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石榴樹(二)

卡林驚訝地回頭,激動地對安東尼奧說:「我想去見他!他一定知道門多薩為什麼不開心,瞧,門多薩多崇拜他,他的眼裡全是他!」
他在戰鬥中獲得一種平靜,槍林彈雨中無限趨於死亡反倒讓他感到安心,在這個時候,大腦對死亡本能的恐懼讓他變得健忘,清除掉盤踞在他腦海里戀戀不捨不肯褪色的一切。他專註于射擊,專註槍聲鏗鏘的節奏,他看戰友們持槍湧向非洲空曠的原野,他看野獸在人類的暴行之下倉皇逃竄,他看敵人如鬼魅般從草地里朝己方湧來。肉體的疼痛與疲累讓他身形有些微搖晃,彈鏈在他的肩膀胸口震顫。
將自己撞得頭破血流,他又爬起來跪在樹前,抬起手好似撫摸眼前人憂傷的眉眼,他突然安靜了,捧著那張溫柔的臉,他輕輕地吻下去,吻在石榴樹上。
「努涅斯館長。」卡林朝眼前的年輕人伸出手,他有些拘謹,與他這個沒文化的粗人不同的是,眼前這個人是古巴前外交部部長。他很年輕,才三十多歲,這個國家真是充滿了年輕有為的領袖們。
不久后,他聽到了卡車離開的聲音。
他閉上了眼睛。
「不,你不要在意我。」
「不,我沒有流淚。切,時間不早了,我想我這點心理疾病還沒有我們隊伍的安全重要,是吧?」艾利希奧調皮地眨眨眼,轉身朝崗哨走去。埃內斯托沉重地凝視他,他意識到,這個人完好的軀體下,靈魂早已七零八落,病入膏肓。
「找到這裡是遲早的事。」埃內斯托憂心地說:「這裏和古巴不一樣,人民沒有接受過教育,對外鄉人的到來太過敏感,我們的行蹤從一個村莊傳到另一個村莊,早就不是秘密。」
「不……」埃內斯托難過地搖頭,沮喪地朝後退,「我醫治不了你,我無能為力,艾利希奧,只有你的眼淚能夠治愈你。卡林說他看過你流淚,是嗎?」
「那是那個人送給他的。」
「所有人都在笑。」
彷彿回到了瑪埃斯特臘山區的作戰時光,聽著機槍節奏分明的射擊聲,他想,若不是這裏地形開闊,若不是遠處那銀白的雪山在夜色里照耀,他一定會覺得自己還在瑪埃斯特臘山。那時他看到了巴蒂斯塔是如何無差別地對山區進行轟炸,他便知曉若無必死的決心革命將永不會成功。
「安尼說,你是為了和我撇清關係,才做出那樣的選擇。他說,你一直都很在意我,很擔心我,是嗎?」
卡林笑著點頭,沉默片刻,他問:「那麼,我想知道的是,門多薩最終……他最終去往了有雪的地方嗎?」
「什麼?」
「你好,剛克先生。」
隊伍需要撤離,營地後放的卡車已經啟動,在崗哨上艾利希奧對下方的卡林做出掩護手勢,卡林心領神會,猶豫片刻后帶著埃內斯托等人朝後方撤退,艾利希奧從哨崗跳下,落地的那刻腿傷的劇痛方法踉蹌倒地。他摔在草地中,被戰友扶起后再次投入戰鬥,擔負起掩護的任務。
「艾利希奧!」埃內斯托突然激動地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雙肩,如炬地凝視他,「不要再這樣了,你還不如……還不如痛痛快快地哭一場!我不會像他們一樣對你有半分斥責!」
從機場走出來一位黑人男性,拿著手中的地圖,對計程車司機一陣比劃,最終坐上了去往和*圖*書哈瓦那古巴革命博物館的計程車。沿途他睜著雙好奇的大眼睛,打量這與自己國度差不多在同緯度卻迥然不同的國家。彩色的西班牙式建築讓他發出連連讚歎,計程車司機驕傲地揚起自己兩撇小小的鬍子,明知道客人聽不懂,卻仍舊侃侃而談。
「當然。」
「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安東尼奧垂下眼眸,微笑著說。他記起多年前艾利希奧辭去國安部要跟隨埃內斯托去往非洲時,自己拉住他的胳膊問他是不是在逃避,而艾利希奧則像過去無數次那樣對自己露出笑容,親吻他的面頰。
「那個人是蘇聯人。」
艾利希奧抽了一口煙,以前他很少抽,但後來卻離不開煙。摸了摸幾天沒有刮鬍子的下巴,短促的胡茬跟鐵一樣,扎得他手疼。
安東尼奧帶著卡林走過展覽大廳,來到二樓展覽廳的一處角落,指著一張掛在牆上的照片,說:「所有的一切,都在這張照片上。」
「懲罰?」艾利希奧身形立定,轉身看向埃內斯托,搖了搖頭,說:「這對我來說並不是懲罰,懲罰是想要人痛苦,而我並不痛苦。」
安東尼奧彎起濕潤的眼睛,激動地點頭:「沒錯,他最終去了,他親眼看到了雪,觸碰到了雪,也是在雪的注視下死去,他——」
安東尼奧不堪回答。他帶著卡林離開二樓,走出博物館,坐上了他的小轎車。卡林的目的地並不是這裏,他們即將去看望他們共同的朋友。
他們需要保證埃內斯托等核心人員的撤離,但同時也不能讓所有剛果戰士們留下善後,艾利希奧做好部署,補充彈藥后自己找好掩護,開始朝敵人方向射擊。
「安尼還說,你曾給他打過電話,叫他好好照料我,你說你對不起我。」
突然,他耳邊彷彿傳來了水滴落在水瓮里的聲音,還有長尾猴在樹林戲嬉戲發出的吼叫,夜風拂過,湧進茅草屋,銀白的月光落在躺在自己身邊的那道身影上……砰地一聲,劇痛打斷了他不由自主的遐思,子彈沒入他的左肩。他顫了顫,咬牙挪移位置,繼續還擊。
「你瘋了。」
在車上,卡林明顯心情抑鬱,他看著窗外,獨自抹眼淚,自顧自地說:「我說謊了。」
卡林皺眉疑惑地看向照片,說:「這上面有門多薩,還有你……」
*
「為什麼?」
沒有迴音,不可能有迴音。但猛地一陣風穿過禮堂,帶著加勒比海的咸澀和甘蔗林的清香朝安東尼奧湧來,輕柔地拂去他的眼淚,親吻他的面頰。
也許……自己得想想辦法阻擋他去雪山,那裡可不是好玩的地方,會凍死人……就在卡林迷迷糊糊思考自己該怎樣阻擋發瘋的艾利希奧時,艾利希奧突然變得警覺,朝對面的原野架起了槍。
他突然笑出了聲,因為他看到了,看到那個人憑空出現在樹下,坐著,手肘擱在大理石桌,拿著書,噙著一股微笑閱讀著。從他那兩片薄薄的嘴唇里流淌出聶魯達的詩句,多麼動聽,就像闊別已久的夢,艾利希奧流著淚,笑了。
安東尼奧不想承認,在這裏他總是會看到三個人。他彷彿就如多年前一般,站在艾利希奧身後,將目光越過他的肩膀,落在樹下讀書的那個人身上。而通過這個人,他又會看到所有人都憎惡著的而他卻無論和-圖-書如何都無法憎惡的第三人。
「或許你可以幫我治療,格瓦拉醫生。」
安東尼奧轉身偷偷擦去了眼淚,再度看向卡林時,說:「是的,我什麼都不能說,但至少我能帶你去看一張照片,請跟我來。」
「一把槍,一把很普通的蘇聯槍,有些年頭了。」
石榴樹沐浴在哈瓦那永恆的驕陽中,油綠的葉片泛著香氣,橙色的花朵比陽光還要嬌艷,樹下環繞大理石桌的玫瑰開得正盛,其上蝴蝶紛飛,群蜂環繞。
「他就在這裏。」安東尼奧說,「我親手將他的骨灰撒在這裏。」
「怪不得他總是嚮往雪。」卡林吸了吸鼻子,說:「我猜,那個蘇聯人為古巴犧牲了,門多薩難以釋懷。」
「我終將走向你。」
「我說,也許我會成為一隻豹子,去到雪山上去!」艾利希奧興緻高昂地說。
「每個人都有故事,不是嗎?」安東尼奧揚起嘴角,說:「我想,艾利希奧之所以想回到這裏,是因為這裡是他的故事的開頭,一個美麗的開頭。」
卡林哽咽地說:「可我們那裡什麼都沒有。」
「可我,無法停止愛你。」
卡林吸了吸鼻子,拿出手帕擦掉眼淚,說:「您說得對,努涅斯館長,我永遠無法忘記他們為我們所做的一切,特別是門多薩,他是我最好的戰友。」
「不,他在你們的回憶里,不是嗎?艾利希奧,埃內斯托,他們給了你們希望。」
「沒錯,是我,那時我們還是學生,在哈瓦那大學念書。」
卡林望了一眼安東尼奧,沒有說話。在他心中,有些線索在逐漸編織,成為真相。如果那是艾利希奧的秘密,他願意為他守口如瓶。
卡林走過去,坐在了安東尼奧對面。安東尼奧噙著股淺笑,兩人歸於沉默。
「我也不疲憊。」艾利希奧站起身,晃了晃手中的槍,「我會為我們共同的理想奮鬥到最後一刻!」
「所以,當故事結束時,他也該回到這裏。」
去擁抱那個人,為他帶來了無法想象的嚴重後果,漫長的調查讓他身心俱疲,可他從不後悔。
他笑了,提著槍,在林中顫巍巍地走著。月光在此刻全然被遮擋,彷彿走在永恆的黑暗當中。他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朝前走,他對自己說,朝前走。
卡林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看著艾利希奧再度面向雪山。他可憐的腦袋瓜里稀里糊塗,弄不清狀況。但望著戰友寂寥的身影,他卻感到難過卻無能為力。
「也許,比這還要嚴重得多。」
第二天,卡林帶著搜救部隊在河邊的石榴樹下找到了艾利希奧。他這幸運的古巴戰友沒有落入政府軍手中,不知為何,石榴樹在那晚落下了所有枝葉,覆蓋在了這位浴血昏迷的戰士身上,保護了他。當卡林從枝葉中挖出來時,他看到艾利希奧頭上都是傷,唇角卻掛著他從未見過的幸福微笑。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很奇怪,他和你們不一樣。他……他在笑。」
「中國有句古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們有充分的作戰經驗,切,比起擔心泄漏行蹤,我更希望你的哮喘能夠早日好起來。隊伍離不開你,革命也離不開你。」
卡林迅速恢復清醒,他打了個哆嗦,連滾帶爬地跑出哨崗,拉響了牆壁上的警報鈴,隨著警報響徹在營地,m•hetubook.com•com原野上猶如暴雨驟降,槍聲此起彼伏。一顆子彈從艾利希奧肩側掠過,打在他身後崗哨的鋼板上,回蹦擊中了他的小腿。
他抓住那人的手,貼在自己濕淋淋的臉上,他能感受到這人溫柔的目光籠罩著自己,是他永生懷念的溫度。這手冰涼,卻叫人感傷。他不由自主地啜泣,漸漸地放聲大哭。情緒猶如洪水泄閘,他像個孩子般叫出聲,叫著不要離開他,叫著愛,叫著恨,叫著抱歉,叫著原諒。他在闃無一人的石榴樹下胡亂蹬腿,揪著雜草,瘋了似的將自己的頭往樹榦上撞。
卡林突然想起了艾利希奧在非洲依偎著的那棵石榴樹。
「什麼意思?我不懂。」
兩人一同走進博物館,今天遊客不多,安東尼奧親自做起了導遊,帶著卡林一張照片一張照片地看過去。卡林最初還在照片上發現艾利希奧身影時發出驚嘆,到最後卻只是安靜地微笑。他對安東尼奧說,原來這裏處處都是他的痕迹。
「那裡面是什麼?」
艾利希奧收回目光,濕潤的眼眸里閃爍著非洲原野的星光,他看向看向卡林,點頭說:「沒錯,卡林,總有一天,我會去往有雪的地方。」
「什麼?」卡林抬起發沉的眼皮,迷糊地問。
「他是幸福的!」
他全心投入作戰計劃的擬定,再也不肯去河岸。在一次會議后,他和埃內斯托一致認為休整再進行幾日,就必須聯合坦尚尼亞的自由戰士組成戰線,然後再度朝剛果突進。當然,在這段日子中也必須提防隨時都可能出現的追兵,畢竟根據城市內的情報,剛果政府並沒有放棄對他們的追捕。
「你知道當初他在山區里跟我說過什麼嗎?他說我們要走一條浴血的路,在這條路上我們註定就要失去一些東西。哪怕再不舍,也要失去,這是註定的。某種程度上,這是命定的懲罰。」
「也就是說,也許有一天,你也會走向雪山嗎?」
「沒有什麼不同,這裏很普通——」安東尼奧走上前去,伸手觸碰樹蔭下冰涼的大理石桌,他笑了笑,坐在石桌旁,「來,過來坐,陪陪他,我想他應該很開心見到你。」
「哦?為什麼?」
艾利希奧呆住了,他想一定是雙腳有了自己的想法,帶著他朝他白日不敢靠近的地方走去。不,他對自己說,沒有任何意義。不——
可是前方有什麼呢?無邊無際的黑暗,如同他的內心。他抬起頭,抹去糊在臉上的血漬,當他的視野逐漸變得清晰時,他聽到了河流的潺潺水聲,聞到了足以洗滌他肺里硝煙的清香。他看到,月光如銀粉灑在河面上。
「我知道門多薩的鐵盒子里裝的是什麼,那一次在石榴樹下發現他后,我實在忍不住好奇,偷偷打開了他的鐵盒子。」
「沒錯,門多薩,說不准它在追趕獵物。」
他想他得到了答案。
1969年,一架飛機收起機翼,降落在古巴哈瓦那的機場上。
「門多薩!」卡林見狀扶住他,艾利希奧目不轉睛地進行射擊,他對卡林說:「通知全員進行戰鬥,這裏已經被包圍了,我們必須要突圍!快去!」
「不,獵物可不會跑到高山上,豹子是有智慧的動物,它一定……」艾利希奧哽咽著說,「它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卡林,它一定……」
「這樣的我,你認識嗎?」他望和圖書著這「毫無意義」的樹說,一字一句地說。
「不,安尼,我沒什麼要逃避的。」艾利希奧笑著說,「我只是找到了我自己。」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位大師寫了什麼嗎?他寫了一個將死的人,開著飛機沖向乞力馬扎羅山,在山頂上看到了一隻凍僵在雪中的豹子,他就在想,這隻豹子為什麼要來到山頂,來到這麼冷的地方?」
終於,他站在石榴樹前,熱淚盈眶地站在了石榴樹前。此時此刻,世界只剩下他瀕死的一個人。心上那些不堪重負的東西終於在獨處時顯露出真面目,叫他扔掉了槍,一步一步,踩著鮮血朝石榴樹走去。
「恰好相反,卡林,這裡有一個永遠見不得光的秘密。」
急促的喘息后,艾利希奧啐出一口血水,深吸一口氣,他搖了搖因為疼痛發昏的腦袋,提起槍朝地車跑去。可他走不動了,眩暈讓他失去了方向感,他只聽到敵人的腳步聲逐漸逼近,在他到達卡車前就能將他活捉。憑藉最後一絲清醒的意識,他停下腳步,轉身鑽進了營地旁的林子里。
艾利希奧朝後方望了一眼,營地的大部隊已經撤離,只剩下一輛小型卡車在等待最後的戰士們。艾利希奧朝附近的戰士們做了個手勢,戰士們四散開來,隱入夜色中,進行有序的撤退。可明顯政府軍的火力對己方產生了壓制,不久後撤離的隊員們紛紛中槍倒地。
艾利希奧忍著劇痛抓住一名戰士的作戰服將他拖入草叢中,他們已經落後于隊伍,艾利希奧抓著他在草叢中爬行,一名戰士見狀躬身跑過來從他手中接過傷員。艾利希奧用當地的土語對他們趕快走。戰士猶豫了片刻,說了句「好運」便扛著傷員朝後放的草地跑去。
他朝他走去,蹲在他的面前,將手放在讀書人的雙膝上,他抬起頭,微笑看這月色下清雋的人。目光相觸,他難耐地哽咽起來。
乞力馬扎羅雪山在非洲紫色的夜晚變成淡銀色,艾利希奧站在崗哨中,痴迷地看著那銀白的雪。身邊的卡林在抽煙,打著哈欠。夜深了,萬籟俱寂,夜風帶來遠處隱約的獸嗥聲,艾利希奧同時也聽見自己的心臟在有規律地發出聲響。這是一種生命的共顫,他望著雪,想象存在於那裡的生命。
安東尼奧激動地看向卡林,不知為何,他鼻子發酸,當卡林在幾個月前聯繫上他時,他剛從悲痛中走出來。卡林的來信讓他驚喜萬分,他想知道艾利希奧在非洲是怎樣生活與戰鬥的。而卡林,在知道了發生在玻利維亞的一切后,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來古巴看一看。
「是的,沒錯,卡林。」安東尼奧對翻譯小姐說,翻譯小姐含笑將安東尼奧的話翻譯給卡林,「不僅是這裏,這個國家都充滿了他的身影。」
「不,他的笑,和門多薩在我們那邊的笑,很像,他有心事,他……他不屬於這裏!」
「這個人……」卡林走進了一步,指著照片被簇擁在人群中央的那道身影說:「這個人……很奇怪。」
「可是……可是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呢?傷害你的人是我,奪走你生命的人也是我,你為什麼要對不起我?」
「門多薩隊長!」一名剛果戰士呼喚他,「我們該撤了!」
一隻豹子的屍體掩蓋在雪中,浮現在艾利希奧的腦海里,沒有人知道它為什麼會去乞力馬扎羅山頂上和圖書,他無法給它找到理由,也無法去詢問海明威。但他知道,一定有什麼在吸引著這隻豹子,讓它從溫暖的草原越過雪線,走向高山。
「他沒有行李,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鐵盒子,我不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麼。他也愛說奇怪的話,比如變成一隻豹子走向雪山,死在雪裡,那個時候我很擔心他做傻事。我去問過埃內斯托,可他什麼也不說。他們都有秘密。我知道——」卡林看向安東尼奧,說:「也許你也什麼都不會說。」
卡林聽著親切的西班牙語,既開心又憂傷,不久后,他在古巴革命博物館前下車。望著這棟恢弘的建築,他突然不敢走進去。他在博物館前的廣場上徘徊許久,最終被站在門口焦急等待的博物館館長發現。博物館館長十分熱情地朝他走來。
「這樣的我……你還會在意嗎?」
安東尼奧哭著挽留他,卻感到無能為力,因為他知道這個人已經下定了決心。艾利希奧離開后,他比誰都要關注剛果局勢,好幾次還有動身去剛果的想法。但他的身份和他曾經犯過的「錯誤」讓他無法輕易離開古巴,更何況,他十分清楚,他需要守護這座博物館,讓那張照片不至於被撤下。
「他總是很憂傷,特別是面向乞力馬扎羅山的時候,他總是微笑,可那微笑卻比哭還要悲傷。」卡林站在一張拍攝於聖地亞哥的照片前,看這上面攀著卡米洛的肩膀開懷大笑的艾利希奧,說:「這樣的笑容,他從來沒有給過我們。」
車行駛到了哈瓦那大學,安東尼奧即將帶卡林去往他的最終目的地,艾利希奧長眠的地方。穿過馬格納禮堂,他們來到禮堂后的石榴樹園裡。
「卡林,有情況!」艾利希奧瞬間做出戰鬥準備,朝卡林踢了一腳,「快,去拉警報!」
「也許,我也會變成一隻豹子。」艾利希奧自顧自地說。
「你是說?」卡林似乎明白了什麼,問:「那麼,門多薩是因為他的去世而感到憂傷的嗎?」
「沒錯。」
安東尼奧兀地站起身,熱淚盈眶地抬頭,看向蔥鬱的石榴樹,「是嗎?艾利希奧,你是幸福的,是嗎?」
「沒有答案,但一定有原因,不是嗎?」
「不,不要離開,再陪我久一些……抱著我,求你……不……求你,不……」
艾利希奧笑著就朝營地外的崗哨走去,埃內斯托在身後叫住了他。
埃內斯托露出微笑,說:「可我並不覺得疲憊。」
山區作戰改變了他,讓他從一個學生領袖走向一名真正的戰士。他不再畏縮,也不再做任何毫無疑義的善良,在死亡的邊緣,他甚至學會了如何去獲得,去擁有。
「不,卡林,不……」安東尼奧突然說不出來話,他走向卡林,握住他的手,說:「這個人已經,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艾利希奧撇開埃內斯托的雙手,平靜地微笑,說:「切,我可是古巴前國安部部長,那是我該做的,親手處決他,是我的榮幸。」
「你真的這麼想?」
「為什麼?這裡有什麼不同。」
卡林重重點了點頭,鬆開艾利希奧朝營地中央跑去。他是個有經驗的戰士,知道怎麼進行作戰安排。艾利希奧有條不紊地摳動扳機,機械般地將子彈傾瀉而出,用微弱的力量阻擋圍剿軍隊的前進。鮮血從他的后小腿源源不絕地湧出,但他似乎並不覺得有任何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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