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不著邊際的猜想。」
「好,你說。你要問他什麼,我替你傳達。」
梁皓低下頭,轉過臉看向窗外的吊蘭。
「有根據就是不是猜的了。」
「好,那就講你已經接受的。」
「你這是在詭辯。」
「事實如此是你現在回頭再看的結論,你認為他轉移了鈴鐺也是這個道理。第二天就埋到山裡的風險太大了,有這樣魄力的人,就不會轉移鈴鐺。不管撈屍體的人是戚海還是胡琛,絕不會撈起來就直接埋山裡,一定還有一個中轉的地方。」
於是梁皓說:「金瑩在21號晚上跳河,22號一整個白天,她在河裡,你們在山上找,半夜胡琛把她撈起來,然後,23號天一亮你們就去河裡找,他就埋到山上去了——這是在捉迷藏。」
九年過去了,原本可能存在的線索就和警察的熱情一樣,被時間消磨殆盡。金瑩的死因、自殺動機、死前的行蹤、還有屍體被轉移的方法,這些最關鍵的信息全部來源於罪犯的招供,並且被警方採納。誠然,這樣破案的例子應該有很多,梁皓能理解汪磊的做法,汪磊不能像他那樣,可以對其反覆思量、擱置,一道題如果找不出錯誤,那隻能打鉤。
「你有聽明白我的意思嗎?」或許是梁皓的態度有些咄咄逼人,汪磊出於針鋒相對,也變得急躁了,「我說了,胡琛未必會像你這樣考慮,這種理性對人的要求太高了。他是個罪犯,趙楠也是,犯了罪的人整天在想什麼,在擔心什麼,這個我比你有經驗。趙楠為什麼找胡琛碰面,歸根結底是這種心裏造成的,她怕真相被陳舜他們幾個挖出來,所以要讓胡琛離開這裏,切斷和他的關聯。如果他們像你這樣思考問題,就不會有那次碰面。結果陰差陽錯,胡琛殺了戚海,被人看到了,他知道自己逃不掉,這絕對會壓垮他的心理,只要被警察盯上,接下來就會引起一系列連鎖反應。他把罪證轉嫁給一個死人,或許像你說的,不是最優解,但我覺得很符合他當時的心理狀態。」
汪磊顫著肩膀笑了一陣,「你知道我不會答應,所以才約我出來。」
「去哪兒都行,只要暫時不被趙楠找到。我猜,她去了山海間,那兒有條路可以爬到半山坡,然後翻圍欄進去。」
「什麼意思?」
木格子移門被拉開了,梁皓馬上站起身。汪磊確認是他,便走進包間,他對跟過來的服務員說,紅茶。隨即,他發現茶几上沒有茶杯,就問,紅茶喝得慣?梁皓說,都行。那就來一壺,他說。服務員關上門走了。
「我不知道。」梁皓說,「但我會告訴你我和*圖*書為什麼這麼想,這是我今天找你碰面的目的。我沒有任何可以稱得上是證據的東西或者事實,單純只是猜想。如果你覺得有那麼一點可能,並且有必要的話,那就採取行動。」
「腳印呢,橋欄杆上的腳印怎麼解釋?她踩上去了,但是沒有跳下去?還是說,這壓根是趙楠在說謊?」
「嗯。你有沒有想過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這個案子破了?九年時間沒有任何進展,現在忽然間真相大白。趙楠有負罪感,她坦白了,但她的坦白是有條件的。最直接的原因,是你在戚海的房子里找出了金瑩的鈴鐺,然後就找到了她的屍體。突破點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鈴鐺把金瑩和垃圾填埋場聯繫起來了。」
「你設想一下,衝動跳河自殺的人,究竟會不會在橋欄杆上留下腳印呢?我覺得不會,她會直接翻過去,而不是站上去。」
「也許他沒有轉移鈴鐺。」
「為什麼?」
「可以這麼說。」
「他心裏只有一件事情,就是不讓趙楠牽扯進來,他不擔心自己會怎麼樣,只要能繼續控制趙楠,坐牢也無所謂。有這樣一個意念在,他就是再慌張,也不會做弄巧成拙的事,他還記得要把趙楠給他的現金拿走,不是嗎?拿走現金卻不拿走鈴鐺,這很矛盾。」
「在他房子里。」
「每一句都記得。」
「可能沒有什麼時間差,不管你們什麼時候下河,都撈不到人,而胡琛也沒有下河去撈。」
「你這樣以退為進,我倒是難辦了。哼,你還真有能耐。」
「的確。」汪磊點著頭說,「要是他不這麼干,金瑩的屍體就找不出來,案子到現在還沒破,這樣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我承認。」他前傾上身,手肘支住膝蓋,「但是你剛才說的那一套邏輯,是你的,不是他的。他把鈴鐺放在戚海房子里,是要轉嫁嫌疑……」
汪磊又笑了,他看著窗外,舌頭抵住下唇,就這樣過了良久。
「你說對了。」
「嗯,這個我認同。」
茶燒壺的蓋子泊泊跳動,水星子濺到桌上,冒出一縷縷細煙。汪磊慢慢伸過手去,把爐子關了。
「你跟服刑人是什麼關係?你的申請通不過的。」
「他把書包撈起來了。」
「對。就像她不回家一樣,趙楠說別回來,好啊,那就不回去,趙楠說去死,她就『去死』。只不過,是『死給你看』,不是真的死。」
汪磊動了動眼珠子,隨即點頭。「所以她留下腳印,是為了讓趙楠誤以為她跳下去了?」
「你說的對,不能確定我看到的竹竿就是他用來撈人的竹竿。」汪磊把手掌一翻,「但是m.hetubook.com.com反過來,也不能確定不是。你想說什麼?」
「這麼說有根據嗎?」
「誰批?」
「是啊,他在審訊室里對我說,他看到戚海埋屍體——其實那是實話。」
「你說。」
「她說她想起了那隻貓。」
「早些年,山海間的管理有很大問題,很多拾荒者去那兒偷雞摸狗,晚上就住在別墅客房裡。」
「你這是,」他哼笑著說,「有多少話要跟我講?」他攤開雙手看著茶几,彷彿一個個碟子里裝的不是零食,而是梁皓的問題。
這個包間臨街,窗檯外面挑一根竹竿,掛著三盆弔蘭,可以稍稍阻擋來自對面寫字樓的注視。一張齊膝高的茶几,兩邊各一張沙發,汪磊在對面坐下了。
「他服刑了,我不可以去探視嗎?」
「你是說……金瑩沒有跳河?」
「對。也就是說,你找到鈴鐺以後的第一反應是正確的,戚海殺了金瑩,把她的鈴鐺作為紀念品保存下來。」
「山海間的別墅客房。」
「沒錯,金瑩一直以為貓被她扔進河裡了,這給了趙楠一種直覺,金瑩跟著貓去了,她要尋死,所以趙楠掉頭了。當然客觀上來說,她已經追出很遠,金瑩跑不到那個地方,她掉頭是對的,但她的直覺錯了。懷疑金瑩不是自殺的理由難道不應該更簡單一點嗎?因為沒有人看到她跳下去。」
汪磊眯起眼睛,目光如炬地看著梁皓,隨即挪開了視線,眉間的皺紋逐漸變深。
「他拿另外一個鈴鐺去要挾趙楠……」汪磊喃喃著,思考了一會兒,抬起頭說,「那他必須確認金瑩已經死了才行,否則就會穿幫。」
「他怎麼敢這麼做呢?如果你們第二天繼續搜山,屍體不就被發現了嗎?」
「那她去哪兒了?」
「胡琛。」
「茶來了。」服務員說著敲了敲門。汪磊讓她進來。她的托盤裡有一個紋花精美的小爐子,一個冒著熱氣的玻璃茶燒壺,兩個茶盞。她把這些東西按順序放到茶几上,用打火機點燃爐子里的酒精,再架上燒壺,動作不緊不慢。她告訴汪磊如何調節火焰大小,然後雙手疊在腹前說,請慢用。
「你在說笑么,他怎麼控制我們的行動?」
「你看到了?」
「剛才那句話我可以原封不動還給你:小概率值得懷疑,但不能全盤否定,除非你能在邏輯上證明不可能。」
「我想,如果我沒有跟金瑩說過不要來找我這樣的話,如果那天晚上她見著我了,那麼,她從家裡出來就不會跑向木橋,她會再來找我,趙楠也是這麼想的。但當她看到那片樹林的時候……」
「不是什麼能耐。我這和*圖*書樣說可能不太合適,你沒有淡忘,可總有別的案子要處理,但是對我而言,九年來就只有這一件事,再沒有別的東西了,每一種可能性都會在我腦子裡過一百遍,一千遍。想到這些,我就整晚睡不著覺。金瑩現在埋在公墓了,我還沒去看過她。我會想,我站到她面前,該對她說什麼呢?如果她沒有跳下去——我是說萬一,那我對她說,『生命是最重要的東西,下輩子可千萬別那麼傻了』,她一定會氣瘋的。」
「然後呢?她去了哪兒?」
「哪來的嫌疑?」梁皓打斷他,「不出現鈴鐺就沒有嫌疑,誰都沒有,哪有轉嫁的必要?胡琛的做法不是轉嫁嫌疑,反而是把嫌疑暴露出來了。」
拉門再次關上了。
「按照當時的水流速度,你覺得屍體被衝到網罩的可能性有多大?」
汪磊的眼神有了一些變化。
「那天晚上——金瑩失蹤的第二天,胡琛去找趙楠。趙楠告訴胡琛金瑩跳河了,胡琛就去撈人,結果真就撈上來了,你不覺得有問題嗎?尋安河支流,挖這條河是山海間開發商的注意,他們也出錢了,但如果不是因為當時革馬村排澇有問題,政府也不會隨便答應。它不只是景觀河,有五米深,將近十米寬,你覺得憑他一個人,能在半夜裡把人撈起來嗎?」
梁皓垂下目光稍作停頓,再次看著汪磊問:「他是怎麼把人撈上來的?」
「他控制不了,也不需要控制。他只需要知道你們的行動,你們什麼時候搜山,什麼時候下河,然後跑去對趙楠說,『警察搜山的時候,金瑩在河裡,警察下河的時候,金瑩在山裡,是我撈起來埋好的』。」
梁皓咀嚼汪磊話里的意思:他也曾對此充滿疑惑,但最終選擇接受眼下無從反證的現實。
「如果他看到趙楠扔書包,他就會去撈。那條河離犯案現場太近了,讓你們找到書包,搜尋的範圍就會集中在那一帶。山海間的獨棟別墅和那座木橋只隔了一道鐵欄杆。」
「不是。這個念頭在趙楠跟我坦白的時候就有了,當時沒有想那麼多。沒有別的原因,我覺得她不會跳下去。」
「……這些年一直都在?」
「是的。」
「看到了。」
汪磊似乎從梁皓眼裡讀到了什麼,「哪裡?」
「你們那次行動的目標是要找出殺戚海的人,是這樣吧?如果沒有鈴鐺,不管有沒有找到兇手,招待所殺人案和金瑩失蹤案還是兩件不相干的事情;鈴鐺讓戚海和金瑩產生關聯,而胡琛和戚海本就有關聯。但這個鈴鐺一直在胡琛那兒,是他放到戚海的房子里,這就很難理解。因為胡琛的目的是要和_圖_書
隱藏趙楠,繼續控制她——這一點你認同嗎?對他而言,金瑩的屍體永遠不見天日才是最要緊的事。他正確的做法是,帶走鈴鐺,然後銷毀。」
「他有這樣的東西也很自然,他們平時幹活就需要這樣的東西。」
「竹竿呢?」
「趙楠說謊的可能性很小,不單是這一點,其餘的我也覺得是可信的,或者說,都是她以為的事實。因為她說的是對她最為不利的局面,她這樣說,等於把金瑩的死全攬在自己身上了。」
「什麼?」汪磊又重新坐直了。
梁皓低下頭,輕輕嘆了口氣。
梁皓對附近不熟,這家茶樓是汪磊指定的,時間也是。汪磊穿淺灰色帶帽子的羽絨服,頭髮乾燥而蓬鬆,看著比平日在刑警隊里的樣子憔悴、但也平和一些。今天多半是他的輪休日。
「我批。」
「對。」
汪磊站起來,雙手插|進褲兜,在茶几和沙發的空隙間來回走。這一次他思考了很久,然後停下來面對梁皓。
梁皓擺了擺手。「我的意思是,好像冥冥中自有安排,造成了時間差,你們和胡琛的行動只要錯開一步,結果就不一樣。你認為,這同樣是小概率但不能全盤否定的事情;但是,我是不是可以這樣想:這個時間差是人為製造的。」
「我們有我們的搜尋部署。趙楠隱瞞了她和女兒的衝突,換做你會第一時間把注意力集中在河裡嗎?況且,還有你的問題,以至於耽擱了搜尋進度。當然,我承認我們判斷失誤,對你的處理不公正……」
汪磊的表情放鬆下來 ,乾巴巴笑了幾聲。「你都快把我說服了。因為幾個疑點,還有所謂的『她不會跳下去』,你就硬把事情講成另一幅樣子,我很難接受。你想讓我做什麼呢?」
汪磊靠進沙發搖了搖頭,「我還是那句話,這是你的邏輯,你對一個逃犯的要求太高了。那好,既然矛盾,那你認為他轉移鈴鐺的原因是什麼?」
「你想讓我去查?」
「快十年了,就算真是那樣,還能查到什麼?沒錯,屍體留下的痕迹很難清除,可是……除非那個地方十年沒住客人十年沒有打掃,你覺得可能嗎?」
「我是在這樣想。」
「你不能這樣去考慮問題,小概率值得懷疑,但不能全盤否定,除非你能在邏輯上證明不可能。」
汪磊抬起了眉毛,「誰製造的?」
「用竹竿,頭上帶鉤子的。」
「我不知道,你可以去問他。」
「那胡琛給趙楠看的那個鈴鐺……」
「那我就先提要求,我想見胡琛。」
「你覺得有必要的話。」
「屍體和書包都是胡琛撈起來的,也是他埋的,他在你們搜山的當天晚上把m.hetubook.com.com
屍體撈起來,然後馬上就埋到了山上,他是這樣招供的?」
「那就有可能通過。」
汪磊閉目沉思,馬上又睜開眼。「你就是因為胡琛轉移鈴鐺的不合理性才得出結論:金瑩不是自殺,而是被戚海殺了?」
汪磊慢慢把腦袋擺向遠離梁皓的另一邊,「你又要幹什麼?」
空調掛在梁皓上方,出風口正對汪磊。汪磊拿起遙控器按了一下,接著脫掉外套,仔細拉直了放在身側,然後拎起咕嚕響的燒壺,朝兩個茶盞里倒茶。
「他可以埋在我們已經搜過的地方,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不妨這樣想試試看,那會怎麼樣?——鈴鐺原本就在戚海的房子里。」
汪磊把手指放到人中上,彷彿是略感遺憾一般搖了搖頭。「你接下來是不是要說,戚海也恰好在那個酒店裡?」
「是嘛,這種事情我見得多的了。你好像比趙楠還要了解她。」
「這個你來決定,怎麼查我不懂。我找你,不是來提要求的,只是覺得有另外的可能。我大概是做了很多自以為是的調查,但我並不是在懷疑你的辦案能力,如果事實是原來的樣子,我也完全可以接受。」
「趙楠認罪了,他為什麼不改口呢?」
「你還記得趙楠的錄音嗎?」
「確實不容易,但事實上他就是撈起來了。屍體被衝到網罩那兒,他需要確定的就只是橫向位置。攀住網罩左右移動,然後用杆子試探河底,確定屍體|位置以後,人先回到堤壩上,再用杆子把屍體勾上來——他是這樣說的,你認為哪兒有問題?我是找不出來。」
「這個情況我當然知道,但你不能把各種偶然硬搭上去——這個小女孩一個晚上經歷的這些事,未免太多巧合了,去你家撞上胡琛,去酒店又撞上戚海……」
酒精快燒完了。梁皓把茶燒壺放回爐子上,看著壺底冒出細小的氣泡,他說:「可能是吧,有人能告訴我那些想法很荒唐,也是好的。」
「可以再找過一個——趙楠並沒有看清楚那個鈴鐺。胡琛拿著鈴鐺去找趙楠是在你們打撈屍體的三天以後。如果他真的撈起了屍體,他巴不得馬上見到趙楠。但他卻隔了三天,為什麼呢?可能他在猶豫吧。但也有可能是他需要時間來找一個看起來像模像樣的鈴鐺。他知道那個鈴鐺什麼樣子,他見過的。」
「她不是那樣的性格。衝出家門的時候,可能有尋死的念頭在腦子裡一閃而過,但她不會真的跳下去。」
「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汪磊忽然想到了什麼,眨了眨眼說,「不對,鈴鐺是跟著書包的,不是跟著人的,趙楠把書包扔河裡了,鈴鐺怎麼會到戚海手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