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去看江景嗦,闊以,走起。」老司機一腳油門。
山城是很熱,但江畔的夜風也還是冷的。
我回來了,還會回來的,還會再回來的。
「我現在叫尹澤,當然,還是可以喊我瀧澤悟的。」尹澤揮了揮手,「回見啦,我接下來要勤奮工作,估計要忙起來了,你們要多保重啊,有什麼忙啊,讓翔一君代勞,他年輕人,力氣大,精神足。」
好,再來一次。
在江北國際機場外,又見到了熟悉的「黃色法拉利」。計程車們成排結隊,有許多車體的兩側還不甘寂寞的貼上了賽車拉花,表現了心善師傅們對乘客舒適度的重視。
「帥鍋你心情不好邁?你看起有很大的心事樣?」老司機沒急著停車。
明明只是尋常的光景,但或許是陽光籠罩的關係,視野顯得有些朦朧。
那是人生嗎?
「沒事,把剩下的零頭換成零食。接著再重新開始嘛。」尹澤把簽完名的單子遞出去,「對了,我改名了。」
尹澤看見那扇粘了舊春聯的公寓門,公寓門的顏色很熟,他敲門的手都在抖。
高中開始,尹師傅的成績並不理想,於是家裡人把眼光瞄向了藝考,其實很多人選擇當藝術生,大多也是類似的理由,不過尹師傅小時候就愛塗塗畫畫,收看藝術創想節目,做過賣5毛都沒人要的手工,算是有點藝術細菌。
尹澤霎時忘掉了如今名躁日本遊戲、動畫界的「尹澤老師」,他忽然覺得那些有點遠,太遠了。他應該還是那個素描、速寫、色彩,三科一起勉強能湊250的小考生,應該還是那個糾結今年報哪個班並提升自己的大眾原畫師。
「老闆兒,二兩豌炸,加點點湯水——」尹澤笑著進門。
「沒帶,走的太急咯。」
東京羽田機場。
擅長嘮嗑的老司機見乘客多日不歸的模樣,便熱情的當起導遊,言子一套一套的,想來平時沒少看李伯清評書。介紹之餘,也不忘了手機里的司機聊天群,過幾個路口,老司機就彙報兩遍路況,聲音悠哉,車子游龍。
腳下這條路真熟悉,這是放學的路呀。
尹澤想起一樁樁事,這些事兒跟破土的春芽一樣根本按不住。
東京郊外。
已不需要調用人生迴廊,那和圖書些璀璨寶貴、閃閃發光的回憶就在眼前流淌。
「這裏以前有沒有一戶姓尹的人家……?」尹澤輕聲問。
尹澤凝視江上江下的焰色,一言不發。
門口的對話也吸引了家裡面正在吃飯的人,兩個老人,一個婦人,一個年輕人,都舉著筷子往這看呢。
人靜靜在旁邊坐了一會,看老小區的燈火,然後在路邊招到一輛計程車。
「是嗎?」松崎老人訝異。
乘著故鄉的風,尹澤的腳步輕快。
即便是吃火鍋長大的,但尹澤也不敢打包票說對每條路每條道都明明白白,他在這兒也得用導航。曾經找網吧找了幾十分鐘,最後發現網吧其實在Y軸上。也是去了外地,才驚覺原來城市裡的路是能一條平到底的。
半夜有人陸續離開。
「帥鍋去哪點?」當然不可能是來時的老司機,但老司機們的性格卻很像。
老小區的人家,他基本都認得,只是這一眼掃去,沒有一張眼熟的面孔。地方還是那個地方,那間小麵館也沒變,但老闆不是一位愛多添青菜葉的銀髮老太太,而是一個五六十歲的漢子。
曾經人行如蟻的碼頭可能已不復曾經的繁忙,也愈來愈少見到肩抗一米竹棒,爬坡上坎的的梅老坎們。但有些東西和黃葛樹一樣,是栽在哪,就活到哪的,迎風昂首,茁壯成長,難能摧毀。
老媽一般下班比較晚,也經常負責買菜,回鍋肉炒的不錯。但說到好吃的,還得是老家的外公外婆屋裡的柴火灶。其實外公家不遠,但小時候去,總覺得好遠,彷彿都去到了好幾個城市外。
「行,謝謝。」
騎士的身影在日光中逐漸模糊微小,駛向生活中的一個個明天。
半島燈海,佛圖夜雨,壁立萬仞,磴曲千層,兩江虹束如帶……
尹澤站在寬敞潔凈的候機大廳里,一時有些失了方向。就像隔了一輩子。但他知道自己不是旅客,不是過客。
一段行於天空的旅程,別人睡覺,尹澤一直在看無邊雲海。
進門是一片空闊的院落,牆根、牆頭、石縫中間細草蓬生。一棵樹盛開在淡青的天下,枝繁葉茂下穿透細小的陽光。
幾天後。
尹澤在故鄉的石頭上坐了一宿。
「我以為你至少會待好和圖書幾天?」佐倉綾音問。
感情是信念的基礎,這裡是我汗水浸過的土地,這裡有我流動過的命運,這裡是我靈魂的根。
小不點們在跳格子玩。
「是啊。」尹澤說。
長街重新有行人,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響起人們的說笑聲。
「好的,你莫擔心。」尹澤笑了笑。
立交橋上下交錯,同行的車輛也許幾分鐘后,就跑到了頭上,這是全空間的交通。輕軌從路面底下一躍而出,像鯉魚破水,高昂而去。
門關上了。
「我們住勒里二十幾年咾,沒得姓尹的,整個小區里也沒得嘛。」中年男人直接說,「你應該是找錯了哦。」
還有外曾祖母的那碗豬油、小鹽、一把蔥花的油炒飯,已忘了確切的味道,只記得很香。他小時候吃QQ糖,就喜歡搓來搓去,手指頭沾了灰,糖也就滾了灰,外曾祖母見了,饒是腿腳不好,也要來揪耳朵,用掉光了牙齒的嘴巴嘟囔說別弄髒吃的。
「要的!」老闆回應。
風塵僕僕的尹澤下了飛機,看見了提前等在候機廳的接機人。
機場總是很明亮,來自各個國家的飛機像鳥一樣落腳停駐,它們在此短暫邂逅,匆匆相見后又堅定地啟程,跨越季節、穿越時間,人來人往。東奔西走的旅客眾多,耳畔多是最熟悉的語言、方言,有人分別、有人重聚,平靜面容或是感慨萬千。
熬更守夜,白天看范畫,站著都能睡著,例行練習,筆在無意識里飄出畢加索的風格。大夥畫得不怎麼樣,鉛筆倒是一個比一個削得好。復讀師兄說教室附近的毛大串要少吃,吃多了要復讀,尹澤不信。老師說你們雖然現在又累又困,但將來會懷念這段時光的,都能站著睡覺的尹澤當時還是不信,不過將來信了。
……
尹澤在花壇邊坐了下來,之前走了那麼久,一點都不累,現在幾步都走不動。
快下午6點了,該準備晚飯了吧。
在黃桷坪的地下室里,排線,學繪,以學生的身份認真去領略歷史大師們的筆跡。尹澤漸漸陷在了裏面,陷在那片一直要仰望的精神星空下。
「沒帶多少東西,錢也不多,想長待也不允許啊。」尹澤就搭靠在她肩膀上,「要好好掙錢了,以https://www.hetubook•com•com後再回去吧。」
有夏天晚上的露天壩電影,有過節時漫天煙花下落灰的飲料罐頭。
小學後門,有賣炸雞柳的,汁濃味足,可惜有點貴,要一兩塊。再往下走,是大市場,每月五號就有很多人來趕集,平時不容易買到的,屆時都能逛到。這裏還有家賣燒餅的,剛出爐的燒餅里加了蜂蜜,外殼酥脆,內里甜軟,對小學生來講,一個就飽了,而且還不貴。
尹澤下意識想向里多看看。
「帶我轉一哈嘛,往北濱路的方向走。」尹澤笑著說。
「帥鍋~!走哪裡嘛?」老司機使著一腔流利的椒鹽味普通話。
「瀧澤先生,院里不缺東西的,孩子們光是見到你就高興的不得了……」松崎老人說。
尹澤低身,抓起一把淺淺的泥土,又把沾了泥土的手放回口袋,彷彿真的抓回了什麼。
再次經過濱江路,黃昏轉移,山城的絕美夜景也緩緩降臨,夜色越黑,燈色就越輝煌。倒映著霓虹的江面上還行駛著燈船。巨龍血管般的蜿蜒橋樑連接著兩岸,湖水把光亮聚成閃爍的鏡子,鏡中的光越發耀眼,活像燃燒的火焰。
舞曲的曲目就那幾首,好幾年可能才換。曲子還是曾經的。
穿過香樟夾裏的小道,迎風下坡。
這一截路,真是閉著眼都能走的。
樓梯間的牆壁上充滿了開鎖、疏通管道的聯繫電話,有一層的聲控燈半亮不亮,不靈敏。
機場也是一處小人間,這些都是經年重複的事情。
尹澤敲響了門。
多少個午夜夢回,尹澤都在長嘆,何故走上美工不歸路。不過還好,至少有條叫漫畫的路沒染上。聽說漫畫手子的炒飯技術都不錯,好多都擺攤去了。
慢慢的,尹澤也能給老司機指路,越來越熟。最後他主動要求在路邊停下,想自己切實的走下去。
尹澤的視線越過門扉。緊窄的三室一廳的布局是一樣的,但裝潢完全不一樣。
黃桷坪外有一條塗鴉街,從樓房、牆面、校園、店鋪外皮都是各種塗鴉。人少安靜的老街在牆繪中悄無聲息的釋放著歲月的重量。
幾秒后,尹澤扯動了一下嘴角,「不好意思,我找錯了。」
深呼吸之後,尹澤大步朝外。
「沒有。」
老小區的和圖書壩子外,一群嬢嬢阿姨坐在一起,開作戰會議,探討著每一位下一代未婚青年的故事,等到點后,就搬來音響跳廣場舞,主打的就是文體倆不誤。
……
「小伙?你找哪個?」中年男人又問了一句。
「以前……」
尹澤走下樓,回到了那個熱鬧的壩子。小區外的街上,也亮起了燈牌,忙碌一天的人們開始相約出來燙毛肚、喝啤酒。
尹澤找了個地方,抱膝坐下,聽寂靜的流動。其實心裏大概知道答案,但不親眼看到嘉陵江,又怎會甘心。
「哈哈,我知道那群醫院教授們很關注我的情況,畢竟他們都沒見過這例子。但複查也複查不出什麼,有些東西啊,難解釋哦。」尹澤又是一笑。
心跳的好快。
「嗯,是沒怎麼睡。你等多久了?」尹澤問。
數不清的建築依山而建,房屋和道路與山林完美融為一體,是名副其實的山城。
小學里的乒乓球台是水泥檯子,那叫一個硬啊。同樣硬的還有膠皮掉完了的球拍……不過有的夥計就喜歡沒膠的空拍,覺得更有手感。球也少,癟了就手動複原。羽毛球雖然沒有強求場地,但球複原不了,但哪怕還有幾根毛,都會繼續挨打,直到光桿退役。
我清晰感受到時鐘的針指著哪一點,此刻風正吹向哪一方。
尹澤來到街外,來到摩托車旁邊,拿起頭盔戴上。
朝霞升起,晨光淡淡,紅日破土而出,隨後是萬道光芒。昨天點亮了今天,今天點亮了明天。
「雖然不曉得你遇到啥子困難,但凡事多靜靜,多想想嘛,總能過去的。」老司機說。
頭盔下的臉浮現起笑容。
一個不認識的中年男人微微探頭,一隻手甚至還端著碗,向外看了一眼,「你好?找哪個?」
有人在賣小吃,以前是挑擔架,後來換成了開小三輪。尹澤也不認得賣主,但還是要了一碗豆腐腦,加點辣子和花椒粉,吃起來很有滋味。
石子路上的街道,小麵館開鋪,一對夫妻正在忙活,婦人在包新鮮的抄手。
中年男人將門控住了,語氣也稍微嚴肅了一點,「你是哪個?」
不是只有尹澤一個人在這裏,也有其他看江的人,還有剩下的,則是夜釣的。其實夜釣的人不一定是真釣友,他們也許釣的不https://m.hetubook.com.com是魚,而是短暫的自由。
從未如此相近!
尹澤看見清透的天,疏淡的雲。
「你黑眼圈有些重啊,沒休息好嗎?」佐倉綾音上前托住了有些奔波疲累的男人。
「接到你電話就來了。唉,你也真是的,才恢復多久啊,這麼急著走。」佐倉綾音一邊抱怨一邊把對方的衣領整理好。
是這一幢,是這個單元,老小區單元門的門禁仍舊是個擺設。
「去嘉陵江吧。」尹澤說。
計程車里先是迴響著舊時的小曲兒,然後切到了電台,廣播很親民,主持人是普通話和方言輪替著使用。老司機仍然時不時向大群發送悠哉口氣的復讀語音。
這些年來,牆皮上的塗鴉不知被蓋了多少層,尹澤當年為留念而與朋友們所畫的那一小塊也應該被新同學們蓋掉了吧。
他面對江水與朝陽,熱淚盈眶,淚流滿面。
「你才是啊。」松崎老人拄著拐杖,送到門口。
群燈也一一休息。
爺爺的那頂老鴨舌帽該換了吧。
「帥鍋,要到咯。」
門開了。
十多公里走下來根本不覺累,越來越起勁。
「帥鍋從外面回來的邁,我看你沒帶行李箱耶?」
尹澤特意讓老司機多轉了轉,過長江大橋時忍不住拉下窗,把山水映入眼帘。故鄉的夏天讓人燥熱,讓心充滿歡喜。
因江而興,以山聞名,城市摺疊,道路凌空,江水於此間縱橫千里。
自家老爸多年來練了一手好菜,特別是火爆腰花,出鍋時很嫩,泡椒是自個兒制的,論味道,一般的館子都比不上。都能想象出老爸穿著那件萬年不變的上衣,撒著拖鞋在灶前掌勺的樣子了。聽人說,二十年前,老爸有次在河南的駕校,靠著桑塔納點煙,有女學員驚呼貌似劉德華,哈哈哈。
馳過漫長的郊道,兩側是街道、河流、樹林。
尹澤行走著的腳尖一墊一墊的跳動起來,彷彿被嬢嬢們的藝術氛圍感染。
江邊有很多石頭小路,不漲水的時候,一般都能下去。
一堆小娃娃也紛紛跑了出來。
奶奶還咳嗽嗎,還起夜嗎。
「帥鍋慢走~手機錢包拿好哈~」老司機瀟洒揮手,一腳油門就不見了蹤影。
中學體育室甚至能借到撲克牌……但那副牌里有6張A,8張2,偏偏牌背還一樣,果然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