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識人之明
第四章 刀下留人(下)

月季紅著臉只不答話,喂他乾糧。
「就這麼點?」牛山村的村民掩不住失望。
薛四哥當下便把地點說了,這山頭眾人都熟悉,也不甚遠,叫醒個馬匪帶路,押著去取錢。
明不詳只道:「這村不大,喊一聲,我來得及幫忙。」
其實不只永州,戰事一起,整個湖南米價應聲漲了兩倍,但有價無市。湖南富饒,素有「湖廣熟,天下足」的美譽,囤糧充足,只是不少米商觀望著,想囤積居奇。
牛村長又吃了一驚:「你幫我們弄來?」
這可把包二福擠兌住,包二福瞠目結舌,吶吶道:「我……這……」
這話沒人附和。
這麼一說,不少村民也聞聲走近。雖說這馬匪已碰過幾次頭,可終究難得,好奇想多看上幾眼——指不定這輩子就沒機會再瞧了。
「我還怕一件事。」應成虎道,「要是咱們真斷了糧,點蒼那群狗崽子趁機殺過來,這……」
另一方面,點蒼收割了零陵南方糧食,驅趕百姓北上。
月季拿著乾糧餵食馬匪,身旁一人喊道:「姑娘,也給我吃些。」
牛村長道:「天色晚了,大夥各自去吃飯,晚些開個會,瞧是要怎生處置這群馬匪。」
薛四哥道:「你們把我們綁著,我領你們去!不,不用,我畫張地圖,就在這山上,就在這附近!」
有人喊道:「他那是賊贓,收了要出事!」又有人道:「還不是打我們村上的糧油,要他賠錢也是天公地道!」又有人道:「不義之財嘛,收了吧!」當下眾說紛紜。
「放糧。」藍勝青從帳外走入,應成虎忙起身行禮:「副掌。」拱手讓了主位給藍勝青。
「那些銀兩除了出逃時帶的細軟,還有些是打劫小村落跟路人得來的。咱幾個年紀大的失了一座山頭,另投一座山頭就是,可這幾個小的得安排,除了會些刀槍棍棒,啥都不會,又沒俠名狀,保鏢護院也干不得,於是尋思弄點銀兩傍身,找個安分地落戶營生。」
薛四哥道:「我們當馬匪也是逼上梁山……」
尤百斤聽人調侃,罵道:「我綁著,你來殺!村裡百多個人,誰敢動手,我尤百斤送他一口豬崽,保證足百斤,少一兩我都沒卵蛋!」
藍勝青霍然起身:「是寶慶天雲派的人?怎地在對岸紮寨?快派人通知崔掌門過來議事!」
這麼一說,眾人都有想法,有人說不只祠堂要修,牌位也要換新,也有人說村裡的土地廟破得厲害,土地公挨了多少年風吹雨打,還有村外防野獸的籬笆也得補,合計來合計去,都得花錢。
……
「明大俠在呢。」
眾人正說得興高采烈,也不知是誰壞了雅興,忽地問:「那群馬匪怎麼處置?」
一名弟子闖入,喊道:「報!對岸來了批人馬,打著和-圖-書衡山旗號,在對岸安營紮寨,是咱們的人!」
原來這支「聚義旗」原是批三百人眾的馬匪,就在附近山頭營生,連著家眷也是個五六百人的小村。牛山村地處偏僻,與世隔絕,無人知曉這名號。
「這不好說,尋常馬匪一兩百個能換到幾百兩賞銀,這才二十個,能換個五十兩就不錯了,怕還沒有呢。」
牛村長道:「這怎好意思?再說,這事也得跟村民們商議。」
「放糧,一日兩餐,每人一碗粥。」藍勝青道。
「這是賊贓。」有人道,「報了門派,這些也得繳交出去充公呢。」
又有人喊道:「怎地下不了手了?平日里你把豬綁著,尖刀戳進去,血嘩啦啦流,你還擱著大碗盛血,威風著呢!」
明不詳道:「他們是馬匪,你們得抓到門派去,那些贓款必須充公。」
藍勝青前來馳援,只帶了三千輕騎,在冷水灘收攏敗軍,號召當地與鶴城、寶慶一帶門派來援,現今人馬已過萬。可人是來了,糧卻沒跟著來,人越聚越多,糧卻接應不上。藍勝青本想把永州與鶴城、寶慶所有人馬聚集,再圖攻下零陵,兵馬還沒齊,幾萬難民已經圍在營帳外伸手討飯。
當下眾人各自散去,升火造飯,不在話下。
「大夥慌不擇路,各自逃生,我們這十九個在半道上聚集,我年紀最大,就推我當首領。其實咱們只有八個是老手,剩下十一個年輕的雖然學過武,都沒幹過本行,莫說殺人,架都沒打過幾回,多是空把式,沒經驗。」
明不詳搖頭:「我不殺人。」
「英雄,大俠,求您了,說句好話!咱不想死啊!咱發誓,再來這牛山村,爛肚腸絕子絕孫!」
明不詳問道:「你們幹了幾年馬匪,怎麼就這點銀兩?」
包二福大聲怒道:「殺了,這群馬匪早該死了!」
薛四哥臉色慘白,哀求道:「我是這群人領頭,抓我一個就是,他們不過謀生,放條生路行不?」
牛村長難以決斷,只得道:「報門派就報門派,就這麼定了。錢怎麼花,大夥回去想想。」
牛村長望向明不詳,只見他遠遠坐在一角,也不知有沒有聽眾人說話。許多村民覺得他是英雄,想與他親近,又怕靠近了褻瀆他似的,紛紛離著他一丈距離圍坐著。
村人見他說得可憐,都有些不忍。沒多久,又有幾名匪徒醒來,都是一般磕頭求饒。有人道:「若送門派,我們雖不是你們親手所殺,也算是你們害死的。」又有人道:「我們來了幾次,都沒傷人不是?要不是那爺暴躁,先動上手,我們也不會傷人。」
是鶴城殷家堡掌門,綽號「靜虎」的殷莫瀾。鶴城比寶慶更遠,他卻比天雲派更早抵達戰場。
「值不值https://m.hetubook.com.com當也有百多兩。」牛村長道,「償還他們打的糧油,還敷余許多呢。」
用這一萬人打下零陵?藍勝青躊躇著。諸葛然不在,並不是沒機會,現在點蒼領軍的是靈山門掌門顧東城,也是個能謀慣戰的大將,從他輕易攻下零陵就可見一斑。但他希望更有把握,寶慶的援兵用不著幾天就到,還有糧,可以支撐幾天。
「那糧呢?」應成虎問。
明不詳搖頭:「這我不能做主。」說罷就坐在地上,還未開口,又有人哭喊道:「我們知道錯了,我們真知道錯了!銀兩、兵器、馬匹都給你們,給我們留條性命好不?」
月季是個少女,年紀輕,心腸軟,見他們哭得哀切,心中不忍,早忘了他們是打家劫舍的盜匪,挽著爹的手臂,竟眼眶泛紅起來。
明不詳搖頭:「明日就報門派,把你們抓走。」
他雖恨這群馬匪,可求人殺人,終究開不了口。
「事情都幹了,莫再多言。」明不詳道,「若有來世,做個好人。」
牛村長覺得有理,道:「先關起來!」
牛村長望著明不詳,眼神似是請求。
幾十兩碎銀,一些瞧著不太值錢的珠寶,幾件金銀器,幾張狐皮,幾箱子破舊衣褲,薛四哥口中的「財寶」不過這些。
「這……有些為難。」牛村長道,「也不知道他們說的是真是假,要是放走他們,等恩公走了,他們又來劫掠……可……我瞧他們之前也沒傷人,這當中……是不是有些餘地?」
天雲派是寶慶一帶最大的門派,掌門崔涼宵正當盛年,藍勝青與他交往不多,不知其性格,僅有的印象就是個中規中矩的人。
月季轉頭望去,正是之前問她許了人家沒的小夥子。月季見他餓得臉色發白,撕了塊乾糧送進他口中,那人吃得很急,三兩口便吞下,月季怕他噎著,給他水喝。
包二福不敢再答腔,喊道:「尤屠戶,你平日里殺豬殺慣了,殺個把人也不為難吧?」
等了許久,帳門掀起,來的卻不是崔涼宵。只見那人身高近八尺,四十多歲,眼神銳利,蓄著看著就扎手的短絡腮胡。
牛村長道:「一百多兩發下去,每人不過一兩銀子,不濟事,如果不發,用處可就大了。」
牛村長猶豫半晌,對薛四哥道:「我們信不過你。」
這一問,倒有人先出聲:「當然是先修祠堂,祖宗牌位供著呢。」
薛四哥道:「要有本事,誰不想開穴做大買賣?怎地淪落到這偏僻地方打劫這小村莊?要不是今日興起想吃些豬肉,也不會來村裡搶。」
明不詳道:「報知門派該有二三十兩賞銀,銀兩少些,也是補貼。」他頓了一會,道,「這二三十兩要置辦哪些,眾人先商量個輕重緩急。」https://m.hetubook.com•com
牛村長吃驚地看著明不詳,見他並非玩笑,又想這或許是個辦法,能給這群馬匪留條生路,又不至於有後患,這才道:「可村裡哪來的手鐐腳銬?就算去買也不易買到。」
村民們一掃方才陰霾,不少人嘻笑起來。
牛村長忽地想起一事:「唉呦!這都一晚上過去了,得餓死他們了。」
……
不理會也難,九大家底下許多門派多半有自己的弟子私兵,聚集在冷水灘的都是當地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兵丁親眷在裡頭,要是餓死親眷,弟子們肯定不答應,自個得先亂。驅趕他們北上,有不少難民是真北上去了,可大多數難民仍留戀故土,等著自家人擊退點蒼就回家,因此流連在冷水灘周圍的難民仍有三萬之眾。
「還來要飯!」應成虎破口大罵,「幾萬難民幾萬張口都來這討飯吃,要餓死咱們這些打仗的兵?都趕出去!」
一名青年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看來是這人出的主意無疑。
「我已通知衡山,茅副掌會置辦,很快就會送來。」藍勝青道,「先在附近找,看哪有人囤積米糧都重金買下。」
可敗就敗在戰事驟起,又失陷了零陵,零陵是永州囤糧之地,失陷反是資敵。
再過段時間,衡山來的米糧就能接濟上,可也不能坐吃山空,養著這些難民。
他起身出去,一眾村民一鬨而散,有人惋惜,有人感嘆,包二福只是罵他們說謊。
應成虎道:「零陵失陷后,永州米價已漲了五倍。」
眾人都不解,牛村長接著道:「咱們這破落小村,許多地方都要修理,不說別的,老祠堂就要,合著裡頭不是咱們祖宗?再說件事,村裡就尤百斤一個屠戶,養著這麼幾口豬崽,每回要吃還得全村合計,大夥湊份子,才好宰上一口讓全村人分著吃。要是多養幾頭豬,多買幾隻雞,等雞下蛋,豬生仔,大夥每年不多點豬油潤腸胃?」
尤百斤打了個寒顫:「這他娘的殺豬跟殺人能一樣嗎?我這……怎麼下得了手?」
明不詳道:「上手鐐腳銬可以防他們作惡,讓他們在村裡住一陣子,幫忙幹活,就當是彌補之前劫掠的過失,若有心向善,就放他們走,或讓他們住下,若是見他們心生歹意,就報門派。」
幾乎所有村民都聚集在村口大空地上,天色已暗,牛村長讓人點起篝火,百多人坐在篝火前討論。他們顯然對這筆錢不滿意,也不能說少,只是跟預期差距太遠,怎麼十九個馬賊,每個人身上還湊不著十兩銀子?這馬賊怎生混得如此不體面?
明不詳只回道:「不過舉手之勞。」又道,「村長,我想去看那群馬匪。」
敢情這群馬匪竟然就住在這山上?莫怪不到半年就來打一次糧油。
這話一出,「哇m•hetubook•com•com」的一聲,竟有幾人嚎啕大哭起來,直哭得撕心裂肺。
「我家的犁頭都鋤壞了,還想打兩斤鐵補上,村長,您給我賒點,來春我還你。」竟有人怕銀兩不夠,想先借上。
藍勝青道:「咱們這裡有七成是永州子弟兵,裡頭多少弟子家眷?這幾萬人鬧起來,得出事。」
牛山村人丁不旺,不少年輕人都去山下營生,空了不少屋子,於是把一群馬匪拖到村角一間破屋裡,讓十幾個人擠著,又怕他們逃跑,留幾個年輕力壯的看著,拜託明不詳幫忙看顧。
「我們有錢!」薛四哥大喊,「贖身!錢都給你們!被抓到門派去,我們一個都不活了!」
「呸,等明大俠一走,人就來屠村了。」
這也是藍勝青擔憂的事。
眾人盡皆散去,牛村長彎腰對明不詳行禮,感激道:「這回真得感謝恩公,要不是恩公好本事,村裡不知又要損失多少。恩公在牛山村儘管待著,食宿都不用錢。」
「放了吧,不答應人了?」有人說道。
十九名馬匪如蒙大赦,不住謝恩,薛四哥道:「我們本有心從良,怎耐無地收容,牛村長若肯容我們,大恩在前,必無二心,以後就留在村裡幫忙,有一口飯吃一口飯,那些銀兩馬匹兵器都當是落戶禮。」
弟子唯唯諾諾:「可不給飯,幾萬人圍在營帳外也是麻煩,這……」
牛村長沉吟難決,問明不詳:「恩公怎麼個看法?我們聽恩公吩咐。」
牛村長瞧著明不詳微笑,只覺得宛如活菩薩。
牛村長道:「這倒是沒有。」
馬匪們被關在村東角一間破屋裡,十幾個人擠著不自在,牛村長剛走近便聽到啜泣聲。明不詳推開屋門,只聽薛四哥喊道:「要放我們走了嗎?」
「也得買。」藍勝青道。
「官府會發賞銀,一個馬匪也值當個幾兩。」
明不詳道:「我是外人,不好出主意。先把他們關起來,讓村民討論如何處置吧。」
月季好奇,道:「爹,我也想去瞧瞧。」
明不詳道:「他們現在被綁著,你若想殺他們,他們也反抗不了。」
「要是回頭殺過來怎麼辦?」
明不詳道:「明日早上出門,黃昏前就能回來。」
「想放你們,又怕你們作惡,權且先綁著手鐐腳銬,你們留在鎮上,幫我們幹活。」牛村長道,「村裡人丁本就少,多添些人也好,你們想留下來就留下,不想留便走。」
「牛山村願意收留這些人嗎?」明不詳問。
「你忘了老黎子的兄弟?說病就病,說死就死,到時發牛瘟,大小都保不住。」
趙寡婦向來茹素,最是仁慈,見不得這些人苦苦哀求,於是道:「村長,不如放了他們吧。」包二福卻是不依。幾個人七嘴八舌,都有意見,牛村長沒了主意,望向明不詳。
第二日一早,和*圖*書牛村長召集村民,把明不詳的提議說出,讓這群流浪馬匪有個改過的機會。多數人都覺得有道理,唯有包二福堅決反對。有人喊道:「你老嚷著要殺,怎麼不去殺?」包二福頓時啞口無言。
既然想要賊贓,馬匪就不能報給門派。
牛村長道:「就是有些薄待,別見怪。」
「再放糧,咱們都不夠吃了。」應成虎道,「就算一日兩餐,一餐一碗粥,不到三天軍糧就供應不上了。」
明不詳想了想:「我明日去幫你們弄來吧。」
這話一出,眾人又噤聲。
牛村長叫住明不詳。
包二福道:「你是個大俠,行俠仗義,索性好人做到底,也算幫……唉……」
明不詳微笑道:「我只希望你們給他們一個機會,讓他們學好。」
薛四哥告知了藏錢地點,求饒道:「我們就是求條活路,若不是沒生計,誰想為禍鄉里,誰不想過安生日子?不見天日,躲躲藏藏,也是可憐人,求村裡的爺們給條活路,放我們一馬。」說完翻過身來,不住磕頭。
有人來勸牛村長,牛村長沉吟半晌,道:「先把地方說了,我們再討論討論。」
有幾人哭得哀切,不住磕頭。
一傳十十傳百,百來個村民倒有六七十個又聚在一起,跟著明不詳去「看」馬匪。
兩年前,山寨露了蹤跡,冷水門派了五百名弟子攻打山頭,一場好殺,最終沒守住,給冷水門拔了營寨,活著的四散奔逃,家眷都顧不上帶。
村民你一言我一句,都有主意,總歸一句話——錢不夠使。
「要不,咱們攻城吧?」應成虎道,「有消息說諸葛然回昆明奔喪,不在零陵,趁這機會打下零陵,就有糧了。」
「恩公……我們都是粗人,什麼也不懂。」牛村長猶豫,「我瞧他們也是可憐人,你有什麼辦法沒有?」
「買耕牛,得買一對,大牛生小牛,小牛長大牛,沒幾年牛家村就有許多牛,賣了牛,祠堂也修了,廟也蓋了。」
薛四哥道:「絕無見怪。」
「多謝姑娘。」那小伙道,「我叫徐亮。我那日只是好奇,不是真想調戲你,對不住。」
「再說吧,全村就靠著老黎子小黎子兩頭牛耕田,想開荒都不成,老黎子挨不過幾年,再過幾年還不得買頭母牛回來與小黎子配崽,錢從哪來?」
明不詳搖頭:「你們年輕力壯,想營生哪會餓死,打家劫舍就是犯法。」
牛村長道:「二福子,要不你來吧,你這腿是他們打瘸的,就當替自己報仇。」
薛四哥道:「是我不會想,拖累弟兄。可我們也沒趕盡殺絕,不過求口飯吃,這不,每回到村裡來,要不是那誰先動手,可曾傷人?」
這群村民著實好心,牛村長讓人取了飲食送去給馬匪,又不敢鬆綁,只得把乾糧一口一口喂著,又把明不詳的提議說給馬匪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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