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算了吧，回去還得整理稿子。」

我又一次愣住了。

「明天開始，我們換個地方住。」陳舜把手搭在我肩膀上，「不管多難，我們一定要撐到做完採訪。要不然，四十萬就打水漂了。」

「然後過了一年，他又承認了。」我說，「這一年時間也許有什麼特殊含義。」

「什麼資金問題？」

「私刑……刑訊逼供？」我問。

陳舜又喝了一口酒，小希開始夾菜。我們坐在屏風隔開的圓桌位，算個小包間。陳舜點了五個菜，不算別人款待，這是幾天來吃得最好的一頓。好久沒有吃魚了，清蒸的小黃魚火候正好，肉質像玉一樣，筷子一夾就散。我用勺子扒拉一整條到自己碗里，陳舜和小希都朝我看。

我問他怎麼了，他不說話，耷拉肩膀走進賓館大堂，頹然坐進沙發里。

「要真是這樣，那也太過分了。」小希皺眉道，「金齊山要找女兒，還情有可原，但是警察怎麼可以這樣？」

是陳舜，他右肘頂著門框，劈頭蓋臉問：「你還有多少錢？」

事實上，對話框里跳出來的是這樣一句話。我咽了口唾沫，然後聽到有人敲門。

與此同時，一種警惕意識衝進我的腦袋——這不會是個騙局吧？

我偷偷看一眼小希，她睫毛低垂，專心吃著魚。

「你年紀小，不懂這些。要知道，警察一天到晚面對的都是什麼人，沒點手段怎麼成？唉呀，喝酒喝酒，夢輝，你也來一杯。」

「ｍ.hｅｔｕｂｏoｋ•com.cｏｍ金瑩的案子只是其中之一，為什麼選這個案子打頭陣，你現在明白了吧？」

「贊助款沒到位，簡單來說就是——我們沒錢了。」

我又覺得「全部家當」四個字很難理解。目前為止花掉的錢就是全部家當，那這兩人從前過的都是什麼日子啊？陳舜說找老闆談一談，我現在才明白過來這個老闆指的是賓館的老闆，他想賒房錢。

「他把梁皓的房子推了，沒結果，接下來要做什麼，其實不難猜。羅顯章的原話怎麼說來著？『有些話從我嘴裏說出來不合適』，意思是，這些話本身沒有多玄乎，別人可以說，他不行，因為他是警察，而且正在接受採訪，沒準私下裡他就告訴你了。我猜金齊山可能對梁皓動過私刑，而警察沒有干涉。」

穿馬路返回賓館時，陳舜的手機響了。他剛說兩句，身體就站住不動了，杵在馬路中間。一輛三輪車急忙拐彎躲避，右後輪離地而起，險些翻車。

「其實關上窗也問題不大，梁皓只要說，半夜出來過一次，發現倉房開著窗，順手就關上了。可他就一句什麼也不知道，迷糊，太迷糊了。」

「你呢？」陳舜問我。

電話好像被掛斷了，陳舜還想說，弓著背朝路面喊，好像對方鑽到地洞里去了。

「你想啊，要片子火，得製造話題，對吧？梁皓現在無罪——這個案子微妙的地方就在這裏——他無www.hetubook.com.com罪，但是人人都覺得他應該有罪，你聽那兩個警察怎麼說的？表面上客觀公正，什麼觀點一觀點二的，但是話里話外都在說，金瑩就是讓梁皓給弄沒的，是不是這感覺？也就是說，在這件事情上，法律和人心是對立的，我們現在就站在梁皓善惡與否的交會點上，最終無論倒向哪一邊，都能引起話題。懂了吧？」

家裡還好，但是女朋友不太好。這話我說不出口，就點了點頭。

「不給錢，誰願意坐下來跟你說話？文化站，村委會，一路都要打點，光是譚村長一個人，就拿了十五萬。」

「四、四十萬！」

陳舜打了酒嗝，「這不正在研究嘛。」

要騙錢，也不會如此大費周章來騙我這樣一個工作兩年的月光族。沒有積蓄，沒有前途，父母雙工薪，全家一套房……我把自己的經濟特徵想了一遍。然而，我想到了高美，高美家有的是錢！陳舜和小希應該不知道我有這麼一個女朋友，但我馬上又不確定了。

「系列？」

等到兩段視頻看完，天已經黑了。我們去馬路對面的餐館吃晚飯。

「算了算了，這個節骨眼上你跟他提錢，他肯定知道是怎麼回事，他不會再借我錢的。」

看來果真是這麼個情況，而且他跟賓館老闆的交涉失敗了，幸虧小希給我打了預防針。我說了個零頭，八百。

「找阿六借錢？」他忽然張嘴大笑，但是眼角下掛，分明是一張哭臉，「你和圖書幫我借。」

我連忙說：「梁皓一開始不承認把金瑩送出氣窗，是不是為了保護他的同夥呢？」

他說了「再」這個字，我更慌了。我想起他在金齊山辦公室外面通電話時點頭哈腰的樣子，莫非這傢伙就是個到處欠債、坑蒙拐騙的貨色？

月亮很大，位置低，躲在梧桐葉後面。我等著高美回復，她多半會說，又拍月亮，無聊，然後我說，今晚的月亮和那晚的很像，她問哪晚，我就可以借勢發揮了。

我震驚不已。「每個人都給錢了？」

「你倆先上去吧，我找老闆談一談。」

「類似吧，警察做不了，就讓金齊山代勞。」

「那我們倒向哪一邊呢？」

真沒錢了，拍攝難道會就此中斷？短短三天，乾的活只有採訪和整理，卻好像經歷了許多事情。就這樣半途而廢回市裡，還真有點不是滋味。

「但願不是才好，陳舜這人很少有那麼沮喪的。」小希走到樓梯間的窗口，望著掛在樹梢的月亮，「為了拍這個紀錄片，我們可是賭上了全部家當。」

「嗯，他一開始不承認就很奇怪。」小希也夾了一條放碗里，嘬著筷尖說，「我想不通，氣窗為什麼會鎖著，如果開著，梁皓就可以置身事外了。氣窗是開還是關，對梁皓來說是一樣的呀，都出不去。但對金瑩來說，開和關就有本質區別。」

「金齊山？」

「這不到月底了嘛。」

「……我現在不明白。」

「啥？陳導，要不你找我老闆周轉一hetubook.com.com下吧，你們同學，應該好商量。」

「好，就用這八百撐到你發工資。」

「你……」

「你渾身上下就八百塊錢？」

選擇「梁皓為善」的立場，話題的衝擊性應該會更強，而且也迎合了法律的公正，但如果拿不出有力的說法，會被人罵得狗血淋頭吧。

「可他沒承認，不也往這個方向調查了嗎？警察不是傻子，只有一個出口，一眼就看明白了，承不承認根本沒分別。不，不承認反而是欲蓋彌彰，更讓人懷疑他有同夥。其實他完全可以說，是金瑩自己堅持要從氣窗出去的，他只是照辦，不就行了嘛。這能怎麼樣？了不起民事賠償。不管他怎麼說，警察都要去找那個不知道是不是存在的同夥，既然如此，為什麼不選擇對自己有利的說法呢？」陳舜說著夾起一整條黃魚。

「有沒有同夥在氣窗外面接應？」

「有嗎？」

「你好像很緊張？」

「電話是吃完黃魚接的呀！」

「我覺得……不好說。但是如果沒有同夥，那說明梁皓把金瑩送出去就是善意的，但既然善意，不走正門又很奇怪，所以，大概還是有的吧。」

「不知道。」

「明天不回來你就永遠別回來了！」

「什麼？」

走在樓梯上，小希悄聲對我說：「這下壞了，可能是資金問題。」

「什麼？」小希懶洋洋地支著下巴。

「你冒汗了……你幹嘛啊，在想什麼鬼主意？」小希一扭身，快步上樓去了。

陳舜搖頭說：「不見得有ｈｅtｕｂooｋ•ｃｏｍ•ｃｏm什麼含義，我估計，多半跟金齊山有關係。」

「不讓警察往這個方向調查。」

「你們，為什麼……」

我覺得「沒錢了」三個字很難理解。「……不至於吧？剛才不還在吃黃魚嗎？」

「這兩天辛苦啦……國慶也回不去了，剩下的採訪，一天是無論如何完不成的。」陳舜把最後一條魚夾到我碗里，「家裡還好吧？」

「怎麼保護？」陳舜問。

回到房間，我一邊洗澡一邊胡思亂想，洗完澡出來，對著月亮拍了一張照片。拍照的想法是剛才和小希站在一塊兒時產生的，我把照片發給了高美。好久沒聯繫了，這麼犟下去不是辦法，回去總要面對的。

「願意接受採訪的都給了，金齊山除外。」陳舜嘆了口氣，「夢輝啊，我把你當自己人，我出了三十五萬，小希五萬，你出八百，這要求不過分吧？」

「你們怎麼看？」陳舜喝下白酒，哈出一口氣舒活經絡，這姿態竟和我老爹有幾分神似。

「你放心，這個項目絕對有奔頭。以後你就跟著我做吧，阿六的公司走不遠的。實不相瞞，我正在醞釀一個大工程，系列懸案！」

路燈和月亮的弱光混在一起，照在小希臉上，照得她下巴發黃，額頭泛白。我在心裏祈禱，千萬別開口跟我要錢，千萬別！

也許真相如何他並不關心，或者他關心，但是有心無力。等收集到足夠的素材，看哪一邊的砝碼更多，就倒向哪一邊。只要拋出話題，引發猜測，這個紀錄片的功能就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