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是他沉浸在悲痛中搖搖晃晃,好幾次跌坐在海水裡,又自己爬起來,後來則是來到莊園附近時,他停下腳步,閉上眼睛嗅聞空氣中漂浮的山茶花香。他突然很想哭,但並非因為懦弱,他只是覺得自己需要短暫的休憩。可安德烈悲傷的臉龐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盤結虯曲在回憶的紋路上,讓他快要暈倒。
他咬在安德烈的蝴蝶骨上,感受安德烈的身體因為疼痛而劇烈顫動,他隱忍的呻|吟快要讓艾利希奧心碎,同樣也讓他修築起避免心碎的防禦。他告訴自己必須得恨他,恨這個將自己拖入卑劣深淵的男人。
他突然感到不耐煩。
「他還有傷。」莫里安望向約瑟,約瑟重重哼了一聲,扭頭朝餐廳走去。伊森氣憤不止,朝他喊道:「那你告訴我啊?我該怎麼做!我該怎麼做!」
莫里安渾濁的眼眸閃了閃,並不生氣,他只是蹲在地上,將破碎的盤子慢慢地撿起來,扔到一旁。他也不看伊森,低聲說:「很多時候,人都是懦弱的。我懦弱了一輩子,但並不為此感到羞愧,因為我只是個人。」
「重要的是,柯里昂家族就只剩下了你一個。」
「西蒙,西蒙……」
伊森捂住臉哭了起來,約瑟坐在餐桌對面冷眼注視這一切。作為古巴剩下的最後三個黑手黨高層,他們在這座華麗的莊園里互不理解彼此。明滅不定的燭光將伊森的悲傷放大,在約瑟心裏蒙上揮之不去的陰翳。
「那我該怎麼做才能對得起他?跟你回義大利?做我的黑手黨老大?繼續殺人放火,搶劫擄掠,和圖書這麼做我就對得起他?!」
可他又想起了那雙深沉如海的藍色眼睛。他突然意識到,安德烈的愛是那樣深不可測,毫不輸于自己熱烈坦白的愛。
伊森在懵懂中被約瑟帶進莊園,時隔十幾年,他再度邁入修葺一新的莊園內部,在精緻的馬爾他地磚上,他找尋到了自己童年的影子。後院的池塘,紅色的蜻蜓落在幽綠的浮萍上,水瓮中的水仙花在盛開,風吹過時,弧形牆上的陶藝掛件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母親的歌謠。
「一樣的!就是一樣的!哈哈!」伊森滿臉是淚,仰頭高呼,而後又轉身抱住西蒙的墓碑,嚎啕大哭。
他欣賞安德烈漂亮的蝴蝶骨從蒼白皮膚下凸出來的模樣,好似靈魂要掙脫束縛從肉體出逃。他可不允許,因為他也痛苦,可他無處可逃。
他沿潔白的沙灘往前走,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會是什麼。他低頭,看自己衣衫襤褸,遍布臟污,渾身散發難聞的氣味,伊森從未覺得自己如此落魄過。在南長島他只有一個地方可以去,但他未曾想過會在這裏遇到莫里安和約瑟。
約瑟聽到從浴室里傳來的哭聲,他沒有去打擾他。有時候人需要悔悟,有時候人也需要釋放,有時候,人更需要毫無來由地哭上一場。
「要知道我親手殺了你所效忠的人。」伊森冷冷地說,「如果當初你也在機場的話,我也一樣會殺了你。」
「你會對我失望嗎?」
他知道自己永遠喪失了愛他的資格。所以他恨他,是他讓自己走到這個地步的!
劇烈的精神嬗https://m.hetubook.com.com變讓他終於暈倒,山茶在露水中伸展嬌軀,他在墓碑前露出安詳的睡顏,橙紅的朝霞為他鍍上金色的光暈,像舞台劇中央死者的落幕。
「你怎麼在這裏?」伊森驚訝地問,然而只消片刻,他就懊惱起自己的蠢笨,明曉了安德烈命人把他送來這裏的原因。
「那在梅耶殺死我父親的時候你在幹什麼?!」伊森氣憤地摔掉盤子,怒道:「這麼多年你就甘心當梅耶的走狗!」
他突然明白了其中的含義,是,他們都是一樣的,為了使對方活在虛妄的幸福中,不惜用謊言來掩蓋真相。
他揪住獃滯的伊森,把他拖入花園中,扔在西蒙的墓碑前。
艾利希奧蠻橫地把安德烈從床上扯下來,摔在地上,看他無助地蜷縮成一團,瑟瑟縮縮地妄圖用手遮掩自己的身體。
「我知道。」莫里安將刀叉擺到他面前,說:「但這並不重要。」
「什麼意思?什麼同樣的血液?」伊森感到一陣惡寒,忍不住發抖。
「住手!」莫里安從餐廳里跑出來,將兩人拉開。
他一遍遍發問,將臉頰緊緊貼在墓碑上,莫里安想把他拉起來,卻被他掙脫。他不走,他要和西蒙度過這靜謐的夜晚,他相信西蒙一定在某個角落裡看著他,會給他答案。他匍匐在這片濕潤的草地上,結束了哭泣,只是沉默地流淚。他讓西蒙在腦中的回憶里鮮活明亮,直到朝霞穿過海霧,落在他身上。
可有的戲劇,卻無法落幕。大到整個世界格局的演變——柏林牆的建立,美蘇冷戰的升https://m.hetubook.com.com級,無一不預告著這場冰冷的戲劇走向高潮。而小到兩個獨立的個體——互相折磨,歌詠肉體與心靈共同演繹出的悲劇。
「和你沒關係,柯里昂家族早就不存在了,我們現在就在柯里昂家族的墳墓里。」伊森抬頭,看被粉刷成月白色的牆壁和新安裝的巴洛克式的吊燈。
「你說什麼意思?你覺得我說的是什麼意思?你在自欺欺人?還是那個該死的蘇聯人根本就沒告訴你?他也姓柯里昂,他是你的親哥哥,他犧牲自己,就是為了你能毫無負擔地活下來,上帝啊!憑什麼!你繼續留在這裏,遭遇痛苦和折磨,這就是在辜負他!辜負他!」
於是他把安德烈翻過來,舔吻他臉上迷亂的淚水,含住他的唇,儘管在這裏他永遠得不到回應。無所謂,艾利希奧想,他甚至希望安德烈不要回應他,因為但凡安德烈對他還有那麼一丁點感情,他都會潰不成軍,迎來真正的慘敗。
「那什麼重要?」
「都是一樣的!一樣的啊!」
「你心甘情願地在我這裏遭受折磨,何嘗不是對我的折磨。如果我們終是無法放過彼此,那就只能看我們誰先退縮倒下。」艾利希奧在安德烈濕潤的眼睛上吻了吻,「儘管我對你的愛很瘋狂,但那也是愛,我期待你向我報仇的那一天。」
他位於二樓的卧室面對山茶花園,推開窗,他彷彿又可以看到曾經多少個月色皎潔的夜晚,西蒙爬上來叩響玻璃窗的面孔。
「他們在南長島。」艾利希奧俯身在安德烈耳邊說:「你很擔心么?」
伊森恍m.hetubook.com.com若被閃電擊中,整個人癱軟在地。腦海里先是浮現西蒙臨死前的釋然的微笑,后又是不久前安德烈捧起自己的臉時所說的話。
他們犯下亂|倫的罪,背叛的罪,殺人的罪,西蒙帶著這罪獨自下了地獄,剩他一人苟活在這世上,有那麼一刻,伊森真想一頭撞死在這墓碑上。脫離這世間所有無可奈何的困窘,追隨他到地獄里,哪怕承受烈火灼燒!
火焰的痕迹消失在時光中,愛與恨彷彿也跟那手工抹灰牆般被風化,他看不清了,跌落在浴缸里,任由熱水將自己淹沒。
約瑟被他的話氣得渾身直抖,他把伊森往外拖去,伊森也毫不示弱,兩人心裏都憋了一股氣,在花園裡扭打起來。
他從后揪住他的頭髮,用極度侮辱的姿勢佔有他。安德烈跪在地上,雙手徒勞地虛抓,他透過落地窗看向墨藍的海,眼淚漸漸模糊了他的視野,叫他看不清那座島的方向。
他拚命呼喚他的名字,儘管再也得不到回應,他拚命親吻冰冷的墓碑,儘管再也無法真正觸碰到他。他蜷縮在墓碑下,極近可能地靠近他。靠近他曾經的愛人,永遠的兄長。
「你根本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明白!」約瑟眼睛發紅,揮起拳頭朝伊森砸去。伊森齜牙咧嘴地發出痛呼,嘴裏罵罵咧咧,手裡也不閑著,翻過身就踹了約瑟幾腳。
夜晚臨近,伊森在餐廳里見到了莫里安。他為他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伊森感到莫名其妙。
「夠了!別哭了!你也一樣懦弱,膽小,你有什麼資格去批判別人?!」他拍桌起身,揪住伊森說:「你這種樣子對和_圖_書得起為你而死的西蒙嗎?你到底都在幹什麼啊?」
「你受苦了,先去打理一下吧。」約瑟的聲音傳來,伊森從神遊中驚醒。
約瑟兀地止住腳步,轉身惡狠狠地說:「這世上沒有比他擁有更悲慘的命運,要不是你身上還流淌著他的血液,我真恨不得殺了你。你以為你的生命很重要嗎?你以為你作踐自己我很在意嗎?我一點都不會關心你,要不是他最愛的就是你!」
莫里安笑了笑,擠出幾道慈愛的皺紋,說:「伊森,我們是義大利人,義大利人最重視家庭,我沒有家,是依託柯里昂家族的產業才走到這一步的。你的父親對我很好,梅耶也待我全心全意,而他們最看重的就是你。」
有人自后將他摟在了懷裡。
「我可以這麼做嗎?」他哭著撫摸墓碑,好似在撫摸西蒙溫和的面龐,「我可以這麼做嗎?」
夜風吹過山茶花園,他的哭聲彷彿沒有止境。他不是沒有懷疑過與西蒙之間毫無緣由的愛究竟來自哪裡,曾經他信奉這是上帝的旨意,他們註定就是要在不知愛為何物時就要愛上彼此的。可現在他明白了,那是深刻在血緣中的羈絆,他抽痛的食指,他眼中的那抹灰色,都指向了不容置疑的事實——他們是兄弟。
「你們到底要做什麼?!」伊森恨恨地揪住約瑟,約瑟不耐地擰開他的手,「好了,伊森,你會知道的,去洗一洗吧,這樣的你我都不願意靠近。」
哈瓦那希爾頓酒店,安德烈的手被反擰在背後。他陷於柔軟的床塌,發出痛苦的低吟。身體在衝撞中瀕臨散架,但艾利希奧似乎並不打算輕易放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