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Chapter 29

古巴人民這輩子都沒見到過這麼多蘇聯人,他們隨巨大的船隻來到這座熱帶島嶼上,駐紮在隱蔽性較好的林地周圍。他們外出時不|穿軍服,便服的樣式讓天真的古巴人民不禁懷疑這個國家的強大性——款式落後,顏色灰舊,任誰都不會認為他們來自一個繁榮富裕的超級大國。
馬克笑了起來,不復當初的純真與懵懂,伊森不禁懷疑當初在甘蔗地里要把聯合果品的土地分給農民的是誰。
「不。」馬克搖頭,「相反,我很喜歡,謝苗是我遇見的第一個蘇聯人,他對我很好,指引過我很多。他有崇高的信仰,我為之而欽佩,但是伊森,我敬仰他,並不代表我要變成他。而我不隨這個國家的浪潮前進,註定就會被拋下。」
「你看,這就是我和你的不一樣。我的朋友,如果我告訴你,我愛著古巴這片土地和人民,你會不會覺得很好笑?」
「因為他需要人守護,那個人只有我。」
他轉頭,透過窗帘縫隙,迎上了那雙流淚的灰棕色眼睛。
「信仰的產生是一瞬間的,這很容易,但堅持下去就很難,也許我退縮了,又或者我看到我所信奉的主義也沒那麼完美。我知道這世界上沒有完美的東西,我在幫助埃內斯托進行土地改革的時候獲得了極大的愉悅,我看到農民們擁有屬於自己土地時那種興奮。可是伊森,與之而來的就是美國對古巴經濟上的封鎖,農民們拿到土地又如何?蔗糖賣不出去,甘蔗爛在地里,照樣過苦日子。現在投靠了蘇聯,把蔗糖賣給他們,那麼雪茄呢?m•hetubook.com•com朗姆酒呢?以此為生的人民該怎麼過?再者,蘇聯就一定能依靠嗎?這個國家太遠了,因為遙遠所以會對他們產生足夠美好的幻想,這些幻想在古巴人民的心裏膨脹,可在我看,膨脹出來的不過是些肥皂泡,總會有破滅的那一刻。可埃內斯托他們聽不進去,他們太過於理想主義。」
莫里安無奈搖頭,說沒有經過上帝祝福的婚姻都是無效的,伊森一定會落敗而歸。到了那時,他就算綁也會把伊森綁回去。約瑟則說那是莫里安的自由,但不要妄想他會離開南長島。
馬克露出苦笑,說:「她的心思已經不在我這裏了,她和菲德爾一樣,從一個民族主義者變成了一個完全的社會主義者。而我,親愛的朋友,我們不能改變自己是美國人的事實。」
「如果他們真的結婚了的話,那個蘇聯人也是柯里昂家族的一份子。我們不能放棄每一個人。」
人來人往的港口裡,自然不會有人注意到一艘漁船上下來一個衣著普通,帶著飛行員墨鏡的年輕人。在經過一個月的休養后,伊森認真地拒絕了莫里安要他回義大利的請求,並且獲得約瑟的原諒和理解,再次回到了哈瓦那。當然,他向他們保證,自己的這條命不再僅僅屬於自己,他回到哈瓦那不是要白白喪命,而是要將安德烈從水深火熱當中救出來。
「這不在於她信奉哪個主義,而是在我看來,對任何主義的狂熱都是危險的,埃內斯托和艾利希奧以及勞爾,他們尤其是。她和他們走得和_圖_書太近,意味著我的空間會被壓縮。」
伊森難過地哽咽,目光根本無法離開。良久,他看到安德烈掀開毛毯,伸出左手,讓那塊歐米伽手錶閃耀在燈光下。
總而言之,古巴人民在這群蘇聯人身上看不到「先進」,反而,他們看到了「落後」的一面。
安德烈脖頸的紅痕,手腕上的淤青無不訴說著他所承受的苦痛。他抓住他們一同在市場上挑選的天鵝絨毯放在鼻尖嗅聞,似乎在發抖,蜷縮成一團,他將自己裹在這帶有伊森氣息的毛毯中,如鑽進避世的繭。
他躲進自我營造的黑暗處,徹底放空,伊森猜測他在流淚。他一定在流淚。
是的,伊森決定帶安德烈離開,無論是蘇聯還是古巴都配不上他。儘管很大可能兩人會遭受克格勃的追殺,但到了義大利,他會重新撿回黑手黨的那一套,在那個黑惡勢力盤踞的地頭上,誰輸誰贏還不一定。
他靜待片刻,等周圍無人,卧室里的燈也亮起后,便開始爬牆。這對他來說並不難,當他支撐在窗台上,透過窗帘縫隙,看到安德烈站在空無一人的床前,神情落寞地緩慢躺下的模樣時,他忍不住渾身顫慄。
隨行的女眷們在河邊洗衣服,她們健壯而粗狂的性格讓不少男人們望而生畏。她們除了怕蚊子和水蛭,似乎一無所懼。
伊森從人群中鑽出來,離開哈瓦那港口。他並不急於去尋找安德烈,這次回來,他並不准備做他家裡的「聽話男孩兒」,平心而論,如果他真不講究規矩來的話,艾利希奧的人想抓他沒那麼容易。
和*圖*書馬克沉默,沒有說話,隨後兩人一同共有晚餐。伊森沒有將自己要帶安德烈走的想法告訴他,因為知道的越多越危險。他也並不打算在這裏多待,他認為艾利希奧對馬克也不會心慈手軟。但必要時刻他也需要馬克的幫助。至少馬克是唯一一個能自由進入古巴政府大樓的美國人。
伊森心痛得不能呼吸,多想就此破窗而入。但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安德烈,也不知道安德烈是否做好面對他的準備。發生了什麼他們彼此心知肚明,但他不再在意。所謂的佔有慾並非完全消失,而是隨他的魯莽與衝動隱退在濃郁的深愛之下。他只心疼他,他多想抱住他,向他道歉。
哈瓦那港口,熱鬧非凡。多數蘇聯軍人來到哈瓦那見到的第一眼就是莫羅城堡那高而潔白的燈塔,就像每個去美國的船客一般,總會對自由女神歡呼。但蘇聯軍人們卻沒有任何歡呼的心情,長時間的海上航行和熱帶的可怖氣溫讓他們精疲力盡。面對港口裡迎接他們的古巴政府和軍隊,只能強打起笑容和精神,儘管瘧疾和濕疹將他們折磨得疲憊不堪。
「你知道原因,看看,美國是不會允許蘇聯人在古巴駐紮如此之多的軍隊的。就如蘇聯一直拿美國在土耳其駐紮的軍隊說事兒一樣,這樣下去,遲早會爆發戰爭。」伊森真心實意地說:「而我不想你捲入戰爭,馬克,你從來都是個善良的孩子。」
「這些事菲德爾心裏會明白,馬克,不該我們操心。」
——不,他其實就在自己身邊。
「為什麼呢?」
「會,因為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們與你沒有任何關係。」
於是當他站在街角的陰影里,看到安德烈從艾利希奧車上下來的時候,他強忍住衝上前去將艾利希奧拖出來狠揍一頓的衝動,而是目送那輛轎車離開,消失在濃重的暗夜裡。安德烈上樓,回到他們的家,熟悉的暖黃色燈光亮起,伊森抬頭,彷彿回到了幾年前那個颱風肆虐的雨夜。
「塞莉婭不會過來嗎?」伊森摘下墨鏡,問。
「也許有一天你會回美國。」
約瑟對莫里安說,在他閃閃發亮的堅定眼神中,莫里安開始懷疑自己的行動是否有意義。如果這裡有他們不能離開的必然存在的話,那麼離開的意義在哪裡?
但他不敢,在這個時候闖進去,便是堂而皇之地戳穿他和艾利希奧之間的不軌,這對安德烈來說是羞辱,是責問,他無法承受。
這個想法被莫里安批評為「天真且不符實際」,但出人意料的是約瑟居然支持他。
但這並不會磨滅他們對蘇聯人的好感,這些北方大漢雖然愛喝酒,也不乏有鬧事之徒,但他們大方熱情,對做出承諾毫不遲疑,儘管你不能從那些醉醺醺的面孔里看到令人信服的神情,但他們千里迢迢來到這裏已經是一種無聲的保證。
「也許吧,儘管我也算半個社會主義者,但深刻於基因的布爾喬亞血液還是讓我對這種狂熱避而遠之。」
「沒有關係?那我這條腿是為誰犧牲的?我在山區作戰也是為了誰?我希望他們能過好日子,而不是現在夾在美蘇對抗中,危險隨時都會來臨的日子。」
安德烈悲傷地端詳這塊代表他們https://m•hetubook•com.com婚姻的信物,時光與愛意在其上流淌,彷彿伊森還在身邊。
「正如你們所說,義大利人最重視家庭,他不僅是我的愛人,更是我的家人。」伊森說,「我會幫他完成他想完成的一切,然後帶他回義大利。」
「所以,你還不打算進來嗎?」
「她一開始就是社會主義者,是你被愛情蒙蔽了雙眼。」伊森接過馬克遞給他的一杯蘇打水,用冰冷的氣泡驅散炎熱。
他先是來到好友馬克所在的公寓外,他知道馬克是獨居,在南長島他就通過電話聯繫上了他。馬克警惕地朝外張望,然後把他拉進了屋子裡。
馬克苦笑一聲,說:「是我自私自利地感覺被拋棄了。」
「你討厭蘇聯人?」
「也許你得考慮回美國了,趁現在還來得及。」伊森笑了笑。
「馬克。」伊森放下水杯,抓住馬克的手,說:「你得知道,你是美國人,儘管你是為數不多獲得古巴政府表彰的美國人,但本質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對古巴人民來說,安全和物質沒那麼重要。最重要的是古巴人的傳統價值:尊嚴,榮譽,信任和獨立。你認為菲德爾真的很熱愛馬克思嗎?雖然西班牙血統早已淡化,但古巴人身上仍然留有堂吉柯德的性格。尤其是那些古巴革命領導人,他們的眼裡總是閃爍著民族自豪感。這與任何主義無關,他們只是選擇了他們認為最合適的主義,來維持整個民族的尊嚴。」
伊森現在徹底成為了一匹在古巴暗夜裡潛行的狼,他不會再遵循這裏的任何規矩,那麼這裏的一切都將束縛不了他。這是他和艾利希奧之間的戰鬥,他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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