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究竟是哪個事務所的新人了。」役所寬司不禁低聲呢喃。
而當下,小年輕居然稱得上是遊刃有餘,看模樣還有上限。
「……確實。」年輕人雙手都插在衛衣小腹處的口袋裡,悶聲說。
「白石嗎,那裡把樹砍掉后,就很容易泛濫,我都極力奉勸過了。但海老澤的話,應該沒問題,那是這兒附近最漂亮的河了。」岸克彥熟人熟路的說。
「再說,雖然你好像職務高點,但你這麼年輕,是他的晚輩沒錯吧。」岸克彥問。
機緣巧合以群演的身份客串一殭屍后,岸克彥受戴鴨舌帽的副導演所邀去看樣片。
「喔——」工作人員紛紛鼓掌。交頭接耳的說著什麼,大多都是驚訝之類的。
尹澤閉眼思索了一會,才比了個OK,走上前去。
房間拉上窗帘,關掉電燈,只剩灰暗。機器嗡嗡的轉動出聲,未經潤色,還很樸素的樣片影像霎時投射在小幕布上。
年輕人沒回話,只是屁股在坐墊上動了動,像被教師當場點名的心虛學生。
「Cut。」沖田修二輕鬆的說,「先吃飯吧。」
「那就好了啊。」鴨舌帽大叔高興的朝跟年輕人說,「也能確定場景了。」
鴨舌帽的大叔坐副駕,年輕人夾在中間,縮著腦殼,光線穿過車前玻璃,照在額前的劉海上,在眼部打下一圈陰影。
片場無比安靜,只有機器還在忙碌的轉錄帶。
接著輪到男二號上場。同樣場景,同樣特寫,這估計是老帶小最麻煩的鏡頭,這接戲接的不好,那妥妥的正反手教學尷尬現場。
尹澤飢餓久矣,爆發出超越化妝師姐姐閃現的速度,仗著不用卸妝和物理距離近,最早排隊拿到餐。等化妝師好不容易端著盤子回來,想要共進美食時,某人已經去排第二次隊了,完美的擦肩而過。
尹澤暫時無事,就在場外啃從村超市買來的餅乾旁觀。
因此,役所寬司的第二眼是心虛,悄悄朝周圍看別人的反應,彷彿不好意思。直到發現大家都沒有注意自己,才又挪回眼神。然後因新鮮感和喜悅而嘴角上揚,第三眼已經悄無聲息的變化為對電影與劇組的贊意。
嗚呼~!
「真辛苦啊,昨天不是下雨了嗎,所以確定好的地方,都漲水了。那邊還有一個神社的,原本很合適的。」副導演嘆氣。
導演不都是腰間別喇叭的大嗓門么?
說起哭戲,用得最多的該是苦情劇,尤其是女演員,那更是經常要懟臉大哭。而能不能哭,哭的方式,哭起來美不美,哭起來的情感輸出力量,都是有說法的。有些https://www.hetubook.com.com劇的標準極高,導演甚至會給規定,要演員哪隻眼睛先掉淚,這眼淚要在什麼時候掉等等。
許多日劇里的表演會用力一些,張力過多,顯得有些像話劇的風格。但演繹說到底是殊途同歸的技術。
岸克彥百無聊賴的扒在方向盤上等候,光是看著就覺得麻煩,他這時回頭,看向那個坐在旁邊,無所事事的,被稱為導演的人物。只見年輕人縮在座椅里,身子斜靠著車門。明明同事在路邊又記地址又打電話,忙得不可開交,這傢伙居然還能低頭專心看手機,另一隻手則擺弄著胸前的帽繩,繞手指。
三個人隔著小溪靜默對視。
「是吧?導演?」鴨舌帽副導演試探的追問。
「這麼穩,這小子真的只干過配音?現在配音都這麼卷?」劇組真正的副導演受到了一點點小小的聲優震撼,低聲問,「真是聲優?不是演話劇出身的?」
宏亮的聲音就像神諭。
「那就太好了,對吧?」副導演又高興的向年輕人確認。
「這已經是最漂亮的了。」岸克彥有些詫異,「這都不滿意嗎?」
連手都不知道往哪擺的年輕人頓時抬頭挺胸,眼眸中的低迷消失,傻狍變雷獸。還不等他有任何動作,鏡頭外立即飛速閃現進一個化妝師,說是補妝環節,實則溫柔的像是在給踏青出汗的男友擦臉一般。
沖田修二聞言,略略沉默,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副導演嘴裏咬上一支煙,他拿起資料和地圖對照著看,同時還在和人打電話確認。
「如果能嘩啦啦的讓10個人通過的話,就更完美了。」副導演比劃著雙手。
年輕人姑且觀察了一秒,然後試探性的想替別人接過地圖冊。
岸克彥停車詢問,麵包車確定是故障了,只能叫維修,這裏前前後後都是田野,他也就大大方方的載兩人一程,留麵包車的司機原地等候維修人員。
「真是抱歉,麻煩你了啊。」鴨舌帽的大叔道謝。
「……嗯。」年輕人依舊有些中氣不足的應聲。
不同於役所寬司的單獨特寫。
「總能做點什麼事吧——!」岸克彥有些忍無可忍,雙手拍著方向盤。他甚至想起了自家那個整天窩在屋裡啥也幹不成的兒子,語氣也帶點煩躁,「難道你只會待著不動嗎?」
年輕人的舉動失敗了,他把手縮回來,然後慢慢的重新看向車裡的大叔。臉色和眼神那怯生生的意味很明顯:然後怎麼辦?
對伐木大叔來講,跑龍套可是首次而難得的體驗。hetubook•com•com但對導演來講,回看自己拍的爛鏡頭,無異於自我處刑。
副導演看著四周八方的蒼翠欲滴的樹木,又看著蹲在小溪邊正為捉到小螃蟹而高興炫耀戰利品的伐木工人,無奈的摘下帽子,他小聲的跟導演說,「這裏縱深不一,別說讓殭屍們跑起來了,器材也不好架啊。」
「喔,沒事沒事,去海老澤的話也剛好順道。」岸克彥不在意。
「Cut。」沖田修二也無可挑剔。
岸克彥實在有點忍不住了,不客氣的開口,「你有事嗎?」
「呃,差不多吧。」
役所寬司和其他老演員也就罷了。這個很會玩21點的小年輕居然也能不失誤。
這種老搭小的戲,普遍情況就是帶孩子。沒辦法,實力差是存在的,後生仔們的表現大多在拉胯和及格線徘徊,得磨上好幾遍才有成效。至於老戲骨會不會被小鮮肉影響,融入分段?只能說不存在,因為高手都會無實物表演,對著虛空都能嚎啕大哭,何況是對著會呼吸的木頭人。
演員對內容的執行,本身是沒有毛病的。
岸克彥終於轉頭看了一眼旁邊被擠得束手束腳,想調整坐姿,但又不敢隨便亂動的小伙。那傢伙頭髮雜亂,兩隻眼睛微眯,雖然不至於到散發什麼異味,可整體給人一種沒睡醒、邋遢的感受,就連胸口前調整兜帽緊實程度的帽繩都是一長一短。
年輕人再次低頭,沒有把臉埋進手臂里,而是維持著低垂狀態。
副導身上掛著挎包,手裡舉著電話,想拿筆,資料只得夾在腋下,結果厚厚的地圖冊貼著衣料滑了下去,筆也沒注意脫手了,這下顧頭不顧腚,一邊拾地圖一邊找筆,霎時整得手忙腳亂。
「是。」年輕人被催著拉開車門,但剛剛一隻腳伸出去,又遲鈍住了,像只不可愛的傻狍子般回過頭,默默問,「那,那個,幫忙具體是指?」
那種痛苦稀釋成茫然,這份茫然逐漸正在吞噬整個身體,直到滲透出屏幕。
監視器里,年輕人是防禦傾向的環膝抱坐。從身後投射的影像光把他翹起的亂髮絲映的很清晰。他的表情起初還只是苦悶,臉雖然沒有皺成一起,但正傳遞出一種痛苦。他同樣悄悄的朝四周看了一眼,速度很快很快,就像做錯事的孩子,偷瞄了眼生氣的家長。
十幾位喪屍從畫面邊緣緩緩走上來。他清楚的看見當中,有穿著工裝的身影,那是自己。只見那人笨拙的裝作中槍,然後鞠躬、蹲下、側躺,爬起來的時候甩甩手上的灰,再又蹲下一個慢吞吞側滾。
可www.hetubook.com.com就算故事再怎麼日常,但這順利的也簡直就像吃了三碗瀉藥,尤其是那些長鏡頭,順暢絲滑的有點難以置信。
「唉,要是那條河在深山裡的話,感覺就能用上了啊。」
大家來到平坦的河邊,照例擺好器材、正常工作,另一組人就拿攝像機對準這邊。
副導演嘖嘖點頭。
著實匪夷所思。
「別說什麼對不起,行了,快點去幫忙。」岸克彥無奈揮揮手。
岸克彥是巧合成為的群演,因此特寫里只有他。而田邊幸一擁有導演的身份,背景里就有黑壓壓的組員與攝影機。
副導演也算見得多了,可在業界里還沒見過這麼會哭的平成男生。這本領要是換到什麼偶像劇里,不得讓純情少女頃刻心碎?
「這裏的河基本都這樣的。」
「田邊……幸一。」
「你叫啥。」
一個導演不應當不去看自己拍攝的東西,但實在不願看,所以只能像這樣簡單的垂頭移開視線逃避。那雙淚眼在特寫下是這般的勾人思緒,可是從頭到尾,眼淚都並沒有滴下來,只是始終蓄在眼眶內。彷彿沒用的孩子,最後的尊嚴和倔強。
喪屍的動作要夠反人類才有味道,有追求的劇組,都會請專業的動作設計師指導。而到這裏,就要做成不專業。役所寬司等人平舉著手,緩步向倖存者走去,獵人們拿著沒聲的玩具槍迎擊,殭屍們憑心情被擊倒,然後爬起來,有的爬起來還人性未泯的拍拍手掌上的灰。
這份鏡頭語言,表達的是兩人的身份與心理狀態的不同。
十幾分鐘后。
「喔,可以的吧。」
這還真是活學活用。
這喪屍的表演質量,和樣片里其他人有鮮明的差距。
就這麼,所有情緒和神態像根彈簧般繃緊了2秒后。
「不漂亮的也沒事,只要能讓十多個人跑起來就好了。」副導演連忙說。
沖田修二、副導演,以及尹澤等人都守在導演用的監視器前。觀察在特寫鏡頭下的精湛演技。
眾人也是工齡不淺,見多識廣了的,拍戲笑場、出問題,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但今天從開機到現在,居然沒有怎麼NG過,少數的重來,都是因為要根據實景而調整鏡頭。
年輕人被這稍微大點的聲音一呼,就立即慌慌張張的下車了。悶著頭走向那邊正在打電話和看圖的副導演。
「嗯……是的。」年輕人這才抬抬頭,蚊子哼哼似的應聲,又很快低下去。
零台詞,光線昏暗,大特寫下,臉部細微的抖動都容易被擴大。然而役所寬司輕描淡寫的就完成了塑造,這一刻,大叔岸克彥,甚至增和_圖_書添了幾分可愛感。
「是,是的。好,我記一下……等會,我圓珠筆掉了,我檢一下。」
而絕對的演員可以給角色賦予生命,給影片留出可供深思熟慮的模糊性。
尹澤維持著人生迴廊進行觀察,兩眼閃動,微微點頭,敬服不已。對方這可是靠本身的實力而牢牢控制五官和面部肌肉啊。而且由於角色的普通性,恐怕還是收著演的,根本沒用全力。這次可算是見過一位大師了。
整張臉都皺起的司機大叔也無事發生過的笑顏下車。
傍晚時分,劇組回到駐地,進行今天最後一場。
「別抽別抽。」不料副導演攥著圖不肯松,邊看邊保持和電話那頭的溝通,「沒,不是說你。那最近的河是溝口川可以確定么?行行行,嗯,好。」
役所寬司的臉也被刷成鐵青,然而化妝師姐姐是有職業操守的,她額外用紅色在影帝的眼眶邊畫了一道血淚,展現職業操守。
「對,對不起。」年輕人這句話倒是很清晰。
七年……不,也許最多五年,只要遇到合適的機會,他肯定可以奪獎。
小貨車緩速行駛在窄窄的車道上,岸克彥穿過矮坡,他這時注意到路旁有一輛好像拋錨了的加長麵包車。車尾有兩個人用力在推,但絲毫不起效果。其中一個帶鴨舌帽的,似乎有點眼熟,好像在上次砍樹時遇到過。另一個年輕人,身材纖瘦,弓腰俯首的,存在感很薄弱。
「拜託你了,只有你很熟悉這邊。」副導演露出討好的笑容,連連鞠躬。還用手輕輕點旁邊的年輕人給暗示。後者這才有樣學樣,緩緩彎腰。比起說是不情不願,更像是台遲緩無力的機械。
氣氛瞬間為之一變。
重新回到貨車的附近。
然而劇組的弟兄們便輕易接受了這趟活很好乾的事實,樂呵呵的開車到河邊拍劇中劇了。
車子里,幾秒的沉默后。
年輕人在區區這個年紀,就已經當得起「優秀」二字了。他已經完成了潛力兌換,這天賦即便放到強人輩出的無名塾里,也都能有一席之地。
實際上,旁邊的化妝師已經紅著眼在共情了。
尹師傅一邊被迫接受化妝師姐姐的無效補妝,一邊在討吃的。這男二號可不像龍套那樣,只要支棱幾分鐘,死的漂漂亮亮就能好。一整天下來,人生迴廊都隨著場記板的咔嚓聲超頻又關閉,能量消化快啊。省著也不行,都在發揮,怎麼好意思做木桶最短的那塊板子?
始終沉默寡言的年輕人有點嚇到和訝異,把目光從手機屏幕里移開,細不可查的發出聲音,「誒?」
「這可不行啊,睡眠還是要保證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人真准。」沖田修二得意的叉腰。
在《啄木鳥和雨》里,田邊幸一要拍攝的是殭屍片,或者說是喪屍片。這相關的部分反而是最好弄的。因為設定上這是新手導演,片子質量差,因此演員們可以不正經點,最好還要故意讓表演痕迹過重,念詞念成棒讀。殭屍們也不用上特效裝,把臉糊成烏青麻黑的就行。省錢省得義正言辭、忠實劇本,甚至連工作人員們都可以出鏡……開始套娃飾演劇中劇的工作人員。
「不去幫幫他嗎?」岸克彥指著外邊的鴨舌帽大叔。
年輕人忽的低頭,等再次迅速抬頭時,在薄弱的反射光下,眼眶已經清晰的泛紅。瑩瑩的淚光在打轉。十根手指用力纏在一起。
優秀演員可以很好的完成角色,絲毫不出錯。
樣片那微弱的反射光照在役所寬司滄桑、有故事感的臉上。他還稱不上美艷二字,但濃眉大眼的,是很中正的相貌,這臉孔既能演好人,也能演壞人,所謂的表演局限,只存在於技術,而不是皮囊。
役所寬司也站在後面觀察。這不該是遵循情感的臨場行為,因為這種層次感分明的變化,過於完善豐富,顯然是設計過的。他甚至覺得,自己的表演也給了一定提示,譬如那朝四周悄悄看的細節。
副導演見狀,摳摳後腦勺,調整情緒,不好意思的朝下方說,「岸先生,這,那個,有沒有更大一點的?」
「他工作太忙,沒休息好嗎?」岸克彥隨口問。
「這條過了。」沖田修二作為片場最大的審核人,給出確定。
副導演的扮演者,最真實,他把嘴裏叼了許久,濾嘴都咬扁的煙給終於點上了。
當樣片放映時,役所寬司的眼睛就動了。十余年來,這座小村的生活都一成不變,傳統古板的岸克彥看過電影,但從沒有看過幕後樣片。第一眼,是新奇,還稍稍微微朝前湊了湊。
……
「Cut!」
這構圖是導演與攝影齊齊考量后所做出的。
岸克彥徹底無言以對,咂著嘴巴,歪過頭去,懶得再看。
太陽躲在雲層后,天空將陰不陰,沒有燦爛陽光的加耀,山林水簾都顯出極具現實感的灰色,房屋頂的瓦片已被歲月染出頑石似的老舊,蔓出絲絲黃綠相間的青苔,最後幾顆小小的水珠匯聚于檐角,在鳥鳴聲中碎在門前的院子里。
尹澤雖然也是特寫,但身邊有劇組人員的身影,這些人都經過調整聚焦,身形是模糊的,只大約看得清衣裝。背後是放映機,黑暗裡,一段光束連接著機器和幕布,那白光就是影像,是劇組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