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我沒問你怎麼拍的——警察可不管你怎麼拍的——我問你有沒有刪掉。」妻子又轉過來一些,帶著上身一起,現在她的腰隱約顯現出來了。
她趴在沙發上,勾著小腿畫畫;她在廚房裡,把剛洗好的帶著水珠的蘋果湊到微微張開的嘴邊;她蹲在院子里捉蟲子,裙擺拖到了泥土上;她在小路上迎面走來,剛剛撞見他的瞬間,他按下了快門……
「我明白了。」梁皓對著手機點了點頭,「謝謝。」
「對,昨天剛買的。」梁湛接著又發了一條,「平時只能周末用。」
他走近了,鼻子鑽進欄杆的空檔里,凝神細看。陽光刺眼,玻璃是黑色的,裏面的人在窗戶附近活動才能勉強看清楚。他們似乎是在往地上噴洒像是殺蟲劑的東西。
梁湛彷彿心有靈犀:「你的頭像是你養的貓?」
「不至於。馬上元旦了,怕到時客人多了不方便。」
梁皓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小阿公」是俞慶榮。
「或許我真的想多了。這樣也好。」
「是的,沒測出來。抱歉,我只能做到這個份上。」
「不是蠟燭,是香。」
他之所以對這位作者感興趣,是覺得字裡行間所透出來的感覺似曾相識。他想起了多年前那個愛拍照的男人,就在隔壁家當家庭教師。當然,他從沒看過他寫的什麼東西,事實上,除了那女孩出事以後,他上門來找他要照片那次,他們幾乎沒有說過話,儘管他很希望那麼做。聊聊器材,聊聊靈感,他覺得那傢伙是個行家,可是對方沒有給他機會。就是這種不給人機會的感覺,似曾相識。
每一次按下快門就是一次準備和機遇的碰撞,碰撞出好作品的偶然,就像人生的重大轉機一樣可遇不可求,幸運地是,按下快門的動作可以不斷重來。
被媽媽打了一巴掌就跳河了,真是荒唐。
「是的。我現在正要去給它找個伴。」
「啊——」
妻子眨巴兩下黃豆大的眼珠子,「你看那邊。」
「客人鬧事來那麼多警察?」
他也認出了好幾張臉孔。現在基本上可以確認了,這批人就是負責調查女孩失蹤的刑警。他們走訪過倚山別墅的所有人家,尤其是他家裡,那年來了兩趟,一趟是正常詢問,另一趟是因為他拍和圖書下的金家的照片。今年十月份又來了一趟,據說女孩是在木橋上跳河自殺的,他們就問他有沒有看到或聽到什麼。
妻子在尖叫。緊接著,客廳里傳來梯子倒地的響聲,彷彿大理石被扇了個清脆的巴掌。他又怕又喜,連忙衝出書房。
那兒的貓狗都是最普通的貓狗,價格通常在兩百元以下。他看到煙花的時候,市場還沒有形成,只停著幾輛電動三輪車,車斗里裝著籠子。它獨自在籠子里,左探右突。同一窩的都被挑走了,留下品相最差的它。田園貓的各種毛色紋樣,唯獨三花不穩定,黑毛長在嘴鼻附近大概是最糟的運氣了。
「啊……」有個老頭子朝一個應付他的年輕警察甩動食指,他認出對方了,「你們是縣裡來的警察。」
「那些照片你真的刪掉了?」
拉上窗帘不單是怕人偷看,也是為了讓熒光更明顯吧,他想。
不一會兒,兩個穿灰西裝的管理人員從酒店大樓那邊急匆匆走過來,他們手裡拿著鑰匙,一間別墅接著一間,把門都開了。警察進去后拉上了窗帘,不過拉扯的動作很是隨意,窗帘落回來,盪了幾下,留出很寬的縫。
他坐到書桌前,發現忘了把茶杯拿進來。他回頭看了眼剛剛關上的房門,然後掀開筆記本電腦,打開隱藏的文件夾,一張張瀏覽照片。
「沒測出來不代表一定沒有,有些洗滌劑會幹擾試劑的反應,但即使真的沒有,也只能排除金瑩是在別墅里遇害——而且是以出血形式遇害的可能性。如果只是中轉屍體,或者遇害時沒有出血,那檢測就沒有意義。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理解我的意思,換句話說,我們這次勘察對驗證你的推測沒有任何幫助。」
「老吳說的,老吳跟警察熟。你在笑什麼?」
他的猜測很快得到了印證。鄰居們像看動物一樣看了半個多小時,陸陸續續回去了。妻子拽他的袖子,一直把他拽回木橋上。她壓低嗓音,像哮喘發作似的說:「你聽到了嘛,他們說小姑娘死在別墅里!」
梁皓沒有馬上回復。然後他發現自己走錯路了,他下意識地朝菜場走,就像平時散步那樣。寵物市場在另一個方向。
「神經病……」他輕悠悠地罵了一句,站m.hetubook•com.com起身朝卧室走去。
「然後你帶我出去玩了,晚上的時候。後來堂姨也走出來了。我在玩泥巴。」
「明明在笑!」
「唉,我問你。」妻子轉過頭來看著他。
他這麼想著,看到了煙花眺望窗外的背影。它常常這樣眺望,背影從容。但花花綠綠的世界只是它眼中的風景,它不愛出門,它會惶恐害怕,失去方向。梁皓拿起相機拍下了這一幕,反覆看著。他想,也許煙花並不知道自己是只貓吧。
梯子的確倒了,但妻子沒有摔下來。她緊緊抓著窗帘,垂掛在二樓的高度。
「警察說的?」
「不是跳河嗎?」
他不想那麼快響應妻子,卻也禁不住好奇,於是他站了起來。的確,那些人穿的制服跟保安的不一樣,而且,他們分散在好幾棟別墅周圍,不像是在解決幾個人之間的糾紛。
梁皓的心沉了下去。汪磊不無調侃意味的口吻已經告訴他答案了。
昨天煙花五歲了,梁皓煮了一條鯽魚給它吃。關於貓和人的年齡對應關係,各種說法稍有偏差。不過,五歲怎麼也已經步入中年。它窩在這間小房子里,到現在只有梁皓陪著它。小時候叫它,它也「喵」地一聲叫梁皓,現在叫它,它只擺動一下尾巴梢。梁皓摸著它的脖子,他在考慮,要不要去一趟寵物市場。
那警察說是在找東西,想必沒人信吧。要緊人物來這裏住別墅,丟了要緊東西,警察幫忙倒也說得過去,但是除非人家忘了住的是哪一間,否則怎麼有同時排查所有屋子的道理?——看這幅樣子,他們的確準備查遍山海間的別墅客房。
他伸直脖子,朝妻子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山海間的別墅附近聚了不少人。
「沒啥好看的,都回去吧,各忙各的去。」
「不用,我在院子里,靈堂裏面亂鬨哄的。我想起外婆去世的時候了。」
「什麼照片?我就是隨手拍的,這有什麼!」
(全文完)
「什麼事啊!」
「你要幫忙做什麼嗎?」
「你有自己的手機了?」
梁皓停住腳步。他不自覺地笑了笑,忽然感到非常緊張,以至於拇指有些顫抖。他不想讓梁湛先發消息過來,卻想不好第一句話說什麼才合適。
「不知道,一直在哭https://www.hetubook•com•com。」
汪磊打電話來是在兩個多小時以前。手機聽筒里傳來一聲嘆息,他說:「我跟你彙報一下工作進展。」
他不想湊熱鬧,可妻子已經走過去了,他怕她亂說話,只得跟上。妻子要亂說話他是控制不了的,但他至少要知道她說了什麼。
「另外,我去看守所找過胡琛了,他很茫然,聽不懂我說的話。」
「你放心,元旦也沒人住,大樓裡頭可能還有客人,這些別墅,鬼屋一樣的。」
「院子里有個圓坑,我看到就想起來了。坑裡點著火,很多人圍著坑轉圈,手裡還拿著蠟燭。」
「我現在在殯儀館,小阿公去世了。」
「你說了十年了,還要說。」
快到菜場門口時,手機在兜里震動了一下,他拿出來看,一個微信名叫做「陽光照耀海底」的人請求加他好友。「陽光照耀海底」的頭像是一輛自行車。
「去哪兒找?」
「好啊!」
「搞不好警察還要上門來,煩死了。你拍照就拍照,發給雜誌社幹嘛呀?」
「嗯?我沒笑。」
「老公。」
「但是今天好像是上學的日子。」
警察揮手驅散看客,他們在圍欄的另一邊,除了喊兩聲,沒有更好的驅散辦法。妻子正在和鄰居交談,聽起來沒人知道出了什麼事。
她到底有多重呢?她要是摔下來,後腦著地,像拍碎的西瓜一樣,這可太有趣了。他望著梯子中間的那根綳直的尼龍繩。繩子翹出幾根須,在午後的陽光里閃閃發亮。繩子暫時還看不出來有斷裂的跡象。不,繩子斷掉的話,梯子會劈叉,這個女人最多摔個屁股蹲,或者跟著劈叉,撕裂大腿根部的肌肉,那沒意思,要整個倒下來才行。
她處在逆光之中,零散的頭髮和尼龍繩翹開的須一樣是金色的,她的臉一片黑暗。
梁湛說話的口氣像個大人了,至少網上聊天的感覺是這樣。而後,俞慶榮去世的信息才真切地傳遞到梁皓的意識里。
「唔,沒什麼,打瞌睡了。」
她漠然又可愛,孤獨地探索世界,宛如一隻折耳的貓。
「陽光太刺眼了。」他低下頭,看著妻子渾圓的肚子。
梁皓長吁一口氣。他看了眼晴朗的天空,把視線轉向行色匆匆的人們。
「我們在山海間別墅客房裡蹲和*圖*書了兩天,總共二十三棟,我剛剛拿到鑒定結果,沒有金瑩留下的痕迹。老實說,全面勘察遠不止這點功夫。我查過酒店的記錄,生意是冷清,但是這十年入住次數最少的一棟也有將近一百次,住一百次就有一百次打掃,所以我沒管毛髮和指紋,只測了血跡反應。」
洗好碗,他給自己泡了杯濃茶,坐進沙發里看手機。
窗帘的挂鉤綳斷了一個,兩個,然後是一串。她的身體劃出平緩的弧線,滾落到地上,和窗帘纏作一團。
「有客人鬧事吧。」他咕噥了一句。
此時,妻子站在鋁合金人字梯上,擦第二層的窗戶。她戴著塑膠手套,套口箍住粗壯的小臂,一絲縫也不留。梯子一個腳上的皮墊子沒了,妻子揮動胳膊的時候,梯子也跟著扭動,發出的尖叫讓人全身發酸。
他走到院子里,妻子爬下梯子跟出來。
「找個東西,小案子。」年輕警察說。
販子說,就四十天大,小一點容易養熟。買回來以後,梁皓意識到「四十」應該是估摸數,那時倒推四十五天正好是元旦,就私自把它的生日定在了元旦。
他發現鄰居們也和他一樣望著河對面。隨後有人走出院子,經過他家門前的小路上了木橋。他家是離木橋最近的一棟房子,院門正對著鋪成拱形的防腐木橋面。
他們走回家裡,妻子又爬上梯子了。
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移回手機上。他正在看一篇攝影心得,最近他常看這位作者的文章,是去年偶然注意到的攝影師——也許並不是什麼攝影師,只是擅長用文字裝模作樣的人。這些年,寫作的門檻和攝影一樣越來越低了。
他拿出手機,打開搜索應用,在搜索框里輸入「警察在案發現場噴洒的東西是什麼」。他馬上找到了答案:魯米諾試劑,接觸血紅素會與活性氧產生氧化作用,釋放出藍紫色熒光。
帶回家的第一個凌晨是大年初五,梁皓聽到了稀稀落落的鞭炮聲,於是給它起名「煙花」。它是母貓,挺合適的。
「梁皓……」汪磊頓了頓說,「從我個人角度來說,我沒法反駁你,我甚至可以這樣說,如果趙楠和胡琛的供述一開始就是你說的情況,我就會以兇殺的性質結案,兇手已經死了。時間很可怕,能改變的東西太多了。我和圖書做了二十年警察,我敢說每件案子都全力以赴,但我也接受了很多遺憾。而你要接受的,只是放棄一種可能性。別再多想了,不管她是跳下去了還是被人害了,都跟你沒有關係。」
「誰知道呀,見鬼了。」
「不……」
他下了樓,在人流如織的老街里穿行。這些年他一直這樣走著,因為沒有緊急的事,也不會去很遠的地方,周邊生活必須一應俱全。總的來說,他的生活自在而零散。金瑩的去向提拉著並且歸攏了他零散的生活,好像一艘慢行的小船泛起漣漪。如今這艘小船停下了,雖然還不確定中途經歷了什麼,但確實已經停下來了。
這女人是不可能懂的。他一直覺得,那張照片的功能性掩蓋了本身的藝術價值,這是他唯一一張在正經刊物上發表過的作品,他糾結了好幾天才投稿給雜誌社,可惜沒有人對照片誇讚過一句,即便是雜誌社的編輯。
「對。你堂姨還好嗎?」
「真的是警察吶。」妻子說,「這事怎麼沒完沒了,不都判刑了嘛,莫非是別的事?都折騰到酒店裡面去了。」
「是嘛,那就好。」
他明明記得有這樣一句話,卻翻遍了也找不見。妻子還在扭,梯子還在叫,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從來沒有什麼轉機,有的只是日益強烈的煩躁不安。他想回房間了,妻子卻忽然叫他。
掛掉電話后,梁皓在沙發上靜坐了一會兒,然後準備整理東西。一個人住,家當很少,雖然有點亂,能整理的地方並不多,不如乾脆重新調整桌椅沙發的位置吧。他甚至產生了那樣徹底的念頭,換個地方住,換一套更小的房子。
「血跡?」
「一會兒你就能看到了,我拍照給你看,你幫我挑一隻。」
「你記得?那時你才四歲。」
妻子從昨天傍晚開始大掃除。和往年年底一樣,這項工作通常會持續四五天,過了元旦收尾,然後在除夕前再來一次,為的是能體面地在這裏舉行年夜飯。妻子全家的親戚都會到場,而他這邊只有父親一個人。到時候,他們父子倆會被亂鬨哄的攀比揶揄的場面折騰死,像兩隻只會傻笑的豬。
「……你幹啥咯?」
「手術沒做好,做到一半人就沒了。全身麻醉,沒有痛苦。」
「你快過來呀!」
「火燒眉毛的樣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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