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金瑩不再說話，狗尾草拖到了地上。
金瑩沒有回答，抿著嘴。
「我畫了一張圖，造房子的人看到了，覺得好，就按照那個圖造了酒店。但畫畫和設計房子是兩回事，只能說有點像吧。」
「外面牆上畫著一隻兔子。」
「對。看著路，別掉田裡去了。他用石子划的，調皮的很。」
「下次吧。」
她繼續走著，這次沉默了有兩三分鐘，她又問：「你不喜歡我們家嗎？」
「……等你長大一些吧。如果那時你還記得我的話。」
山海間倚山而建，鐵欄圍牆沒有完全閉合，有一個角落由突出的山體作為補償，在金瑩看來，那個角落就好像刺入了山體之中。這樣一來，只需爬上山坡再折回來，翻越那個角落處的欄杆就變得簡單了。金瑩翻過一次，儘管到不了酒店裡面，但可以透過玻璃近距離觀察大堂。
「嗯……」金瑩琢磨了一會兒，不知在想什麼。
梁皓點了點頭，別過臉看著北窗外。龐大的山海間擋住了一半視野，可以聽到尋安河水若有似無的水波聲。
裏面的人影沒動，梁皓感覺不妙，轉動門把往裡推——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手裡的口紅變得滾燙，落進洗臉盆里，繞著圈滑向中心，她連忙抓出來扔進紙簍，然後奮力用掌根擦拭嘴唇，半張臉都被染紅了。她擰開水龍頭，接一捧水蓋住臉。嗚咽聲從指縫中傳出來。
「看不到裏面呀。」
「嗯？」
梁皓抱起梁湛，返回樓下，湊近衛生間的門聽了一會兒。敏芳的確在說話，毛玻璃上映出她站立的身影。梁湛揮手拍門，梁皓想制止已經來不及了。
幼貞回家時過了九點，自從她和同學合夥經營的批發部開張以來，這是正常作息。她洗漱完畢，筋疲力盡地躺在床上，輕拍梁湛後背。沒有媽媽陪，梁湛是不肯睡的。
「你還沒有掌握學習的訣竅，也許等長大了就會好。但是現在，我不知道該怎麼幫你。把口罩戴上吧。」
離下班時間還有一個小時，梁皓這會兒卻也不能跟著金瑩上樓去，把趙楠晾在原地。
「當hｅtuboｏｋ•com•ｃｏｍ然不會。」
「從這裏可以一直爬到山頂的。」金瑩說。
「老師你也會這樣嗎？」
她在小路邊拔起一根枯黃的狗尾草，摘去葉子，抓住根部來回挑動，草尖像受驚嚇的毛毛蟲，在空中扭出八字。梁皓以為她該往回走了，不料卻繼續朝小路深處跑去。
下一秒，敏芳的笑容消失了，目光轉向鏡中的自己，眼中滿是驚恐。
「明天，我帶媽去趟醫院。」
趙楠怔住了，她沒有預料到女兒的反應。金瑩不給她機會，直接關上了書房門。
客廳里沒人，或許還睡著。梁湛有時三點多才開始午睡，敏芳總是不忍叫醒他。
「我很喜歡你們家，也喜歡當你的老師。只不過……老師總要換的，你上四年級，學校的老師不也都換了嗎？」
幼貞拍打的節奏一慢，梁湛立刻發出表示不滿的聲音。
「怎麼了？」幼貞問。
「你，你不要告訴我媽。」她伸出一根手指頭。
「卷子太難了。」
「從剛才那裡上去可以看到裏面？」
梁皓無言以對，這是解不開的困惑。
「……我也不知道，也許吧。」
頭頂傳來鳥鳴。葉子落盡，麻雀無處躲藏，察覺到了梁皓的目光，撲棱一下飛走了。
「馬上期末考了，還出去玩呢？」
「為什麼？」
「你別讓我媽做這麼多事了，她這個人就是閑不下來。你勸她，她還是肯聽的。」
鏡子正對著門，敏芳在鏡子里對梁皓展露笑容，緩慢地咧嘴、彎眉。
「你爬過？」
「嗯。」
梁皓順著水泥斜坡把摩托車推進倉房，走進主屋。他得趕快從敏芳手上接過梁湛，好讓她準備晚飯。
「學校每周有體育課，每天有課間活動，身體健康方面，沒有你想得那麼糟。」
金瑩抬頭看著梁皓，走了幾步，又低下頭去。「你不會一直教我嗎？」
「臉上。」
趙楠打她的時候梁皓並不在場，他是后一天晚上看到的。四根指印已經混在一起，但是第一眼的感覺仍是挨了巴掌，能瞞過同學，也瞞不過老師。
她的身姿和口吻，就像開和圖書啟一場告別。
「說得直白一點，我們找你來，是來解決問題。你沒有解決，卻跟我講一大堆道理。這些道理每天都有人講，誰都明白的，但我們身在其中，沒有其他辦法，只能努力去爭取。認不清現實的是你啊，梁老師。」
「在家裡不就能看到嗎？」
「別這樣做，很危險的。山上有蛇。」
梁皓愣愣地看著兒子，「……外婆呢？」
可能是老年痴獃——這句話，梁皓還是沒說出口，他不能肯定，也許他太悲觀了。
「發神經了，我發神經了……」
「是嘛，反正是最後一名，沒什麼好擔心的。」
「……身體不太舒服。」
金瑩停住腳步，用狗尾草指向遠處的住宅群：「老師家就是那兒嗎？」
「以後真的不能再去了，會被抓起來的。」
默默走了一陣，梁皓決定說點別的。「聽說你前幾天考試又哭了？」
幸好及時趕回家了。天突然轉陰，起了大風，院子里的灰塵捲起一個小漩渦，眼看著要下雨了，冬天的雨能侵入骨髓。
「別蹦躂，好好走。不能脫。」
「她不能一直被趕著走，她得停下來，想明白一些自己的事情。」
「走樓梯的時候摔的。」
這番奇異的光景感染了梁湛，他扭動身體，急著掙脫梁皓。
「她很久沒有出去了。」
「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出來。」
「外婆，在下面。」
劉景是班裡出了名的調皮鬼，卻對悶聲不響的金瑩很感興趣。趙楠一度把女兒上課難以集中注意力的原因歸咎於劉景。她曾向班主任反應，把劉景的母親喊來學校交涉。
走了一段，行道樹不再延續，柏油路和田野之間沒了阻斷。金瑩慢慢偏向路邊，轉過頭來看梁皓，露出試探的眼神，見他不動聲色，便跨過草叢，跳出一大步落在乾涸的水田裡，然後走斜角，朝另一條垂直的小路跑去，腳下不斷傳來枯枝折斷的聲音。
前方到集鎮了，人漸漸多起來。金瑩臉上的淤痕很顯眼。
「嗯。」
金瑩蹙緊眉頭。走了一段，她又回頭說：「我是去看那個酒店。」
「你在說什麼？！」
梁ｍ.ｈetuboｏｋ.cｏm.com皓鄭重其事地點頭。幾月下來，金瑩班上的學生大致在什麼水平，他心中有數。
「真的嗎？」
「出來一個小時了，你媽快回來了。」梁浩說。
「她們弄斷我的筆，還把雞骨頭吐我碗里。」金瑩說著快步朝樓梯上走，大聲說，「我不喜歡康小奕！交朋友不是看成績的。」
梁皓點頭。
「你總是在提她自己的時間，她自己的時間是用來做什麼的，你不是不知道，這完全是一種荒廢。」
「卷子上有印子，兩塊小圓，皺起來了。」
「看了裏面就能知道是不是我設計的嗎？」
她的左臉上有未消退的掌印，皮下的血液已經凝成小點，像褐色的沙子。
「嘿！」金瑩忽然出現在他身後，哈哈大笑。她藏在某個隱蔽處，一等梁皓經過就跳出來嚇唬他。
她面朝金瑩質問，但口氣是沖梁皓的。金瑩說，作業已經做完了。
金瑩比劃著說了好一會陣，梁皓大致聽明白了。
「還痛嗎？」
梁皓倒不氣惱，儘管剛才緊張地直冒汗。這段路的北邊緊貼山壁，他走到金瑩出現的那個位置，只見山壁下茂盛的草叢間有一條模糊的小路——那算不上路，是草桿被壓塌形成的凹陷，但凹陷卻很長，向遠處延伸到山坡之上。
「你家是哪一間房子？那麼多房子，看著都一樣。」
敏芳站在鏡前，正在抹口紅，緩慢而細緻，眼神煥發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要回去了——」梁皓攏住嘴呼喊。
梁皓朝樓梯走去，經過衛生間，聽到敏芳在裏面說話，哼哼唧唧的。梁湛這娃，三周歲了，上廁所還要外婆全程陪著。
金瑩把狗尾草放進掌心，握住蹭了蹭，轉身朝梁皓走來。
「看著近，其實還得走上半小時。」
「她不是你的孩子，你才會這樣說。」趙楠苦笑，「你現在說這種話，讓我怎麼跟她爸交代呢？」
「為什麼？」
梁皓不想再說什麼，爭辯越多，只會無休無止。此刻他的腦海中，只有那支口紅。被敏芳扔進紙簍的口紅，是她所嚮往的另一種人生，因為家庭而沉睡的生命，在大腦失控之下和圖書被喚醒了。
「媽媽她……也不是故意的。人生起氣來，就會被另外一個東西控制住。」
「我跟你說過好多遍了……交朋友當然沒問題，要玩，你也要找康小奕她們，文文靜靜的。」
「老師，你怎麼知道我哭了？」
她連忙加快腳步往來路走，好像不提醒就會永遠忘記母親似的。
「你為什麼不說，讓我爸過來，一家人住一起？我爸媽年紀都大了，這是遲早的事，我一直在等你開口。你對我爸到底有什麼意見？我真搞不懂。行了別說了，他要睡了，你要不就躺下，要不就出去。」
「梁老師。」趙楠提著一口氣走到跟前，忍住了，輕輕吐出來，「小瑩和別人不一樣，玩開了收不住心的。」
「哭可是很花力氣的。與其哭，還不如把會做的題先做完，再好好檢查，不會的題就讓它去。你只要保證簡單的題全做對，一定不會是倒數第一。」
「我什麼時候能去？」
「不痛了。」
金瑩羞赧地笑著。
「她以前從來不會頂撞我的，從來不會。」趙楠平復情緒，悠悠地說道，「你跟她講的這些道理，我認可。你說的沒錯，但不是她現在應該聽的。而且，怎麼交朋友她真的能明白嗎？她只是個孩子，等她長大了，你認為她會後悔沒聽我的，還是沒聽你的？梁老師，你的學識很出色，好過學校大多數的老師，但是你的觀念……你沒有把小瑩當成一個正常的學生來看待。她是比別人差，可我沒有放棄，我不會放棄的，因為她是我的孩子。」
梁皓坐起身，沒有向往常一樣徑直去書房。
「下次是什麼時候？」
金瑩很聽話，把扯下肩的外套合上了。脖子黏住了幾縷頭髮，背上應該出了更多汗。但是天氣很冷，脫外套會感冒的。
「剛才走得遠了，沒注意時間。」他跟趙楠道歉。
「不是放棄，是認清現實。至少在現階段，你不能期望她跟別人一樣。」
「小瑩，如果你每次考試都抱著希望，期待考卷簡單一點，是沒有用的。」
「兔子？是弟弟畫的嗎？」
「……」
她的頑皮程度可能比梁皓平日所見httｐs://m•ｈetuboｏｋ•coｍ.ｃom更甚，這麼看倒有點像男孩子。梁湛長到她的年紀，大概是不敢一個人跑去山裡的。
「心臟，她的心臟最近都不好。」
「對呀，走一點點路，往右邊走，就是那邊，有幾塊大石頭的地方，然後就有圍牆了，那個圍牆戳在山裡。」
梁皓仍然沿著路走，看她遠去的背影。小薇如果還活著，今年就八歲了，大概和金瑩的體型差不多吧。
他決定去書房看一眼郵件再下來。樓梯正對二樓卧室，卧室門開著，裏面有小小的影子在移動。
「外婆——」
「爸爸……」梁湛跑出卧室，手裡捧著積木，腳上只有襪子。
趙楠走到身旁，和他並肩站立，也望著山海間。過了一會兒她說道：「梁老師，你是怎麼考慮的？關於小瑩的問題。」
「我問你，這兩天你又跟劉景湊在一起了？」
回到金瑩家是三點半，金瑩輕手輕腳轉開門，發現趙楠已經回來了。她沉著臉，把洗了一半的碗放回水槽，關掉龍頭，一邊擦手一邊走過來。
沿著路經過一棟別墅的轉角，金瑩的身影在視野中消失了。梁皓快步往前追趕，呼喊她的名字。
「好熱……」
「你跟同學怎麼說的？」
「那張畫呢？我想看。」
「我媽說酒店是你設計的，你說不是，我就想去看看。」
「小孩子哪有那麼多自己的事情？」趙楠搖了搖頭，「我明白了，其實你從一開始就放棄小瑩了。」
「我要去看看，就看一眼。」她豎起食指，和自己的鼻樑重合。
快到別墅區的時候，金瑩蹦蹦跳跳地一直跑在梁皓前面，可又不像著急回家，路邊草叢裡有什麼東西引起她的注意了，她就停下來，彎腰看上一眼，或是去撲螞蚱。
「你什麼意思？我媽身體不好，你就嫌棄她了？」
梁皓不知該怎麼回答，如果老實回答說是的，他很怕她會接著問，是因為不喜歡我嗎？
「她啥不好啊？」
他知道她不會這麼問，但會這麼想。
「幼貞，往後我們自己帶孩子吧，讓你媽回去好了。」
「小瑩因為成績差，失去了很多本來應該屬於她自己的時間，如果再失去自信和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