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吃下了那五千斤鹼之後不久,那個奇怪的商人又拿出了幾百斤鹼,那時候田文亮就已經覺得有些不對。
那僱工雙手接過去,哽咽道:「東家。」
「桐油準備好了?」
那人有些不好意思了,嘀咕了幾句,也不說話,只是低著頭,不敢吭聲。
「哎!」
田文亮苦笑著搖頭道:「干別的?除了做玻璃還能幹什麼?再說干別的想要擠進別的行會有多難?你忘了當年也有人也想要不入行會燒玻璃,被咱們弄的家破人亡了?」
「對!砸爛他的狗頭!」
「我啊,從十五就跟著父親學吹玻璃,學了五年學成了手藝,學會的經營。我根本用不著當這學徒從頭開始,可我卻知道入一行想要幹得好自己就得是最好的工匠師傅才行。」
「父親去了,我自己經營著這個作坊,又有多少人打主意?又有多少人想搶到這個行會會長的位子?二十年啊,二十年!我從個年輕人一步步走到今天。」
「可現在呢?全要毀了!這百年的作坊要毀了!這家族的名聲要毀了!連我自己恐怕都要毀了。」
「諸位啊,咱們這緣分算是到頭了,這慈善商社的玻璃擠的咱們真是過不下去了。我這祖輩傳下來的作坊可能也要開不下去了。我也知道大家不容易,一會每個人再發十天的薪水,大家就個謀生路去吧。只可惜閩城怕是容不下你們了,那幾家作坊可都是被擠的過不下去了。」
許久沒有開工,可東家竟然沒有開除他們,仍舊發https://m.hetubook.com.com著薪水,只是少了一些,大家也能理解。
「各行有各行的規矩,歷來如此,都是這樣的。怎麼幾代人上百年都有效的辦法,到了今天就沒用了?」
隨後的傳聞更讓這種感覺坐實,有人分明看到那個商人出入了慈善商社,很顯然這也是一個坑。
「是啊,東家這人不錯,對咱們挺好。」
等人都走後,田文亮無奈地看著門口,心道,出點事,多少讓陳健退一步吧。
「我看啊,這世道要完。」
「真要是作坊干不下去了,咱們可怎麼辦?我聽東家說慈善商社的作坊只要幾十個人,那咱們不全都要挨餓?」
「這規矩一破,那還不是血雨腥風,人吃人啊!吃的連骨頭都嚼碎連骨髓都要吸出來。到如今卻還有人說不如答應了陳健的條件。他們也不想想,答應了咱們還剩下什麼啊?」
田文亮重重地嘆了口氣,將杯子放下,搖了搖頭。
一個人站出來道:「要我說,咱們這時候就得和東家同心!萬不能有別樣的心思。再說了,那東家是什麼人?咱們作坊擠跨過多少想要攪合進來的玻璃作坊?那陳健才幾歲?」
作坊中,幾個僱工看著熟悉的、卻又和許久前不同的、沒有生火的爐子,長吁短嘆。
「弄的動靜越大越好,讓那些官員出來收拾,這麼多人總要吃飯。注意點,別把湖霖弄死了,他爸那邊不好交代。」
「哪一行沒有行會?哪一行不都是大
hetubook.com.com家敞開了說明了,該怎麼分怎麼分不要你死我活,也不準別人邁進來,不只是玻璃,很多都是這樣,怎麼這規矩就要被打破了?」
話音剛落,幾個人就站起來,怒目而視。
「凡是作坊的僱工病了,只要不是惡疾,我還是花些錢給他們治病的,過年過節也發些錢貨;行會裡這麼多家的利益紛爭,我給撐著,這家多了那家少了,我給協調著,遇到有的作坊周轉不開了,我從來都是借錢給他而不是放貸給他。聽著平日里大家真心實意地叫聲會長叫聲東家,心裏也舒坦。」
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陳健那邊的鹼根本用不完,可這個看起來唯一的合理的解釋卻是最不合理的。
說話間,田文亮走了進來,一群僱工都站起來喊了聲東家。
嘆了口氣,仰在椅子上,沉重地呼吸聲偶爾在空曠的房間中回蕩。
田文亮的聲音明顯因為憤怒而有些顫抖,揮揮手叫人從後面拿來一個盤子,上面盛著一些銅子,抓出一把遞送到一個僱工的手中。
「煤煙熏著,鐵管燙著,腮幫子吹得生疼,眼睛被灼的如今遇風就流淚。我吃了多少苦?」
「怎麼會這樣?他們埋怨我做了錯的決定,可是幾代幾十年都是這樣的,我做的一點沒錯。父親是這麼做的,我之前也是這麼做的,整個閩城所有想要建玻璃作坊的就必須要來見我,如今怎麼就變成這樣了?」
有些是為了感恩,而有些只是為了一口飯吃,還有些和*圖*書則是盲目地跟著眾人走了出去。
田文亮的女人端了一杯茶送來,看著憂心忡忡地夫君,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陪著重重地嘆了口氣。
「把他的作坊砸了就好了!這樣咱們就還是原來的日子了!」
那些同行們不會去思考這個問題,至少現在不會思考。本來的野心勃勃被這個事實擊破之後,就變成了不信任和指責,即便田文亮的威信猶在,可他知道裂痕已經出現,甚至今天夜裡就會有人和慈善商社聯繫。
屋中,只剩下田文亮和幾個人。
「真是昧著良心啊,干學徒怎麼了?誰不是從學徒幹起來的?還拿錢做事,錢是哪來的?還不是東家給的?你這是吃著娘的奶,會走了轉身就不認了!」
就像是孤獨的人想要找個人聊聊一樣,田文亮盯著那杯茶,像是和自己的女人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
「盡量別死人,燒了商社就好。那邊要是死人了,咱們這邊最好也死一個,不然不好說。讓官面上的人出面和陳健談,誰也不想看到一下子多出這麼多人鬧事。」
「備下了,東家放心吧。」
「是啊,欠下了許多錢,女的也改嫁了,男的上弔了。可那是他底子薄,咱們的家底卻不用怕。」
沒說話,先嘆息。
「就是,你這人一點良心都沒有。」
「哪裡是錢的事啊,是我幹了一輩子,倒頭來只剩下錢?我不當這會長,便是有錢,又有幾個人能推選我當議事員?我說什麼話又有幾個人能聽?到時候我就是個姓田的有錢的和*圖*書老頭,然後呢?守著一堆錢等著死等著兒女給我下葬?」
他默默地捧著茶杯,看著蕩漾在裏面翠綠的葉片,微微轉動著,像是看到了自己那些年榮光的倒影,嘴角漾起奇怪的笑,最終又變為不解。
「放心吧,我們有分寸。」
「這行規里那還有點廉恥,至少面上要過得去,若是連行會都沒了,哪還有什麼廉恥啊?」
可現在黑洞洞的未來就懸在他們頭頂,讓他們有些不知所措。
「哎,東家現在也難,昨天照例發薪水,我就要了一半。雖然不多,可總能幫東家撐過去吧?」
幾天後的傍晚,田文亮癱坐在之前經常正襟危坐的椅子上,少了幾分平日里同行議事時候的傲氣,多了幾分無奈的惆悵。
除了感激,更多的則是對未來生活的恐懼,玻璃行當也算是一個收入很高的作坊僱工了,比起那些農地僱工要強得多。
說話那人悶聲道:「我。我當年做學徒的時候,也領不到錢,就是有口飯吃就是了。幹了五年的活,連吹玻璃的手藝都沒開始學。也就是拿錢做事就是了。」
「他陳健口口聲聲說慈善慈善,結果呢?弄的你們連口飯都吃不上。」
所謂疾風知勁草,眾人心中難免感激。
「這陳健心也太狠了,這是把咱們的作坊往死里逼啊。也不知道東家現在怎麼樣了,想來心情一定不好。我真恨不得如今知道那種大塊玻璃的辦法好告訴東家,讓他熬過去。」
「就是!」
「哥,可咱們有什麼辦法呢?」
「沒有東家養活咱和圖書們,咱們可怎麼辦啊?歲數都這麼大了,從學徒時候就是學吹玻璃,離開這咱們能幹什麼?」
哀嘆中,有人嘀咕道:「我倒是聽說,咱們作坊要是干不下去了,可以去慈善商社那邊的作坊去做事,一樣發薪水。」
「咱們也得吃飯啊!」
他實在想不通,幾代人上百年的規矩應該就是真理,可這真理如今卻似乎失效了,根本理解不了那個玻璃作坊到底是怎麼回事,更理解不了那些鹼的來向與那種玻璃的質量。
幾個有心人的煽動下,僱工們立刻被沖昏了頭腦,田文亮看了一眼領頭的那個僱工,不易察覺地點點頭。
「就算是報答東家的恩情!」
……
鹼是從哪來的?
玻璃作坊的僱工在幾個人領頭之下,紛紛起身,有些人腦子有些亂,有些人習慣性地跟隨著眾人一起行動。
女人寬慰道:「還有別的辦法吧?再說咱錢也夠了,便是沒了辦法做些別的也好,你看人家那些囤蘭花的不也賺了許多嗎?」
「你什麼意思?你的良心讓狗吃了?當初要不是東家收你做學徒,你現在指不定就餓死了!」
「什麼玩意兒!呸!」
人群中,忽然一個人大聲喊道:「要我說!他陳健讓咱們過不下去,咱們就砸了他的商社!砸了他那害人的作坊!要不然大家都得挨餓!咱們學了一輩子的手藝,總不能餓死吧!」
「放屁!沒有東家你早餓死了!」
之前亂鬨哄的人都已經離去,屋內只剩下自己和家人,可之前留下的肉眼看不到的裂痕已經在他心中萌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