香,不靠單位,靠的是自己,將來去哪兒都行。
馮佑看向天空,然後他明白了。「他故意這樣做,就是讓我們知道他為我們做的事。」
「衣服濕了要挨罵的,快點回去吧。」
「錢全部我們出,沒問題的,但是得結了婚再買。否則的話,等於你平白無故送了俞家一套房子。你別嫌我說話難聽,以後的事不好說的。」
「俞耀宗家,廚房的柜子里。五一節那段時間。」
這塊地屬於叫「紅里」的村子,現在更多人稱之為嶺陽開發區,緊鄰三塘縣城,和革馬村也近。據說過不了多久,類似的園區將如春筍破土,組建成為千桂市的工業基地。馮佑把家裡的摩托車騎來了,最近需要跑不少地方,坐公交不方便。從幼貞家騎到園區,大約二十五分鐘。
「爸爸在這裏上班嗎?」梁皓指著辦公樓問她。
幼貞和母親邊吃邊聊。父親有些羞赧,不敢正眼瞧幼貞,也插不上話,不停找話題的空檔給幼貞夾菜。
「你經常一個人來這裏嗎?」
三層高的辦公樓安放在園區入口處,比例寬https://m.hetubook•com•com扁,像巨大的平躺的煙盒,牆面刷成米色,在藍天下有一種清透的溫暖。梁皓不得不承認,他喜歡這棟房子,平直簡單,沒有多餘的結構,而且他懷疑,牆漆的淡雅是漆匠調色失誤造成的。
「阿皓,幫忙去車棚拿宣紙上來,我一個人搬不動。」母親換了鞋,站在門外等他。
母親跨進角落裡,彎下腰去拖瓦楞紙箱,裏面有半箱宣紙,她的背影不堪重負。「你到底圖什麼?現在的生活就讓你那麼討厭嗎?」
革馬村西南角有一片統一規劃的搬遷房,前年開始打地基。住戶大多數是從鹽平山一帶搬來的村民——山麓以西正在建垃圾填埋場。梁皓看中了那裡的房子,正巧有好幾戶打算轉讓。
「不分開裝嗎?裝一起,他以為都是園區那人給的。」
「對,怎麼了?」
「你要買鄉下的房子,等領了結婚證再買。」
「舉手之勞。那,去實地看看吧,就在上面。」
「聽那人的意思,好像喝酒喝出事來了,是上禮拜五吧?是為了我們的事情啊……」
馮佑緩緩轉動車把,一路默不作聲。
「這個我也知道,創業本來就是有風險的。」
「嚴格來說,我們也是外地人。」
「你是他內侄的朋友。」男人用手指點著梁皓,斜眼笑了,「歡迎歡迎,我們正需要你們這樣的人才。坐坐,小馬,倒茶。」
梁皓停住腳步,再次回望園區的噴泉池。「其實,以後會怎麼樣,我並沒有把握。」
「對。」
「那是俞耀宗給他們的?不對啊,哪有給過去再原樣給回來的?園區那人不是為了表達歉意嘛,怎麼也得換個東西啊。」
「幼貞她爸怎麼了?」馮佑跟上來問。
「我怎麼覺得這小姑娘有點眼熟呢?」馮佑小聲說。
「不用,他心裏清楚。」
馮佑見他停步觀望,笑著問他,感覺怎麼樣。
回到鎮上,梁皓讓馮佑停車,路旁有家煙雜店。梁皓向老闆要了一條中華,https://www.hetubook.com.com走出店門,返回櫃檯,又加了一條。裝茶葉的紙袋很大,跟罐子之間有空隙,兩條煙塞進去正好。
「我見過這個茶葉。」
「不單單是風險的問題。你的辭職報告還沒交,還有退路。」
「路是遠了點,但可以省下房租啊。這附近也沒有農家,要住只能住工廠宿舍,跟打工的外地人做鄰居,不舒服。」馮佑說。
梁皓跟在後頭,對母親稍顯臃腫的背影點頭。
靠窗的位置有一組沙發,三個人坐著聊了十幾分鐘,男人說起人事局某主任和俞慶榮是老戰友,又說他自己和這位主任曾共事六年,然後提到最近的酒局,說俞慶榮的酒量退步了,還是他哥有氣量。大部分時間是馮佑在尷尬應對,梁皓只做必要的補充,讓對方明白他們的業務內容。男人似懂非懂,也不大關心。
梁皓工作沒多久,父母便在附近買了一套五十平米的舊房子,打算等梁皓結婚就把這裏讓給他,老夫妻倆去住舊房。梁皓內心覺得變扭,一直沒有表態。
他考慮過這個問題,母親的話缺少人情味,但他深知這個做法是正確的。
馮佑沉思片刻,接著用力搖了搖頭。
梁皓搖了搖頭,哭笑不得。母親用指關節一抹眼瞼,自己也笑了。
「結婚不是兒戲,你得盤算周全。凡事先說明白了,以後矛盾就少。我這兩天都睡不好,我們幫不了你。」
「確實是俞耀宗給的,但給的目的就是再給回來,通過我給回來。」
「都給俞耀宗?」馮佑問。
「分開裝也是一樣的,除非分開給。」
「你最近都不怎麼回來,跟你說點什麼都要找機會。」走在樓梯上,母親就開始說了,「既然你決定了,那也沒問題。政府對那片園區的扶持力度很大,你能闖出來,將來是好的。」
「讓他……養養身子。呵,茶葉好像也不太合適,一點點心意吧。以後再約,咱就吃飯,不喝酒了。」
走回底樓辦事處門口,男人讓他們稍等,快速從柜子和-圖-書里拿出一個硬紙袋塞給梁皓,是禮盒裝的茶葉。
「這是嶺陽小學發給教職工的慰問品,俞耀宗是學校的保安,當然也有。」
梁皓走出園區大門,回頭看,女孩正把袖子夾在腋窩裡蹭干。
「是嗎?為什麼?」
「給慶榮他哥的。那天不好意思,我們不知道他胃不好。」
「不是,我是住在……」
「文聯裡頭可能有項目,跟你乾的活對口。不過,你也知道我這個人,如果給別人做介紹,那二話不說,但是自己兒子……就不是那麼妥當,即使退休了,我也難開口。」
「那兒」越過了園區的大門,可能就在塵埃四起的馬路對面,也可能在看不見的地方。
「啊……緣分。」
噴泉的底座是一條石雕鯉魚,張嘴朝天,有一米高。小女孩從魚肚子後面探出腦袋,偷偷看他們。
「好,你說。」
小女孩點點頭。
最後聊到媒人。梁皓終於明白,母親如何一早就知道他和幼貞的關係。兩邊的媒人在五月中旬就接過頭,從革馬村到千桂市,中途輾轉了好幾位中介,這種調查和牽線能力委實不可思議,而且可以讓當事人渾然不覺。
「她哥的孩子還小,你不能指望她媽以後全心照顧你們。你想過嗎?我也沒法幫你帶孩子。」
小女孩搖搖頭,伸平胳膊指向遠方說,那兒。
梁皓推開窗,環視這片陌生的曠野。這裡是另一個世界,與他生長的城市僅相距數十公里,卻彷彿隔著重重山水。他頓時有些茫然,未來似乎就在不遠處,可未來又化作了眼前的窗戶,打開了,同時也失去了方向。他覺得,或許自己沒有想過必須抵達何處,最重要的是投身這片曠野,是不受約束地活著。要這樣活著,眼下的事就非做不可。
「謝謝。」
「但是,給的時候該怎麼說呢?也不能說全是我們買的,特意說得清清楚楚又很奇怪……」馮佑覺得無法表明好意非常可惜,撓著頭苦惱不已。
「給叫花子吃酥餅那個。她媽媽來找過我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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