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兄弟,我生怕你死了,我得給你留個念想,你明白嗎?」
艾利希奧抬起頭,說:「是的,他們會幫你們的,就像我幫你一樣。」
艾利希奧在卡林的指引下走向這棵與他毫無干係的樹,可當他站在樹下時,他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我們也有,門多薩,你們就是共產國際,蘇聯人會幫我們的,是吧?」
「雪?你說山上的雪嗎?」
「給你驅趕魔鬼。」
「坦尚尼亞……坦尚尼亞……卡林,在那裡我們可以看到乞力馬扎羅山嗎?」艾利希奧問,軟綿綿的無花果在他的唇角留下一縷汁液。
埃內斯托笑了笑,常年的作戰讓他看起來老了一些,當初在古巴他多風光,如今又再度睡在茅草棚里。但轉念一想,自己又何嘗不是?後來他在國安部部長的那個位置上如坐針氈,咬牙堅持了兩年,完成了該完成的便隨埃內斯托離去,真不知道是勇敢還是怯懦。
「書?」
「營地後面,河岸邊有棵石榴樹。」
「不過,這畢竟不是該擔心的,哪有革命不流血的,堅定的信念會使我們戰勝一切困難。想一想,戰士們,沒有獨裁,沒有霸權,人人平等!」埃內斯托鼓舞著大家,艾利希奧露出會心的微笑。
「他們有蘇聯人!有共產國際!」
一個紅彤彤圓滾滾的拳頭般大小的東西朝他飛來,艾利希奧本能伸手一抓,送近一看,原來是個……石榴。
這具身軀顫動了一下,血液一股腦地從胸腔里湧出來,澆在他拚命捂住槍洞的左手上。兩片薄薄的、濕潤而腥甜的嘴唇在自己唇上摩挲了片刻,便順著眼淚一起滑落,接著,這個人整個地倒入了自己懷裡。他在片刻失魂后,用扔掉手槍的右手撫摸懷中人闔上的雙眼,上揚的嘴角。這一刻,他發現自己哭不出來,好似死去的人是自己。
「是的,沒錯,雪會融化的。人的目光太熾烈,比陽光還要灼人,我可不願意乞力馬扎羅山變得光禿禿的……門多薩,門多薩,你的傷口流血了,你疼嗎?」
艾利希奧沖埃內斯托送上一個明媚的微笑,轉身出了茅草屋。他找勤務兵拿來了水桶,正準備往河邊走,就見卡林從營地后的林子里鑽出來。
「門多薩,你又做噩夢了。」他的剛果戰友卡林在黎明的曦光中露出一排白牙,用一片葉子在他臉上掃來掃去。
他忘了自己是怎麼把這具身體抱出去,他只知道在這間亮著暖黃色燈光、充滿回憶的房間里他抱著他很久。他從未這樣抱過他,在自己懷裡,這個人從來都是悲傷和*圖*書的,靈與肉並不在一處。可此時,他卻覺得懷中微笑的人是以幸福的姿態倒向了他。
「你在做什麼?」
艾利希奧搖了搖頭,沉靜地微笑,說:「國安部可不是我建立起來的,是在他人的幫助下,仿造蘇聯的克格勃體制建立的。」
艾利希奧撫摸手中圓潤飽滿的果體,笑了笑,問:「哪裡來的?」
「你受傷了,就沒叫你。」
她愛的是自己身上所帶來的拯救的希望,艾利希奧如是想,即使這是最初的衝動到最後演繹成純然的愛情,在他心中也無法輕易更改。自己這樣的人,怎麼會值得人去愛呢?你愛的不過是我身後那紅色的光環罷了。他撫摸女學生蓬鬆的蜷發,黝黑的面龐,對她說出這句話后愣在原地,在苦澀中記憶漂回多年前特立尼達鄉村酒店二樓走廊里的昏黃燈光中,那道愴然的身影。
「那這個包裹裏面是什麼?千萬別告訴我是聖母像!」卡林笑著露出一排白牙,見艾利希奧聳肩,便不再追問。他雖然沒有讀過書,但他看出來了,艾利希奧心中藏著心事,很深很沉重的心事。這心事讓他做噩夢,讓他隻字不敢提。
「很正常,我們都恨叛徒。」
「很美,不是嗎?」
「但願,切,我可不想失去你這個唯一可以跟我說西班牙語的朋友。」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雪。
「我並不害怕,艾利希奧,你知道我是醫生,我心裡有數。」
在村莊里隊伍得到了休整,來源於坦尚尼亞境內游擊隊的支持,艾利希奧潰爛的槍傷終於得到處理。但與此同時,他們不得不與追隨而至的政府軍進行交戰,沒過多長時間,他們就繞著乞力馬扎羅山好幾圈,運用游擊戰術擺脫敵人的追擊。但顯然,艾利希奧已經發現,或許非洲草原與林地並不適合游擊戰。
「我哭了嗎?」
艾利希奧怔怔地望著,不肯收回目光,直到夕陽西下,山巒變成暗紫色,雪也流淌出淺紫與暗藍,最後變成陰沉的白,融在漆黑的夜空中。
「這裏沒有魔鬼。」
「可你為什麼又在流淚?奇怪,我得找人給你做個法事。」
經過一個月的艱苦作戰,政府軍的追兵終於被剿滅,隊伍得以進行真正的休養生息了。埃內斯托哮喘病複發,艾利希奧和卡林不得不到到各個村子里尋找草藥。艾利希奧想,埃內斯托真不知道是怎麼堅持下來的,就是健康人都吃不了這麼多奇奇怪怪的草藥。當初他試遍了馬埃斯特臘山的偏方,如今又要開始試乞力馬扎羅山的偏方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然後,他明白了,背負太多的他不能愛上這位女護士,就像當初那個人不能愛上自己一樣。他全部都明白了。
艾利希奧再次驚訝于自己完全不能控制的淚腺,他分明沒有感覺到任何情愫的波動,或許是神經已經在以自我休眠的狀態去求一線生機,而他的生理性功能——比如流淚,卻像個瘸腿的動物,沒能趕上神經的逃亡。
*
兩人來到河邊,艾利希奧猶豫許久,還是向卡林詢問石榴樹的位置。他想去瞧一瞧,看看非洲的石榴樹和古巴的有什麼不同。當然,他具備一定的植物學知識,石榴樹的原產地既不是非洲也不是拉丁美洲,來自中東的它在各地都有了自己的性狀。這是一種很獨特卻又很普通的樹,上帝賜予了它美妙的含義,讓以色列人從迦南得到了它。
是的,不會再笑了,沒有什麼有比這樣更殘忍也更幸福的事情了。從此他也不哭,因為眼淚永遠地留在那一夜了。
「你見過乞力馬扎羅山嗎?」
「告訴我,門多薩,你為什麼喜歡這座山,是因為那本書嗎?」
「門多薩,看,抬頭看!」
「如果我們革命成功了,我希望你可以更長時間地留在我們這邊。門多薩,所有人都愛你和埃內斯托。」
「很甜的!你嘗嘗!」卡林笑著掰開石榴,抬起頭朝嘴裏擠果汁。粉色的汁液流出他的嘴角,融在汗水中滑進黝黑的胸膛。彷彿十分過癮,卡林像喝了酒似的從喉嚨深處發出「咔咔」的聲音。
「海……海什麼的……」
「卡林……」
艾利希奧垂下眼眸,他在這些年輕戰士們的眼中看到了當初的自己,他懷念的也是不堪面對的當初的自己。現在他明白了,明白得很徹底,當他還在剛果時,他擔任起了為戰士們掃盲的任務。當他用沉穩的聲調念出《共產/黨宣言》時,台下的年輕人們眼中噙滿了淚水。在座山過程中,有個年輕的女護士向他示好,表現出對他毫無作偽的真誠的崇敬與愛情。那雙漂亮的大眼睛時常閃爍熱戀的淚花,朝自己投來潮水般的渴求。
「艾利希奧……」埃內斯托憂心地注視轉移話題妄圖躲避的艾利希奧,其實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跟他提起那個人,要知道對於他來說這也並不容易,「總之,我希望你能活得久一些。我想,這也是他願意看見的。」
「我們才是外來者!」他激動地說,戰士們悻悻地將子彈射在獅子身邊,讓這猛獸受驚嚇而逃。艾利希奧收回目光,繼續擦拭他手中hetubook.com•com的來複槍。方才驚險時刻,他竟只是呆住了兩下,沒有任何動作。
「有,在你夢裡,總是折磨你,摸摸你的臉,我的朋友,你哭了。」
「的確很美,但你總是看著很憂傷。我先前認為你是被魔鬼給纏上了,可埃內斯托說,你這裏沒有魔鬼。他說你總是看雪山,他就知道是什麼纏住了你,好兄弟,告訴我,是什麼?」
「再過幾天,我們就到坦尚尼亞了,穿過國境線,從森林走向草原。到了那裡,我們就安全了。」卡林黝黑的面龐映照出彩色的霞光,他長而濃密的睫毛野性而原始,咒術似的吟唱從他兩片厚厚的烏黑的嘴唇里跑出來,彌散在密林中的濃霧裡,呼應鸚鵡和猴子的叫聲。卡林手裡拿著剛採摘的無花果,半倚在艾利希奧身邊的草地上,百無聊賴地朝上拋著。營地駐紮在林中一塊平整的草地上,近日以來作戰讓這支隊伍損傷慘重,不得不暫時撤出剛果到坦尚尼亞進行修整。
他小口吃起了無花果,林間有猴子在他們上方飛來飛去,彈起的樹梢抖落下積攢了一夜的露水,下了一場局部的林間雨。
「這是什麼?你唯一的行李,可你從不打開,在車上時就叮叮噹噹響。」
所謂的不一樣,實則都一樣。尖而厚嫩的葉片,嶙峋虯曲的枝幹,彎彎拐拐就像錯綜複雜的命運,就像以色列人多舛的歸鄉之途。艾利希奧突然覺得,周圍的河景倏忽遠去,代之以灰黃色的建築,成群的玫瑰,大理石石桌和石椅。還有一本書,攤開在疏疏落落的陽光下,聶魯達的詩句就像溪水從安第斯山脈那多情的山林里流淌而出,落在那雪一般的肌膚上……
「了解……么?」艾利希奧剝開另外一個無花果,說:「那座山那麼高,可不能輕易了解。靠得太近,山上的雪會融化的。」
「嘿,每個來非洲的外鄉人都會問到這座山,尤其是你們白人。我想可能是因為那為大師……可是我不識字,但我另外一個表兄識字,他說那位作家寫了這座山,所以遊客們都愛這座山。可他們的愛是虛假的愛,他們不了解這座山。」
這一回,輪到他親身去體會了。
「我知道,沒關係。切,你還需要水嗎?我想你需要洗個澡,我去河邊打水……」
「我要去見埃內斯托。」艾利希奧咳嗽兩聲,卡林把手中的無花果塞進他的手裡。
*
「石榴樹……么?」艾利希奧提起水桶,說:「我要去打水,埃內斯托今晚必須得洗個熱水澡。」
「瞧,當時的巴蒂斯塔可比這些雜碎厲害得m•hetubook.com•com
多了,是不是,門多薩,你們當時可真猛!」
「不,卡林,這和書沒有一點關係。」
於是當人們發現他時,發現他的臉上也掛著詭異的、失心瘋般微笑,因為他知道,自此以後自己便不會再笑了。
「可埃內斯托說,要我在這裏看著你。隊伍不能少了你,你明白。可你的手臂感染了。」卡林睜著雙凸出的大眼睛善意地凝視艾利希奧,艾利希奧只好作罷,他從來不和這些執拗的剛果戰士爭執。這些單純的非洲朋友們可以在溫柔和暴力當中無縫切換,幾乎沒有中間地帶。他可不想被卡林摁在毯子上。
「不,我想應該不在了。」
他小口吃起果子來,為自己能說出「雪」這個字眼而感到驕傲。因為說出這個字眼就像有人朝他的心臟狠狠來上了一刀,痛得他不自覺地扼住喉嚨。不過他還是出說來了,微笑地、看著手中的無花果滿不在乎地說出來了。
「他還在那邊嗎?」
「後來看了你寫的報告,我才知道一切原委。但已經無法挽回了,所有人,我是指他在古巴的朋友們都理解他,但並不原諒他。」
卡林激動地把艾利希奧從車廂中扶起來,讓他看向自己手指的方向。夕陽將它最美麗的光華鍍在乞力馬扎羅山頂,將雪線以上染成濃郁的、閃耀金色的紅。雪的潔白在光下如夢似幻,變幻出豐富多樣的色彩。山頂離他有多麼遠,可那雪的寒冷彷彿穿過所有的溫暖,向他襲來。艾利希奧感受到這溫暖,閃爍著眼眸,不自覺地哽咽了。
「門多薩,門多薩……」有人在推搡他,將他從被鮮血魘住了的夢中推醒,他睜開迷朦的雙眼,非洲叢林上空低垂的天空湧入他的視野。
這裏的猴子不怕人,艾利希奧抬頭看那些巨大的樹木之上飛出殘影的猴子,還有彩色的鸚鵡以及一些他根本叫不出名字來的動物,這裏所有的動物們都與人類和諧地生活在一起,同樣是熱帶雨林,南美洲的雨林與這裡有異曲同工之妙,可拉丁美洲沒有,那裡的人類不及南美人有靈性。因為他們靠美國太近了。現代化磨滅人的靈性。
「好。」艾利希奧點頭,對卡林說:「給我做場法事,幫我趕走……」
「我沒有念想。」
「不疼。」
原來雪可以有這麼多種顏色,艾利希奧想,也是,白色本來就是所有色彩的集合。可他過去卻只看到了白色,這是他的過錯,也是他的無知。
「老實說,一直不知道你和埃內斯托為什麼會離開古巴,尤其是你,門多薩,你可是古巴人。古巴需要你,你一手建立起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國安部。真不相信你還這麼年輕!」
「是的,老兄,那裡有非洲的守護神。」
艾利希奧專心擦拭手中的槍,對周圍景色總是匆匆一瞥就收回了目光。卡林說,他們今天就可以到達乞力馬扎羅山附近的一個村莊,在那裡他們將得到補給。然而身後獨裁政府軍的腳步也近了,畢竟埃內斯托和艾利希奧讓他們忌憚太久了。
「卡林,我只是喜歡雪而已。哪有……」艾利希奧正欲拒絕,就看到卡林伸出手抄自己腰間探去。
「嘿!門多薩!」
「我知道你很孤獨,艾利希奧,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和我聊一聊,儘管我恨過他。是的,沒錯,艾利希奧,我恨過他。」
艾利希奧露出笑容,頭枕雙手,學著卡林在嘴裏叼著一根草,躺下身倒在非洲這片暖融融的草地上。他注視星空,遙望雪山,現在他的確沒有任何想法。他感覺很快樂。
可埃內斯托堅持己見,艾利希奧向來不會反對他,因為目前也並沒有更好的辦法。作戰時艾利希奧不顧生死,就如當初在瑪埃斯特臘山區一樣,只是沒有作戰時,他不會像當初那樣心急如焚了,他只是靜靜地坐在營地外的崗哨邊,遙望乞力馬扎羅山。
「我陪你一起去。」說完卡林接過艾利希奧手中的鐵皮水桶,他可不想他的古巴朋友用受傷的手來拎水桶。他們依靠他的智慧。
「已經在開會了?」艾利希奧艱難地從毯子上撐起身體。
艾利希奧伸出手,中槍的右臂傳來刺痛,他不得不換成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果然是一片冰涼的濕潤。他感到詫異,他以為自己絕不會再哭了。
他捂住了心口,笑著,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也許……我看的不是山。」艾利希奧低下頭,抿著嘴笑了,說:「我在看雪,你知道,古巴從不下雪。」
他不自覺地後退一步,讓回憶從危險的邊緣撤離。他打了個冷噤,轉身落荒而逃。
「蘇聯人?」
「沒錯,蘇聯人。」
一望無際的草原中蟄伏著危險,當一頭公獅從草叢裡朝車隊撲上來時,戰士們本能地舉起了槍,卡林驚叫一聲后揮舞雙手拚命制止。
車子歪歪扭扭地行駛在坦尚尼亞草原上,灰黃色調的地面與蔚藍的天空連成一片,幾顆枯樹孤零零地屹立在平原上,陰影下歇息著百無聊賴的獅子,樹梢上則活躍著矯健的獵豹。
「那你為什麼喜歡?你總是看它。」
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行軍車搖晃著進入村莊。艾利希奧擦掉眼淚,背起了槍。
「我會活很久的,我會的。」
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是很平靜,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