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丐棺論定
第二章 回家

彭小丐老臉一紅,道:「以前在總舵時陪我喝的,喝習慣了。」
楊衍苦笑道:「不了,只是原來總舵也著嫂子管呢。」他真沒想到名震天下的彭小丐竟被兒媳婦管得連喝酒都不能。
以一個門派手下,甚至不是彭家嫡系的人來說,彭老丐當真哀榮備至。這位生於崑崙元年之前,被譽為舊朝留下的最後一位大俠的老英雄得到了他該有的尊重。
彭小丐道:「我是你老子,本來就該多喝點!」
「威兒要是想入武林,專註學武,衡山也不是沒發展的地方,要回丐幫也由得他。」彭南義道,「當年爺爺以一個彭家遠親的身份從一日鏢混上了江西總舵,成了江湖傳奇,靠的全是本事。威兒要天下,也要自個打出天下來。」
他的手腳筋全被挑斷了。
楊衍認得是鎮上賈記餅鋪的老闆娘,娘常帶自己到她家買餅,於是道:「我是,賈老闆還好嗎?」
沈未辰道:「朱大夫也試試?」
趙氏臉一紅,罵道:「我那日見一巴掌打暈了你,覺得內疚,怕你告我,這才去看看,就這樣被你騙了。」
楊衍見趙氏正在擦拭桌椅,忙道:「不用勞煩,我自己來就好。」
……
沈玉傾皺起眉頭,他有個姑姑嫁到彭家,對這名現任掌門的惡形惡狀說了不少,據說年輕時被彭老丐打掉半邊牙齒,這才安分些,彭老丐痴獃后漸漸開始不收斂。只是這人守著規矩,只娶妻妾,從不姦淫|婦女,也無人上告,又是彭家掌門,彭小丐奈何不了他。
「未來的事誰知道?或許我現在的決定是對的。」他想著,「這算不算自我安慰?」
彭小丐冷冷道:「要有人想來行刺我也極好,彭天放再不濟,也不是人人都殺得了。」
楊衍道:「是當婚娶,可也沒多老。」
「不是叫你扭腰,是叫你揮刀要用腰力。瞧著。」彭小丐站起身來,一把奪去彭豪威手上木刀,扭腰甩臂抖腕,把一柄木刀揮得虎虎生風。他揮了幾下,那木刀質地脆,「啪」的一聲,竟爾憑空折斷。
沈未辰笑道:「朱大夫真是妙手回春,全好啦!」
沈玉傾與雅夫人一同來到松歲閣,只見沈庸辭、楚夫人、沈雅言都在,四叔摟著唐驚才正與沈庸辭說話,喚道:「四叔!」
楊衍奇道:「那時彭大哥多大年紀?」
「啊?」楊衍驚叫一聲。
彭小丐吹著鬍子道:「哪裡多?你才喝多了!拿來!」
彭小丐啐道:「老蘇的肘子咬不爛,爹以前就愛抱怨,哪比得上我這兒媳婦?」
這轉折當真出乎楊衍意料,忙問:「原來嫂子是氣哭了?……後來呢?」
朱門殤道:「看你們射箭,好似很簡單呢。」
趙氏道:「楊兄弟,隨我來。」
「說什麼呢?」趙氏端了水果走來,見兩人聊得正歡,問道。
彭南義忙道:「不不不,撫州哪間館子比得上仙子手藝!」
沈從賦英俊秀朗,過去曾有「青城第一美男子」的稱號,雖已年近四十,除了幾縷白髮,仍不減風雅。
「呸!你嫂子的手藝,你大哥我是分得出的!那道清燉石雞用的湯底是泡過橙的,只有你嫂子掌勺才費這功夫!」
「先生猜是誰?」沈玉傾問道,「誰有本事看穿這些,想幫彭小丐卻又不便出面?」
趙氏翻了個白眼道:「行,晚飯就讓手下人張羅,撫州不缺好館子。」
趙氏道:「你們這些糙漢子,打掃哪得熨貼?東落下一塊灰,西落下一塊菜渣。行了,快出去,我拖完地就去煮飯。」
「有了前面這些事,才有後果。」謝孤白道,「若使長江千船發,萬顆人頭百人殺。」
楊衍正要拒絕,彭南義捏著他手,楊衍心知有異,忙道:「好,好,喝點也好。」
謝孤白道:「這世上沒有誰能未卜先知,只能從有的線索去推斷。假設真是夜榜散播的消息,他們把所有線索串連,崑崙共議在二弟奔走下,點蒼幾乎已成敗局,長江面上有哪幾家?」
……
他剛這樣想,就聽到趙氏的聲音道:「威兒怎麼了?」彭小丐轉過頭去,彭南義正與趙氏攜手走來。
只聽台上竇娥唱道:「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胡塗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命更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元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堪賢愚枉作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
「一者,來人可疑,彭小丐未必會信;二者,說這話的人可能不便出面。」謝孤白道,「九江口是長江要道,往撫州水路必經這條,我猜他們在贛州也安排了同樣的賒刀人,水陸兩路全佔了。彭老丐身亡,多少江湖人去吊謁,必然經過這兩處,消息自然能傳到彭小丐耳中,又或者希望有人悟出道理,能助彭小丐脫難。」
沈玉傾想了會,道:「前因藏在賒刀人的話里?」
彭豪威點點頭,趙氏牽著他手往外走去。
彭南義笑道:「才不是哪家掌門千金,是贛州雲集酒館掌柜的女兒。我有次去他家酒館吃菜,一吃就愛上了,忙叫了大廚出來稱讚,沒想是個美貌閨女,那時才十六歲。我尋思再過幾年我便老了,得快點把她弄……我是說,要能娶回家天天幫我做菜,得多好!」
要來了,小桂花一咬牙。這種事他不是沒經驗,可是為什麼這人要……
朱門殤忙搖手道:「叫老謝試試!」
「你……你要做什麼?」小桂花認出這是下午與那貴公子同桌的人。
祝禱完畢,燒了香紙,崇仁的鄉親募了二兩多的銀子給他,說是當盤纏,楊衍連忙拒絕。胭脂鋪的許二姨子道:「就當是楊大哥奠儀,鄉親的禮數,你不好推諉。」
楊衍聽到「仙子」兩字,心中一動,隱隱覺得不舒服。只聽趙氏笑罵道:「少嘴貧,有外人在呢!」
沈未辰忽地感覺到,這是謝孤白第一次真心實意地對她說話。
「我知道。」彭千麒怪笑著望著台上。
原來沈雅言年輕時極為風流,沈庸辭性格穩重老成,兩人只差了兩歲,處不在一塊兒,反倒沈從賦雖小了他十二歲,是他照顧著長大,成年後常帶著兩個弟弟流連煙花,與沈從賦感情勝過親兄弟。沈雅言只生了小小一個女兒,後來沈從賦、沈妙詩俱無兒女,許姨婆怪罪沈雅言帶著兩個弟弟年輕時太過風流所致。沈雅言不以為然,私下說道:「三弟不風流,不也只有一個兒子?」
朱門殤見她距離靶簇二十余丈仍能一箭中的,不禁佩服。沈未辰道:「哥,你來!」
沈未辰回到青城后,確實有不少唐門中人前來求親,只是雅夫人嫌棄都是唐門旁系,下一任掌事又確定是唐絕艷,全都拒絕了。
沈從賦說完哈哈大笑,唐驚才道:「彭老前輩一世英雄,m.hetubook.com.com他才剛過世,你就這樣笑他後人,羞不羞!」
彭南義問道:「衡山與丐幫好端端的幹嘛起戰火?再說,又是誰故弄玄虛?難道不是妖言惑眾?」
彭豪威拿著把小木刀煞有介事地在前院揮舞著,一邊揮刀一邊吆喝。彭小丐坐在太師椅上看著孫兒舞刀,皺著眉頭卻又嘴角微揚,也不知是憂是喜。
唐驚才掙脫了沈從賦,紅著臉道:「不準,羞死人了!」
彭南義苦笑道:「為著這一日,我預先餓了三天呢!」
彭千麒本來不叫彭千麒,依族譜,他與彭小丐同為「天」字輩。他自稱能捅塌半邊天,把個天字歪了一角,改叫彭千麒。可天字歪了一角也該是個夭字,跟千無相干,管他的,這人哪會跟誰講道理?
唐驚才問道:「你們叔侄躲一邊說什麼悄悄話呢?」
彭南義說著,臉上甚是得意,又道:「上了最後五道菜,我吃完時已是子時,酒館早已打烊,圍觀的還遲遲不肯散去,打著燈籠提著火把來看,把客棧照得跟白天似的。等我吃完,吐完,滿地都是菜渣,整間酒館都發著酸臭味,連店小二都得捂著鼻子。我這才拍拍肚子說:明天再來!說實話,當時我說這話是死充面子,這肚子疼得,整個嘴裏喉嚨里都是麻痛,下巴酸得說話都難,別說明天,不躺個三五天都算福氣!」
「還得多謝嚴公子,是他教了我這些道理。」說完,沈未辰放開手,將射月弓收起,笑道,「我去看四叔了。」
彭千麒一把將他掀翻,扯下他的褲子,粗魯地喊著:「小美人!」將他雙腿分開。
沈從賦道:「趣事的確有幾件。一是彭小丐的兒子。這還是我第一次見著他,你猜怎地?他年紀比我小著幾歲,可站在彭小丐身邊,我還真當他們是兄弟!」
謝孤白答應了,走到樹邊。那樹距離箭靶兩三丈,謝孤白見箭嵌得甚深,正要伸手去拔,忽聽沈未辰喊道:「別動!」
他借住總舵時才十五歲,又是原告,雖也被彭老丐逼著喝了幾次酒,哪裡算得上愛喝?不過他看出彭小丐父子都怕這媳婦,只得附和著。
楊衍不可置信,只覺得事態越來越糟,難道最後彭大哥是搬出了彭小丐的名號,強娶民女了?
原來把自己當乞丐了,楊衍苦笑。丐幫不許沿門托,他沒收錢,道了歉離開。正走著,一名胖大嬸見他臉熟,上前問道:「你是……楊家的兒子嗎?」
「十五道菜,嫂子總該出來了吧?」楊衍問,他雖知彭南義已與趙氏成親,仍不免緊張。
謝孤白道:「江西到邊關路途遙遠,足夠攔截十次。甘肅商路少,消息未必能傳到邊關,這也解釋為何崆峒連使者都不派。」
沈玉傾想了想,搖搖頭,他實在想不出來。
「丐幫沒變成彭家幫,也不會是徐家幫!」彭小丐氣得滿臉通紅,幾乎要把花白鬍子吹飛。「徐放歌真以為他能一手遮天?江西這塊,彭小丐的招牌還是擦得亮!就算你不當江西總舵,也得等我先死,才輪得到他染指!」
彭南義將她一把摟在懷中,坐下,笑道:「不施展些手段,哪能騙到灶神娘娘?你是仙子下凡,凡夫得耍點手段才能留住你。」
這老頭叫彭千麒,是現今五虎斷門刀彭家掌門,五十多歲,身材肥碩,挺著一圈大肚子,一雙狼似的尖耳朵,從額頭到天靈後方幾近全禿,餘下後半截綁成三條髮辮,左邊臉頰凹了一塊,故此臉上肌肉都向右邊擠去,像是咬了一口又被擠壓的饅頭,這使得他兩半臉的年紀顯得不對稱,雖然右臉也算不上好看,但左半邊,尤其下巴的部分皺得像是風乾的蜜棗,活像八九十歲模樣。
或許彭老丐會後悔,三十幾年前只打掉他半邊牙齒。
「點蒼真要為了盟主之位跟丐幫聯合打衡山?」沈玉傾不可置信,「九十年天下太平,就為了這事興刀兵?」
沈玉傾苦笑道:「承讓承讓。」
這事歸屬江西,彭南義插不上嘴,只得道:「爹小心些。既然知道有歹人興風作浪,不如多調些下屬來總舵,也好提防。」
老蘇是彭小丐的廚子,四年前楊衍借住江西總舵時認識的。
不一會,酒送上,彭小丐先給自己斟了一杯,舉杯道:「楊兄弟,你特地來見爹,知恩圖報,我敬你一杯!」彭南義忙道:「等等!」也跟著斟上一杯,「我早聽說楊兄弟的事,相見恨晚,也敬你一杯!」
「先按下『若使長江千船發,萬顆人頭百人殺』這一句,這是後果,我們得先從前因找起。」
「操!果然跟爹說的一樣,這富得流油的丐幫!」嚴旭亭心想,口中卻道:「我李師叔、柳師叔、錢師叔也到了。」
趙氏道:「少喝點,喝多傷身。」
楊衍問道:「十道菜,彭大哥帶了多少人去啊?」
「由不得他也由不得我們。」彭南義道,「丐幫對彭家向來有忌憚,要不爺爺早當了幫主,為的是什麼?不就是怕他聲望高,一旦當了幫主,丐幫就成了彭家幫。張幫主這麼想,才傳給了前幫主,前幫主這麼想,才傳給了現在的徐幫主。彭家干到頭也就是總舵,連著爺爺那一代,咱們已經當了五十年總舵,夠了。」
沈從賦忙說沒有,唐驚才嗔道:「定然偷偷說我壞話,不然怎麼不讓我聽?」沈從賦哈哈大笑,回頭將唐驚才摟在懷裡,顯得恩愛非常。
彭小丐沉吟半晌,緩緩道:「因著你調去莆田的事?」
彭小丐想起四年前嚴非錫來訪,這幾年點蒼動作頻頻,徐放歌又跟諸葛焉結成姻親,若是崑崙共議有變……難道衡山會因此與丐幫開戰?
許姨婆埋怨道:「沈家這一代男丁少,還不怪你?」
他覺得自己在安慰自己,也罷,安慰便安慰吧。風雲變幻,這盤大棋誰也料不到下一步會怎麼變化。每個棋子都有自己的人生,企圖安排每個人的未來,那是痴人說夢。
楚夫人也覺有趣,問道:「你說彭小丐的兒子還比你小些?彭小丐今年怕不有六十幾了,不到四十的年輕人,能像嗎?」
彭小丐道:「是啊,買十把!彭家的小孩不缺刀使!」
楊衍驚訝道:「嫂子不在,這不捎媚眼給瞎子看?」
雅夫人搖頭嘆氣道:「別玩這些鬼東西了,快去見你四叔,他們在松歲閣。」
回到撫州總舵,彭南義領著楊衍去到一間空房,見趙氏正打掃。彭南義說道:「我替你整理了間空房,你看怎樣?」
沈玉傾訝異道:「這……大哥這猜測也太無端……」
彭南義嘆道:「楊兄弟你不懂,咱家男人長得急。」
她忽地伸出手,謝孤白見她伸手,不禁一愣,也伸出手去。沈未辰握住他的手,笑道:「我剛才叫你別動,你就沒動,你信得過我。你是我哥的結拜哥哥,那我hetubook.com•com以後就像信我哥一樣信你。只是我也有我的性子,可不會像哥這麼聽話,遇著上回的事,我還是要去救哥,咱們各做各的。」
楊衍看他模樣,忍住笑道:「是,是。」
徐沐風道:「莫非是飛鷹李子修、飄飄然柳中刃跟霸手錢坤三位前輩?」他望向門外,見無其他車騎,問道,「三位人呢?」
楊衍知道他說的是自己,不由得感激。
彭南義道:「我想,要不爹你早些封刀,我也辭去分舵主的職位,咱一家搬去廣東或湖南。衍兄弟是滅門種,紅眼醒目,留在丐幫容易引人注意。」
「我方師叔才辛苦,剛去完武當,又陪我星夜兼程趕來江西。」嚴旭亭說話時也在打量面前這年紀與他相仿的青年。徐沐風身形修長,有顆蒜頭鼻,穿件金線淺綠絨衫,翡翠腰帶,頭插一支通體翠綠的發簪,盡顯貴氣。
她挽起射月,又取一箭,「唰」的一聲,沿著原先的孔洞穿過,直釘在後頭樹上。
「大哥怎麼看?」沈玉傾問道,「有人說,賒刀人是精怪作祟。」
沈庸辭問道:「什麼事?」
第二天,楊衍見了彭小丐父子,把賒刀人的事說了。彭南義皺起眉頭道:「這等神神怪怪的事怎地也出現在江西了?」
「你嫂子走到我面前,眼眶含淚,我那時心想,許是捨不得我,正要開口,你嫂子一巴掌打來。」
這是楊衍第二次聽到「仙子」,這才驚覺,想起賒刀人的警言。又聽彭南義笑道:「我就愛叫你仙子怎地?到九十歲也這樣叫你!」
門口走入兩人,徐沐風認出了方敬酒臉上的刺青,忙站起身來。「沒想到連方大俠也來了。」他拱手道,「嚴兄遠道而來,辛苦了。」
沈從賦見妻子尷尬,笑道:「叫習慣了就好。」說著拉起沈玉傾的手,走得稍遠些,攬住沈玉傾肩膀低聲道,「你小子,自己沒求親,反倒給四叔介紹這門婚事。四叔欠你人情,以後青城第一美男子的稱號四叔就不跟你爭了。」
……
沈從賦忙打圓場,問:「小小呢?怎不見她?」
彭小丐又舉杯道:「楊兄弟歷經艱險,終於又回到江西,敬你一杯!」彭南義也道:「楊兄弟……呃,忠肝義膽,敬你一杯!」他找不著借口,隨口胡謅過去,楊衍心中暗想:「這彭大哥也真是口拙。」
朱門殤皺眉道:「又來調侃我!你們的家事,輪得到我跟老謝插一腳?我去城外醫館看診去!」他說走就走,竟不再留。
彭南義道:「爹,威兒才幾歲,你就開始教他練刀?」
「這不是巧合。」謝孤白搖頭道,「只怕華山也是幫著徐放歌的。」
江西接壤湖南,一旦開戰,勢必首當其衝,莫不是衡山派人放的流言,藉此警告丐幫?他於是道:「妖言惑眾或許有,但也不得不防。我派人出去找,遇著了便抓回來。」又道,「那賒刀人一轉眼就不見,武功顯然極高,得派幾名高手去抓。」
彭南義苦笑道:「這話孩兒小時候也聽爺爺說過呢。」
楊衍回到崇仁,滿眼都是熟悉的事物。柳雅庄業已蓋起,他在門口看了許久,想從門縫裡找些父親的手藝,只是辨別不出。沒想裡頭的護院走出,拿了五文錢給他,驅趕他離開。
「啪」的一聲,一張花梨木半月桌被彭小丐硬生生打塌了,連著桌上的茶具一併打得滿地粉碎。
「裝不下,到得十三道菜時,我就吐了。旁人都勸我別吃,我不管,一直吃,邊吃邊吐,邊吐邊吃。」彭南義撫著下巴,說道,「十五道菜吃完,雲集酒館里裡外外全擠滿看熱鬧的人,岳父跑出來勸,說他女兒今日不在,叫我快快回家,今天這餐算他招待。」
彭南義道:「該來的都來了,要是來不了,也不能耽擱了爺爺吧?」
彭南義道:「我要沒卵蛋,你能抱孫子?」
趙氏紅著臉掙扎著起身,道:「別老在外人面前仙子仙子的叫,多大年紀了,羞不羞人?」
謝孤白道:「顧著家挺好,但有時也得為自己想想。」
「你嫂子鐵石心腸得很,還是不出來。我吃完十五道,又點了五道,從午時吃到酉時,吐出來的都不知幾大碗。兄弟,你不知道有多難受……我見你嫂子還是不出來,甚是失望,都想算了,天下哪裡無女子,手藝好的廚子請就有。可我就是停不下,一口接一口,吃完一盤吐一盤,等我吃完二十道菜,圍觀的人都大聲喝采。其實我想走了,可聽大家喝采,又有人不住喊:再來,再來!我要走了,不是丟了面子也失了裡子?於是只好說,再來五道菜!那時雲集酒館里裡外外聚了幾百人,喝采聲把屋頂都給掀翻了。」
楊衍道:「這可怎麼辦?」
沈玉傾苦笑,問道:「那是怎麼回事?」
崑崙八十九年十月 冬
彭南義道:「這巴掌打得我頭暈眼花,心裏酸苦,腳下一個踉蹌,把剛才吃的又吐了出來。更糟的是,一股腦全吐在你嫂子身上,那酸臭氣……」
「可我信不過你。」沈未辰凝視謝孤白,過了會才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明知危險還讓若善哥哥冒名。」
「我當著挺沒意思的。」彭南義搖頭道,「就算當了江西總舵,也得在江湖裡打滾。我沒爹跟爺爺的本事,就是個庸才,要能當總舵靠的全是庇蔭。彭老丐的孫子可以沒本事,不能沒骨氣。」
他剛走到中庭,幾名壯漢一擁而上,將他掀倒在地,他還來不及喊叫,嘴裏就被塞入了布條。他驚恐莫名,不知發生什麼事,只見兩名壯漢手上各拿著一把小刀,刀尖帶著倒鉤,戳入了他的手腕腳踝。
小桂花原先跟的戲班子在湖南,日子本過得愜意舒適,要不是棒槌癢,勾搭了富家小妾,被趕出了營生的戲班,也不至於投奔到這粗陋班子來。他剛回到後台,一名壯漢捧著一盤銀子過來,目視著約摸二十兩,道:「我家公子喜歡你唱的曲子,請你往東柳巷口第三間,為他唱一曲《秋月梧桐》。」
「然後你嫂子總算出來了。」
只見雅夫人快步走來,喊道:「小小,你四叔四嬸來啦!」
彭小丐點點頭,道:「再等三天,若是沒人來,就讓爹入土為安吧。」
「就我一個。」彭南義道。
那箭就插在前兩支箭正中間,緊貼謝孤白的指縫,差一點就洞穿手掌。
楊衍見話題沉重,深覺失言,忙道:「總舵以前吃飯時都會喝點小酒,怎地今日沒喝?」
沈玉傾一愣:「衡山?」
沈從賦本駐守黔東,正當新婚燕爾,如膠似漆,趁著這機會自請前往江西,一來吊謁彭老丐,二來帶著新婚妻子遊山玩水。這事沈玉傾本想去辦,但沈未辰受傷未愈,他放心不下,又在武當險些遭劫,只怕又與華山狹路相逢,惹出麻煩,便讓四叔去了。
「賒m.hetubook.com.com刀人出現在九江口?」謝孤白沉吟著。
「爺爺把我的刀弄斷了!」彭豪威指著彭小丐手裡半截木刀告狀。
彭小丐問道:「什麼事?」
彭南義接著道:「我只怕日子拖久了難成,每日不住去雲集開銷。我啊,那時也是少年心性,不想連娶個老婆都仗著爹的面子,就沒說自己是彭小丐的兒子,每日里去雲集酒館點菜,都說要見大廚,我這媳婦猜著了,之後都讓她爹出來應承。」
彭豪威見木刀折斷,眼眶一紅,泫然欲泣。彭小丐見他快哭了,忙蹲低身子喝道:「不許哭!」說著按住他肩膀道,「男子漢大丈夫,不許哭!彭老丐的曾孫,只流血不流淚!」他心想,要是弄哭了威兒,待會兒媳婦又得叨念了。
許姨婆道:「正說到好不容易見了面,讓驚才趁著年輕,快給姨婆添個孫子。」
小桂花已經沒辦法再想為什麼……
彭小丐忙道:「竹葉青!楊兄弟愛喝竹葉青!」
沈玉傾見唐驚才依偎在沈從賦懷裡,又道:「四嬸。」
彭千麒道:「這娘們挺騷的。」
「這麼巧?」他指著彭南三笑道,「我兒子,他也排三。」
衡山派了名女弟子,據說是李玄燹的首徒前來致意。少林寺覺觀首座不辭老邁,親自來了,這把窩裡刀是少數見著了這位昔年至交最後一面的人,感嘆了幾句,親自在棺前頌念了一晚上的往生凈土神咒。武當派了禹余殿的通機子前來致意,楊衍特意避了開去。青城的沈從賦與他的新婚妻子同來,恰恰與唐門派來的唐柳遇著。老夫人不堪跋涉,唐門就來了唐柳。翠環出身群芳樓,彭老丐怕尷尬,數十年間兩人從不往來,彭老丐曾跟彭小丐說起自己也不記得有沒有見過翠環,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光顧過,索性不見面為好。
楊衍頗覺不好意思,又不想重提往事,只得敷衍幾句,只說遭仇人滅門,自己正在學藝,有朝一日必將報仇。問起仇人是誰,楊衍也不說,只道:「我回來祭拜爹娘,晚些就走。」
楊衍也跟著勸了幾句,彭小丐這才道:「我會加派人手。」
彭南義只得無奈道:「都聽爹的安排。」
「白牡丹。」彭小丐道。
謝孤白搖頭道:「太慢了,來不及了。」
「在武當買的!」沈未辰搶先說道。
趙氏看了楊衍一眼,道:「爹,瞧不出楊兄弟這般有見識,還喝竹葉青呢。」
沈玉傾又吃了一驚,他本想問夜榜為何要幫彭小丐,轉念一想,彭老丐一生救人無數,或許夜榜中也有受了恩惠的,想要提醒他家人。
此時,一名下人跑來,道:「公子,衡山派了使者來,掌門請你過去!」
「『真箇無恥下流的卑鄙惡人只是還沒見著』,指的又是誰?」謝孤白問。
……
「錯了,別用手腕揮刀。也不是用手臂,要用腰。」他終於忍不住開口指點。彭豪威狐疑地看著爺爺,彭小丐指指自己腰間,說道:「用腰力。」
楊衍吃驚道:「一個人吃了十道大菜?」
台上的青衣扮相秀美,雖唱得苦情,姿態仍是千嬌百媚,甚是動人。那是湖南過來的戲班子,徐沐風沒有聽戲的閑情,何況他向來不喜聽這種冤屈戲,哭天搶地,聽著不省心。他更喜歡關九腔的皮影戲,熱鬧有趣,每日只在酉時慶元勾欄公演一出,去晚就沒了。
他想掙扎,但手腳全然無力,只能勉力拿手肘膝蓋頂開對方,卻又哪裡能夠?
她方轉身,忽聽謝孤白道:「小妹……」
沈從賦笑道:「嫂子沒親眼見著,自然不信。」
「坐在大門后那桌,穿綠衣服的那位。」
謝孤白不置可否,沈玉傾霍然起身道:「大哥,我們得幫彭小丐!」
許姨婆聽她提起沈未辰前往唐門一事,眉頭一皺。沈玉傾不想繼續這話題,道:「小小忙,晚些便來。四叔且說說,您這趟去江西有什麼趣事?」
他在這裏約人,也是圖這八仙勾欄生意冷清,加上彭老丐的死訊,這幾日妓館賭坊營生都短少了些,彷佛不節制點就是對祖宗不敬似的。
彭小丐與彭南義見沒得喝,不由得喪氣,子對父,父對子,大眼瞪小眼,頗有互相埋怨之意。
只見趙氏皺了眉頭,過了會才喊道:「老蘇,拿點黃酒過來!」
沈家兄妹都感訝異,雅夫人見了沈未辰手上的弓,皺眉道:「這哪來的?」
彭南義哈哈笑道:「賤內來撫州十余日了,我忙著通傳,還有機會出門偷喝兩杯,爹忍了十幾天,早不行了。」又道,「咱家怕老婆是從爺爺傳下的祖訓,楊兄弟別見笑。」
……
唐驚才臉一紅,掙開了沈從賦懷抱,回道:「沈……玉兒。」
彭南義道:「這樣吃了半年,我每日照著鏡子,越照越急,生怕來日無多,這不成。二十歲生日那天,我又上了雲集酒館,先點了五道菜,吃了個碗底朝天,又點五道菜,也吃了個碗底朝天。」
又過了兩天,彭小丐才將彭老丐安葬。這幾日江西著實來了不少江湖豪客和各方信使,他們多半沒見著彭老丐最後一面。遇著只是有恩情的便婉拒請回,遇著門派大家的使者彭小丐便會接見,車隊絡繹不絕。
彭小丐是經過風浪,有歷練的人,見識不同,緩緩道:「這世上沒有精怪,這賒刀人應是有見識的人物,預料到什麼,特意示警。」他沉吟半晌,緩緩念道,「若見長江千船發,萬顆人頭百人殺……這該是兩件事。前一件莫不是說要起刀兵?長江……丐幫、衡山、武當、青城、唐門,這五派都在長江上,青城剛與唐門聯姻,武當那些人腦子都中了丹毒,也不會主動興兵,那是說……衡山與丐幫?」
彭小丐嘆了口氣:「爹還有想見的人,希望見齊了再走。」
這種勾當不少見,小桂花往常也接過不少,有這些癖好的公子多半出手大方,於是問道:「是哪位公子?」
沈從賦又道:「說起仙子,另有一件事卻是鬼氣森森,挺瘮人的。」
「這是提醒彭小丐要反撲?」沈玉傾道,「既然提醒,為何不直接跟彭小丐說?」
楊衍猜是趙氏不許他們父子喝酒,只覺好笑。之後彭小丐和彭南義又各自找了七八個理由不住敬酒,把一斤竹葉青喝得將盡,眼看只剩下一杯,彭小丐伸手要拿,彭南義趕緊攔住,道:「爹,你喝多了!」
「夜榜。」謝孤白道,「只有在九大家都有線的夜榜才能推敲出這些來。」
「空悲戚,沒理會,人生死,是輪迴。感著這般病疾,值著這般時事,可是風寒暑濕,或是饑飽勞役,個人症侯自知。人命關天關地,別人怎生替得?壽數非干今世。相守三朝五夕,說甚一家一計?又無羊酒段匹,又無花紅彩禮……」
「嚴公子請坐。」徐沐風示意上座。嚴旭亭坐了下來,徐沐風道https://www.hetubook.com.com:「該是談正事的時候了。」
謝孤白說完便走。他這句話,等於主動把一個有力的籌碼往棋盤外推,此刻他已感到一絲悔意。
似乎是聽到了「彭老丐」三個字,彭千麒的耳朵稍微動了動,起身道:「彭千麒。侄子怎麼稱呼?」
楊衍笑道:「我爹也挺怕娘的,這叫尊重。」又不禁好奇心起,問道,「嫂子是哪個門派的千金?怎麼手藝如此好?」
「徐放歌真想把丐幫變做徐家幫?」彭小丐冷笑道,「由得他嗎?」
他捅不捅得了天不知道,捅的女人可多了。他是丐幫境內,不,或許是九大家內妻妾最多的人,目前還活著的就有十七房妾室,死掉的已經算不清。單是他對待那些妻妾的作為就足夠讓人噁心,這人的下流與殘暴,即便華山一家子全加起來只怕也沒他一根腳趾讓人反胃。
楊衍聽到這,終於聽見一絲曙光,鬆了口氣道:「終於見著嫂子了!」
四年前百雞宴一案至今仍沒找著兇手,彭南義甚是憂心。此後幾年,彭小丐每逢百雞宴都會讓人先試毒,今年正逢彭老丐喪事,不等彭小丐推卻,富貴賭坊就自個停辦了。
嚴旭亭道:「咱們分了道。這裡是江西地界,耳目眾多,需得小心點。幸好,彭老丐剛死,江西道上來了不少武林客吊謁,沒人起疑。」
趙氏道:「楊兄弟累了一天,別顧著聊,讓他休息去。」
趙氏道:「娘再買一把給你。」
東柳巷口第三間是座大莊園,小桂花敲了門,一名壯漢開了門,見著他,點點頭,示意他進去。
當年楊家被滅,楊衍失蹤,崇仁鎮上各種流言蜚語,有說楊正德原是江洋大盜,從良后被人找上門,也有說是楊珊珊懷了秦九獻孩子,秦九獻薄情負義,滅了楊家逃走,已在撫州正法,更有說楊家衝撞了山神,所以被精怪作祟,不過最多人說的還是楊家被立了仇名狀,楊衍是滅門種。
許姨婆道:「不用羞,是喜事。等賦兒、詩兒都有了孩子,玉兒、小小成親,這家就圓滿了。我死前能抱上曾孫,能笑得合不攏嘴。」
楊正德與鎮上居民向來交好,不少人都受過他照顧,她這一叫嚷,不少街坊聚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問。有些好奇的想知道楊家慘案始末,才剛開口就挨了街坊白眼,有的問報仇了沒,有的問楊衍這幾年去哪了。
「有人要對付彭小丐。」謝孤白道,「這是提醒他。自古箴言、祥瑞、兒歌、各種怪異不可名狀的預言都是如此,不過假借旁人之口說些不能說的話。」
彭南義哈哈大笑,趙氏自去廚房,楊衍見他們夫妻感情甚篤,又羡慕又覺溫暖。晚飯時,趙氏果然張羅了一桌五菜一湯,有醬汁肘子、清蒸魚、永和豆腐、竽頭排骨,又炒了清菜,熬了一鍋老表雞湯。
唐驚才也道:「是啊,我挺想念妹子的。上回她來唐門,不知勾了多少魂回青城。妹子年紀也到了,不知道有沒有看上眼的,讓娘跟嫂子作主,跟唐門親上加親。」
「但是若善哥哥沒怪你,我哥也不怪你,我想,你們當中一定有些我不懂的感情在。可能是我年紀小,太天真,也可能我是姑娘,青城也好,天下也好,大事從來不用我煩惱,所以不懂。」
謝孤白默然不語。
到了晚上,楊衍坐在中庭休憩,藉著夜風散去酒力。彭南義坐在他身旁,見他不勝酒力,笑道:「辛苦楊兄弟陪我們父子喝酒了。」
「啪!」的又一聲,另一邊臉頰也挨了一巴掌。
老闆娘大喊一聲:「楊家的兒子沒死!他回來啦,他回來啦!」
沈雅言甚是尷尬,只道:「姨娘別胡說,跟我有什麼關係。」
許姨婆呵呵笑道:「媒人來啦。」
楊衍道過謝,咬了一口,但覺肉爛味鮮,肥而不膩,贊道:「比老蘇的肘子好吃多了!」
我哪裡得罪他了?為什麼?
「家中行三。」
楊衍忙道:「是啊是啊,竹葉青好喝。」
「據說齊三爺跟彭老丐是忘年交,跟彭小丐也是好友。」沈玉傾道,「他不可能不去。」
唐驚才羞紅了臉,道:「娘,這裏人多,怎麼說這些?」
他先去買了冥紙,金香鋪本不收他錢,楊衍執意要給。回到故居后,先祭拜爺爺父母和姊弟,楊衍雙手合十,祝禱道:「爺爺、爹、娘、姐姐、小弟,保佑衍兒報得大仇。」
小桂花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慘叫聲卻被堵死在喉嚨里。
眼前的嚴旭亭比想象中還要斯文,長臉,尖下巴,眼睛細長,穿著一身天青色蜀錦長袍,外罩深紫對襟長襖,裝束整齊,顯得甚是穩重。
沈玉傾順手接過射月,奮力一拉,竟無法滿弓,忍不住笑道:「大伯哪弄來這怪物?」隨即瞄準靶心,「唰」的一箭也正中紅心,沈未辰拍手叫好。
謝孤白道:「沈四爺在喪禮上見著了誰?唐門的唐柳、衡山首徒、少林寺首座、武當的禹余殿主,還有沈四爺自己。九大家誰沒來?」
「我信得過小妹。」謝孤白道。
沈未辰走過來,笑道:「你真不動?」
「沒!」彭南義道,「我一個人吃了十道菜,引得眾人側目,大家都在看我。我又點了五道,撐死我了!」
謝孤白正要告辭,沈未辰道:「謝先生,幫我把樹上的箭拔下來好嗎?」
彭南義道:「我也說打掃這事交給手下就好,她偏生愛找事做,瞎忙活。」
「啪!」的一聲,小桂花臉上重重挨了一記,打得他頭暈眼花,臉頰高高腫起。
「再來幾句,『鴛鴦拆散』、『忠良枉斷』、『天上的仙子』、『挫骨揚灰』——彭小丐的兒子喜歡叫妻子『仙子』,沈四爺也說了,他們夫妻感情甚篤;『忠良枉斷』,彭家三代單傳,唯有一個獨孫,要是也死了,那就斷了后;『挫骨揚灰』,又是誰剛下葬?」謝孤白道,「剩下最後幾句,『等你們醒覺過來,才知刀在手,命才有』,這是提醒彭小丐的,當中的『你們』自然指的是彭小丐父子。」
彭小丐是丐幫總舵,富貴自不待言,尋常人家可張羅不起這一餐。彭南義夾了塊肘子給楊衍道:「楊兄弟,多吃點。」
彭南義道:「十九。」
彭小丐神色尷尬,咳了兩聲,道:「楊兄弟想喝,那就來些吧。」
「那侄兒自便。」這老頭擠出一個微笑,歪斜的嘴角露出空蕩蕩的左半邊口腔,一顆牙齒也沒有,實在看不出是禮貌還是諂媚,隨即又回頭看戲去了。
沈未辰拔下樹上的箭,道:「我跟你始終沒法像跟景風和朱大夫一樣熱絡,我不喜歡你這樣藏著掖著,什麼都不說清楚。救回我哥后,我也沒怎麼跟你說話,我不是怪你,是想著怎麼跟你說,還有等機會。」
「您這不是又要讓人收拾嗎?」彭南義埋怨道,叫人重新取來桌子茶具,等水滾了,這才泡了茶www.hetubook.com.com
楊衍當下與彭南義道了晚安,回到房中,趙氏拿了衣服棉被給他,道:「你住過總舵,知道哪裡能洗澡。這衣服是外子留在總舵的,雖不合身,且將就著,明日再買新的。」
他被帶進一個房間等候,手腳的疼痛讓他不住翻滾慘叫,但他站不起來,只能用手肘膝蓋在地上爬行。忽地,門又打開,一個肥碩身影走到他面前,肚子上的肥肉垂掛下來,幾乎壓到他臉上,他抬頭望去,看到一張塌了一角的臉。
……
楊衍忙起身道:「我也該回房歇息了。」他估算晚些丹毒又要發作,怕驚擾彭家夫妻。他見今日甚是融洽,賒刀人的事不如明日再提。
「徐家跟諸葛家結了親。」謝孤白道,「徐放歌就是那個還沒現身的惡人。」
「嚴幫主的第幾個兒子?」彭千麒問。
回程時,楊衍又拜訪了孫家醫館,對孫大夫把當年朱門殤的往事說分明,還去了趟群芳樓。之前服侍過他的妓|女多已從良,招弟一年前為自己贖了身,拋下嗜賭的父親,帶著弟弟搬去了湖北。雖然不過四年光景,楊衍卻大有往事恍惚,人事已非之感。他見了七娘,七娘問起朱門殤,楊衍說在武當見過一面,現在可能在青城。
沈從賦見侄子來到,喜道:「玉兒!」
彭小丐道:「早些練好,晚了根底不足。我當年就沒讓你早些打好根底。我得跟威兒說,別偷懶,瞧瞧你爹現在模樣,丟你爺爺的臉。」
為什麼……
是那個有著獅頭鼻的公子?看他穿著,該是極富貴的人家,攀上了有好處,小桂花道:「我收拾一下便去。」
「唰!」的一聲,箭靶被一箭貫穿,圓孔正位於紅心處,箭卻嵌在靶后樹上。
謝孤白立即停手,一箭堪堪從他指節間穿過,他甚至能感覺到箭桿的冰冷。
楊衍正自喝得暈乎乎的,忙起身道:「嫂子,不敢!」
彭南義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爹,上回百雞宴的事,孩兒還心有餘悸呢。」
「他是男的。」徐沐風道。
沈玉傾問道:「方才大家在說什麼?」
楊衍親眼看著彭老丐的棺木下葬,心下惻然。
徐沐風對這人全無好感,不知彭家前代掌門是交了什麼霉運,幾個兒子先後病死暴斃,最後竟讓他繼任了掌門。
趙氏一把搶過酒罈,替自己斟了道:「賤妾還沒敬過楊兄弟呢。」說著舉杯對楊衍敬酒。
彭南義怕他醉倒,道:「這酒太烈,楊兄弟身子不好,兌些熱水吧。」讓人取來熱水,兌了些給楊衍。
沈玉傾臉色大變,點蒼與丐幫正夾著衡山,如果真聯合起來,衡山岌岌可危。
「千船齊發,除非是開戰了。」沈玉傾道,「誰與誰開戰?」
楊衍道:「你這肚子能裝下十五道菜?」
彭小丐吹了一口大氣,把鬍子吹得翹起來,道:「那也對,總不好一代不如一代。」
楊衍聽他提起彭老丐,心一沉,問:「爺爺他……都過頭七了,怎麼還沒下葬?」
楊衍接過衣服棉被,向趙氏不住道謝,這才掩上房門休息。
彭千麒的動作加劇,又捏又掐,巴掌和拳頭不間斷地落在小桂花臉上、胸口、肩膀、屁股,留下無數淤痕。
「那威兒呢,到了衡山威兒怎麼辦?棄武從田?」彭小丐問。
謝孤白搖頭道:「我又不會武功。」
唐驚才道:「彭舵主雖然長得老成些,可與他夫人恩愛著呢。」
「侄兒再來一杯?」同桌的老人斟了酒。徐沐風拿摺扇在桌上輕點一下,示意不用,道:「待會還有客人,怕失態。」
彭南義去架上取了茶具,問道:「鐵觀音還是白牡丹?」
彭南義道:「我問過雷堂主,是幫主的意思。」
楊衍不好說自己已經得了彭小丐收留,只得收了,感動道:「鄉親的好處,楊衍一定報答。」
沈玉傾訝異道:「大哥怎麼知道?」
……
彭豪威眼神迷惘,不住扭起腰來。
「怎麼了?」沈未辰一愣回頭,臉上露出狐疑的表情。
彭南義道:「你留在撫州,我卻要回莆田,當然是我喝!」言下之意是媳婦走後你愛喝多少喝多少,自己可不行。
「下回見著他,叫他再來群芳樓義診,他治花柳的手段好,我招待。」七娘說道。
彭南義笑道:「說我怎麼把你弄上手的事。」
坐在他身邊的精壯青年叫彭南三,他連幫自己兒子取名都懶。彭千麒有七個兒子四個女兒,以他的妾室數量來說算少,可考慮到那些女人的遭遇,這個數量算多了。彭南三有張方正臉,也不知是否被他父親影響,瞧著竟也有些猥瑣。
沈未辰道:「哥,你先去,我收拾一下就去。」轉頭問朱門殤道,「你要不要見我四嬸,打聽一下唐門消息?」
「這巴掌打得我頭暈眼花,只聽你嫂子罵道:別來了!糟踐糧食,作孽!我不做菜給你吃,滾!」
「點蒼、華山、崆峒……也沒見著徐幫主……」沈玉傾一驚,「全是點蒼的盟友?」
嚴旭亭瞧著對面一雙三白眼,唯獨那瞳仁漆黑如墨,像是蛇眼般教人不舒服,心想:「這傢伙就是臭狼?」拱手道:「華山嚴旭亭。」
兩人喝了一杯,楊衍也舉杯喝了,入口熱辣。他少喝酒,竹葉青甚烈,登時滿臉通紅。
「說到底你就是怕死,怎地這麼沒種?」彭小丐道,「丐幫是咱們的家,你不守著家裡,反倒怕得躲出去?你摸摸自己褲當,看看卵蛋還在嗎?」
沈雅言拍著四弟肩膀笑道:「我們四兄弟只有玉兒跟小小兩個孩子,忒也少了。你跟五弟使點勁,給姨娘添兩孫子。」
楊衍心想,十道菜,就算雲集酒館的菜量少,也得吃撐了吧?彭大哥可真是使盡了皮肉功夫。又問:「嫂子出來了嗎?」
沈從賦笑道:「你要我學他,當著別人面叫你仙子?」
「彭家掌門動不了彭小丐。」沈玉傾道,「他雖有彭家撐腰,但彭小丐兩代經營,幾乎坐擁整個江西。」
「我一看,知道完了,一陣氣急攻心,兩眼一翻就暈了過去。醒來時人在醫館,大夫說我吃太多,傷著喉管胃氣,之後幾日只能喝粥。」
「世上沒有精怪。」謝孤白道,「真有精怪,他們自己忙著爭權奪利,哪有閑情來管人間事。」
徐沐風點點頭,道:「還是嚴公子精明。」
他沒料著接下來發生的事。
「賒刀人說,『五濁惡世,鬼魅橫行』。」謝孤白道,「這『鬼魅』指的是誰?江西彭家就有一隻鬼魅。」
彭南義派人取了水來,將茶葉倒入茶壺中,一面煮水一面道:「爹,有件事跟你說,你聽聽看怎麼辦好。」
彭小丐道:「你倒是還能涎著臉說笑!」他忿忿不平,又道,「這事別再說了!我打算跟你爺爺一樣,六十五歲封刀,到時你接不接總舵,要不要搬走,都由得你。徐放歌看著這四年也不會死,到時他想家天下,你爹我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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