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原諒我,安尼。我不知道死後政府軍會怎樣處置我的遺體,如果最終能夠回到古巴,請把我的骨灰撒在我和他初見的地方——瑪格納禮堂后的石榴樹下,那裡的玫瑰生長得很好,我很喜歡。
我的路如若有盡頭,便是在這裏。
在他死後的第三天,我穿過城市,前往另一邊更高海拔的山區。安尼,玻利維亞真的很美,兩年前我們初到這裏時,是冬天,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雪。雪落在林子間,堆積在樹樁下,像墜落的月光。我那天很高興,脫離了隊伍在林中尋找雪,我以為我可以多找些,保存在我的水壺裡。可每當我捧起一團后,它們便在我手心裏融化了,融化得那www.hetubook.com.com
麼快,我甚至都沒能好好觀察一番。於是我也不敢再觸碰了,我就蹲在背陰的樹樁下,安靜地看它們。它們是那麼冰冷,那麼純潔和神聖。可我知道的太晚了。
海拔越高,氣溫越低,這是登山路上最後一個可以寄出信件的旅舍,寫完這封信,我就要朝雪山深處前進了。我彷彿能聽到搜捕我的軍人們的腳步聲正在逐漸接近,只希望這封信能夠順利被寄出,漂洋過海,來到你的手裡。
安尼,你從來沒有問過我對他的感情,可我知道你早已心知肚明。但如果我告訴你,我就是在那一刻,見到他的第一眼就愛上他的,你和-圖-書會相信嗎?這愛隱秘,熱烈,叫我苦不堪言。我曾自我麻醉,滿足於和他的師生關係,戰友關係,同僚關係……可後來我騙不過我自己了,於是我犯了錯,對他和對我自己。這一切都無法再挽回,我所渴望的他的愛,對我而言就如這積雪,太過想要擁有,最終卻一無所有。
這些年走過很多地方,在非洲時,我曾時常仰望乞力馬扎羅山,山頂的雪在夕陽中泛著金色,很漂亮,讓我思緒連篇,對死亡沒有任何恐懼。每回部隊休整時,我總能看上個一整天。戰友們問我為什麼總是愛看乞力馬扎羅山,但其實我只是愛看雪。就那樣看著,我就覺得很幸福。如今在玻利維亞hetubook•com.com,雪山近在眼前,我能感受到來自靈魂深處的召喚,於是我步履不停,並不感到疲累。
你好嗎?此刻我正位於拉巴斯的伊宜瑪尼峰山間的一處旅舍,在寫這封信,城內的政府軍正在大肆搜捕我,埃內斯托已經被執行槍決,槍響的時候我就在不遠的林子里,躲藏著,看著他倒下。我沒有流淚,雖然他是我最親密的戰友,但這些年我已經學會了不再流淚。
啊,下雪了,安尼,山上是時常會下雪的。如今我已經不會再逃避,我會在這雪中做完禱告,懺悔我的罪,然後朝雪山山頂走去。
至於後來讓你我徹底分道揚鑣的事件,你那個時候那樣咒罵我,那樣悲痛,我的https://m.hetubook•com•com確有過動搖。可是安尼,讓他一個人走,實在太孤獨了。我那時不屬於自己,屬於人民,我不能陪他走。可我知道,他能夠陪他走的,而這也是他的意願。你看到他臉上的微笑了嗎?他是如此迫不及待地去追隨他,這樣想來,我的確是輸了。安尼,我輸得徹徹底底,但現在,我已經不再在意了。
安尼,你還在恨我嗎?我知道,你對我的恨沒有那麼容易消除的,因為我也恨我自己。自從我離開古巴,這些年來輾轉非洲和南美,經歷了很多,但這些記憶卻存留不住,反倒是多年前的依然歷歷在目。或許那是對我的詛咒吧,我將終生不能忘懷自己的所作所為,在悔恨與痛苦中結束這m.hetubook.com.com一生。
你的 艾利希奧
親愛的安尼:
這些天,我總是回憶起十幾年前我們初走上革命的道路的時光。有關於他,我記得那也是個烈日炎炎的日子,哈瓦那總是這樣。塞莉婭小姐帶我們來到禮堂后的石榴樹下,對我們說,從今以後你們要聽這位教授的領導,他是有經驗的。他就那樣站著,站在石榴樹下,沖我們微笑。他的皮膚是那樣白,陽光簡直要穿透他,瘦瘦高高的,一點都不像個蘇聯人。那時你還問我,他看起來那麼柔弱,能搞得起革命嗎?但其實在那一刻我就知道了,他一定沒問題,他沉靜的眼中所蘊含的智慧是你我不能企及的,即使如今我們已經到了和他一個年紀。
1967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