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見到遠方兩點人影,是石新與劉增。
她脫下棉襖與金絲甲,背上腰上都滲著血,江桐露替她撕開傷口處衣服,敷上從點蒼弟子身上奪來的金創葯,用布條紮緊止血。幸好傷口不深,魏襲侯送的金絲甲當真救了她性命。
江桐露道:「我們應該分開走。」
江桐露道:「我知道孩子的爹是誰。」
「咱們走路,不騎馬,不會引人注意。城中藥物大夫都有,過了祁陽,小村落很難找齊藥物。」顧青裳道,「也不止為這事,咱們既然是探子,就得打聽點蒼隊伍的動向,且祁陽以北的路不熟,非得問人不可,不走大路,幾時能見著活人都不一定。」
河面倒映著月光,流水潺潺,一根樹枝卡在溪石縫裡不住抖動。兩匹馬沿河並轡走著。
顧青裳聽著,她知道江桐露簡單的話語里藏著很多心事,很多不甘。江桐露才二十一歲就升任小隊長,卻沒人肯信這是她搏命搏來的,她頂著流言,不反駁,不認輸,身先士卒,做更多事證明自己的能耐。
「探子的任務是得到消息,拿到沒用的消息算不上功勞。」顧青裳道,「就算得了賞賜,對大戰毫無幫助。」
「咱們過河,從水路繞一圈往南,避開江上巡邏船隻,躲過點蒼探子把消息傳回去,就是得兜一大圈路。」石新道,「最快今晚最慢明晚就能回營寨。」
「劉老有別的法子?」石新道,「原先的山路肯定回不去了,就算晚兩天到也是大功勞。」
「你挺硬氣的。」江桐露道,「一聲都不吭。」
顧青裳道:「祁陽就在附近,來回不用一個時辰,劉增,跟我去一趟祁陽。」
顧青裳將佩劍卸下,起身拍拍石新肩膀:「你顧著江隊長,我若沒回來,聽江隊長命令。」又對劉增道,「把匕首留下,走。」
去年過年她才在青城見過諸葛然叔侄,這矮子口才好,狡猾又聰明,這點倒跟謝先生有些相似……他肯定不會坐以待斃,那他……
天色已明,一行人遠離道路,盡往無人煙處走,走了半個多時辰,繞至祁陽東邊。走了一夜,馬匹也要歇息,四人在小樹林里吃了乾糧,輪流把風,歇到中午,所幸是冬日,陽光下暖乎乎的,睡得舒服。
「暫時到糧隊也好。」江桐露說道,「他還不知道這事呢。」話里有欣喜,也有不甘,還有幾分惶恐跟擔憂。
「交戰隊也有女隊長。」顧青裳道,「甚至有領軍的。」
「你說什麼!」劉增跳了起來,「放著大好功勞不領,找青城幹嘛?就算青城的人全死光,那也是藍副掌的事,咱們這功勞還是有的!」
「到河邊了。」顧青www•hetubook.com•com裳忍不住歡喜地喊了出來。
「你當點蒼斥侯都是死人嗎?水路好走,走山路做啥?這半邊都被點蒼佔領,對岸一大片平地,望一眼就知道你在哪。」劉增道,「得繞更遠才行,還得躲避盤查,明晚能到就算快了。」
冷水灘至祁陽已被點蒼佔領,到處可見點蒼弟子,留下江桐露無疑將她送入死地。顧青裳望向江桐露,只見這姑娘扭曲著一張臉咬牙不語,顯是為難。
「你想留這孩子。」顧青裳將棉襖穿上,道,「剩下的路慢慢走。」
顧青裳想到夏厲君,如果不是跟著沈未辰,她能當上地方刑堂的堂主嗎?自己如果不是師父的徒弟,現在也只是個小隊長,或許連小隊長都當不上。
正要動身,顧青裳忽見江桐露臉色慘白,捂著肚子冷汗直流,忙叫來劉增替她把脈。
「問他做什麼?這隊伍是顧師姐發號施令。」江桐露道,「誰說了都不算。」
江桐露一愣,過了會,伸手接過。
顧青裳道:「他以後能繼承一個門派?」
「你還敢說話!要不是你拔哨弄出聲響,狗爪子們會發現?操!你個張腿貨,害死了葫蘆還不夠,要把我們的功勞也丟了?!」劉增見江桐露不反駁,更是咆哮不已。
劉增翻個白眼:「跌打損傷刀劍傷我能治,不管接生孩子,再說了,誰身上帶著安胎藥?」
總算有光亮了,真是受夠了這見鬼的走暗道,顧青裳心裏不住咒罵。她全身疼痛,一時也弄不清傷在哪。
幾個人肯定比上萬人的隊伍行動更快,通知藍掌門未必來得及救援青城,最好的辦法是直接通知青城。
「他……他們進樹林了。」黑夜裡的燈火嚇得石新牙關不住打顫,劉增的臉色肯定也不會太好。時間不多,尤其是失去最有經驗的盧宜之後,顧青裳知道必須當機立斷,眼下最重要的是鼓舞士氣。
顧青裳道:「總之一定不在這。」
「我看見點蒼撤軍了,不知撤走多少人,回來的只有火把,沒有人。」顧青裳道,「不論誰活下去,都要把這消息傳回去。」
四人各自上馬而走。黑暗中,火光從幾點變成十余點,迅速在林中散開,東一點,西一點。對方舉著火把,搜索速度遠比摸黑前進的顧青裳等人更快,必須點火才可能擺脫追兵,但點火時機必須正確,不能讓對方起疑。
做完這些,顧青裳撿起地上火把,喊道:「搜搜他們身上有沒有金創葯!」之後奪了對手馬匹策馬而走。遠方火光一點點分散,現在對方無法分辨那處火光是不是自己人了。
「咱們過祁陽,繞過m.hetubook.com.com冷水灘,通知青城隊伍。」顧青裳道,「三天內能到,幾個人走得比上萬人快。」
「她們都不容易。」江桐露說道,「而且我出身不好。」
行伍里嚴禁男女之情,雖然如此,男歡女愛在所難免,白日里多半睜隻眼閉隻眼,夜晚私會可是死罪,沒想到文堡主竟能推己及人,為弟子遮掩。
有四人一隊的騎兵持火把追上,兩個姑娘從暗處撲出。這四人警覺甚高,顧青裳勉強劃破一人腰側,江桐露卻失了手。但她一擊不中,仍連揮數刀逼得那人不住撥馬後退。
顧青裳知道他一心立功,怕他扯謊,道:「講清楚些。」
劉增道:「操!操!我他娘的不用搖屁股就能當小隊長了!操!」
顧青裳望了眼江桐露:「你跟我們一起走?」江桐露翻身上馬算作回答。
「因為想說。」江桐露摸著肚子,「不知道為什麼。」
「你想要這個孩子嗎?」顧青裳問。
「這件金絲甲你穿著。」顧青裳道,「挺有用的。」
「咱們還不能走大路,大路上肯定有盤查,走小徑,顧師妹知道路?誰知道路,怎麼走?而且這都是顧師妹自個猜的,猜錯了怎麼辦?要是青城根本不走這條路,要是點蒼沒有埋伏,不是丟了功勞還白冒險?」劉增回頭指著石新問道,「你怎麼說?」
「那你為什麼會被調到糧營?」顧青裳問,「不想立功了嗎?」
「奪回祁東那場戰役,我殺了點蒼兩個小隊長,論戰功,我早該升任小隊長了,但領軍的武賁門掌門說丟了祁東,人人都要受罰,只能算將功贖罪,不能升我為小隊長。但明明有人升任,為什麼我不行?我不想當面頂撞上司,夜半去找他理論,他同意升我當小隊長,卻把我調去斥候營,那不歸他管,之後就有很多流言。」
石新囁嚅道:「我當然想回去領功。」接著又道,「但我也擔心江隊長,她有身孕。」
劉增驚道:「顧師妹瘋啦?祁陽城裡都是點蒼弟子!」
顧青裳喘了幾口氣,見江桐露還在與對方領頭人纏鬥,多是防守,於是喘著氣提劍搶上。兩人聯手,江桐露一刀劈中那人後背,顧青裳在他脖子上一抹,收拾掉這人,這才回頭把受了重傷還未斷氣的敵人一一割斷咽喉。
她忽地想到彭天從的隊伍正在馳援路上,與她同時趕到衡山的青城統領游文豹在與師父軍議后就走了。自己今日出發前,藍勝青說過掌門派有要務,又說一切以奪回冷水灘為要,難道師父讓彭天從帶著青城弟子去襲取冷水灘了?
石新臉色慘白,很是失望,劉增倒吸一口氣,十分不滿和-圖-書,過了會才道:「遵命。」又指著江桐露,「那江隊長呢?」
「祁東第一回失陷時,我們在不同隊伍里,我跟著大軍撤退,好不容易安營紮寨,他卻一直沒有回來。我等著他,黃昏時,盤龍堡隊伍退回了,他還是沒回來。我等到天黑,等到天亮,等到中午,我以為他死了,但是第二天黃昏時他回來了。原來他的隊伍又走散了,我好不容易見著他,他卻一直跟我埋怨他的隊長是只瞎眼狼。」
江桐露道:「我只跟一個人睡過。他是盤龍堡弟子,祁陽失守那場戰事很激烈,我挨了一刀摔倒在地,有個男人撲上來替我擋了一刀,我才能趁機殺了對手。」
江桐露問道:「你覺得我知道孩子的爹是誰嗎?」
方才逃命中,劉增和石新都沒聽清顧青裳說的話,兩人這才意識到這是多麼重大的消息,傳回必有重賞,又驚又喜。
顧青裳被三匹馬圍著不住兜轉,刀光劍影間使招「孤峰無道」,將一人挑下馬來。後背忽遭重擊,她頭也不回,反手一劍向上斜掠,劍鋒略有窒礙,也不知砍到馬還是砍到人。
盤龍堡堡主文瑀姓好漁色,顧青裳是知道的。
石新問道:「有沒有其他辦法?」
「我把他送去傷兵營,不上陣時天天去看他,他好了我也去看他。你知道的,男弟子不能進女弟子營,得殺頭。」
進一步想,退回冷水灘做什麼,退回祁陽又為了什麼?
一人揮刀砍向她肩頭,顧青裳著地一滾,雙膝微彎,雙手握劍,身子向上一彈,利箭似的鑽進這人懷中。這招「穿雲箭」旨在以雙足蓄滿真力,如箭上弦猛然射出,猛惡又危險。顧青裳長劍貫穿對方胸口,將人撞下馬來,這一下拼盡全力,她渾身疼痛,背後風聲又至,連忙在地上連翻幾個身。來人一刀接著一刀砍來,顧青裳全力將長劍一送,刺入對手小腹,對手雖慢了一步,也劈中顧青裳腰間。
此時此刻,她真希望身邊能有個智囊。眼看天空泛起一片淡白,不知石新與劉增是否平安?她又想起謝孤白,臨別時他說如果自己真從他身上學到了什麼,戰場上自然知道如何應敵,那自己又學到了什麼?
顯然點蒼並不是真要撤退,要真撤退也沒什麼事了。撤走的隊伍不是退回祁陽,就是退回冷水灘,順著這摸去就能知道點蒼退兵路線。
顧青裳確實不知道,她無法確定青城隊伍在哪,但她相信沿著往邵陽的道路向北走一定能遇到青城隊伍。
劉增道:「繼續走,孩子怕保不住。」
劉增心不甘情不願,把脈后道:「一大晚折騰下來,胎兒怎受得了?得歇息。」
她和_圖_書們走到一處河灣,那是約好的地點。子時已過了吧,顧青裳熄了火把,讓江桐露睡會,心裏卻想著點蒼為何分兵,要怎麼回去報信。
這一想,她忽覺安心不少,突然又想:「我都想得到,諸葛然會想不到?」
顧青裳沉吟半晌,道:「咱們不回去。」
點蒼大軍在祁陽與衡山遙遙對峙,彭天從自邵陽而下奪回冷水灘,說不定還聯合了殷掌門跟沈四爺。冷水灘一失,零陵也能奪回,祁陽這支隊伍就得退兵,所以點蒼退回冷水灘固防合情合理。
江桐露被兩人的爭吵聲吵醒,支起身子道:「點蒼弟子可能會沿河搜索,咱們不能在這呆太久。」
「他們覺得我就該到糧營去。」江桐露說道,「女弟子就該在傷兵營跟糧營,就算她殺過四個小隊長,領過三次探子隊,挨過五刀一槍,要當小隊長也該在糧營里。」
「有一回點蒼佯裝夜襲,我們正私會,營里大亂,人馬奔騰,火光齊亮,我們沒地方藏身,不得已躲進文堡主營帳。我們都以為事敗要受懲處,嚇得臉都白了,文堡主見我們衣衫不整,卻沒有責罰,反說這種事他熟,年輕時干過很多回。」
「操他娘的!」劉增跪在河邊裝滿水壺,口裡不住咒罵,「點蒼那群人還在搜,咱們這麼大的消息要怎麼傳回去?」
顧青裳望了眼江桐露,不由得猶豫起來。石新年輕,劉增不可靠,派誰護送江桐露回去都不安全,只能帶她一起走。顧青裳又想起謝孤白,要贏最重要的一仗,而不是贏沒用的一仗,她吸了口氣,當機立斷道:「我決定去找青城隊伍,這是命令,有不滿,回營寨後向藍副掌參我一本吧。」
沿河而上就能抵達與石新劉增約好的會合地點。兩人下馬,顧青裳跪在岸邊用雙手掬了一捧水,喝了一大口,接著裝滿水壺。冰冷的水撲在臉上,讓她精神大振,卻又冷得直打哆嗦。
「他要我們快去應敵,這事他會壓下。我匆忙逃離營帳,被很多人見著,藍副掌聽說了,要問責,文堡主替我們受過,被記了一過。」
「我們就是那時好上的。」江桐露說著,並沒有激|情,只是陳述一件往事,「我常從女兵營溜出就是為了見他,我在盤龍堡的營帳外等他,躲到暗處幽會。我們說好擊退點蒼就成親,沒想到這場仗一打就是大半年。」
江桐露默然不語,顧青裳抬頭望天,藉由星辰分辨方位。兩人走了許久,直到身後火光逐漸黯淡,忽地聽到流水聲。
祁陽城小,位在北面,退回祁陽無異於讓條大路給藍副掌進軍冷水灘。冷水灘沒了,祁陽也就沒了,所以不會是祁陽,那是打算由冷水和-圖-書灘繞路,從邵陽進衡陽?
劉增和石新都吃了一驚,連江桐露都感意外。顧青裳把自己的推論說了一遍。
石新道:「我能娶媳婦了!」
「為什麼告訴我?」顧青裳問,「你都忍了這麼久。」
「我不認識這人,不是我隊里的,因為隊伍走散,見我危險,他想也沒想就撲上。他本想把我撲開,但功力不夠,只壓著我滾了半圈就停下,白挨了一刀。他痛得大叫,我扶著他撤退,他嘴裏一直說著家人的事。他是獨子,有兩個妹妹,他覺得自己死定了,哭著告訴我他的名字,要我替他傳訊回家,我受不了他嘮叨,讓他硬氣點,他才發覺我是姑娘。」
劉增道:「一路向北,過了祁陽再找村落問人不就得了?」
劉增憤憤不平,又不敢違抗命令,只得起身跟上。
她在青城軍中參与軍議,彭天從對湘地地形不熟悉,拿著地圖要她指點,她記得邵陽到冷水灘路上會經過一處隘口,兩側有山,隔著不到十里遙遙對望。如果在那裡埋伏……顧青裳全想通了,諸葛然之所以用空營拖著藍勝青,是想讓自己有更多兵力去消滅青城援軍。
「大戰又不是咱們打的,咱們就是個探子隊!探子隊把消息傳回去就完事了!」劉增急得不住跺腳,「冷水灘到祁陽一帶都是點蒼弟子,要繞過祁陽找青城隊伍,青城隊伍在哪?顧師妹知道?」
「兩天,不說祁陽已被點蒼佔領,前方是點蒼營寨,繞路困難,即便把消息通傳回去,晚了這兩天,藍副掌攻下點蒼又要幾天,取下營寨後派人通知青城隊伍又要幾天,那時青城的隊伍只怕早被伏擊了。」
都說諸葛然多智,看來師父抄後路的想法被識破了。不過就算點蒼退到冷水灘,藍副掌肯定也收到師父指示,屆時發動攻勢掩護青城,點蒼已經分兵,這營寨肯定守不住,那時與青城在冷水灘會師,也能將點蒼趕出衡山。
顧青裳打開地圖,讓四人圍攏遮掩火光,點起火摺子指著地圖西北角河岸彎曲處:「分頭走,天亮前在河邊會合。」
宛如一盆冷水澆下,方才的安心瞬間變成擔憂。點蒼的隊伍退了多少,現在還有多少人留在營里?彭天從的隊伍走到哪裡?藍勝青率大隊擊破點蒼營寨,趕去冷水灘,再趕去邵陽報信還來得及嗎?
那裡離衡山營寨更遠,更深入敵境,但現在無法冒著越過敵軍的風險回去。顧青裳熄滅火光,道:「日出后沒見著同伴,不用等,自己想辦法送消息回去。」
顧青裳緊跟著江桐露身後,眼看後方火光越逼越近,道:「下馬。」江桐露畢竟是老手,知道顧青裳想幹嘛,兩人放了馬匹,藏身林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