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白衣出身的幕僚,曹棲岩覺得自己憑空矮了人家一頭。
抵達莆田時,曹棲岩忐忑起來,不由得想起那個文敬仁。
「衡山一定會報復丐幫!李玄燹……李玄燹要再開崑崙共議,要跟丐幫點蒼談判!這場仗咱們打輸了,接著呢?誰當幫主去跟李玄燹談?」
「這是大局,大局為上,且緩個三五七年,等彭千麒作法自斃,又或者休養生息,等丐幫恢復力氣再來處置彭家!」
曹棲岩敲開蒲地總舵大門,自報身份后立刻被抓起來。他沒受到文敬仁那般的禮遇,彭鎮文對文敬仁禮貌多了,他在牢里苦求著見蒲地總舵主錢隱,答應獄卒如果能見到總舵就給予其豐厚酬勞,但他身上銀票早在入獄時便被搜走,獄卒沒給他好臉色,只讓他平白挨上不少拳腳。
跟單獨會面李景風那回一樣,曹棲岩看似冒險,但他知道自己有很大機會見到錢隱。如他所料,能當上蒲地總舵主,這人必須是個能斷大事,至少也得是個貪戀權力忘恩負義的,不這樣哪有機會「照顧百姓」?
怎麼偏偏就是劉信?
少林的戰事並沒有了結,且戰火隨著嵩山加入愈演愈烈,正俗兩邊壁壘愈發分明,無論誰贏,少林都損耗巨大。
錢隱眉頭一皺,像是想到了什麼。
曹棲岩記得,自己第一次見著死人時,才七歲。
「打衡山讓丐幫元氣大傷,這時候丐幫自己打起來會怎樣?衡山說要支持臭狼當丐幫幫主!」
徐沐風已經死了。徐放歌雖不怕彭千麒反,可也不至於對彭家推心置腹,他留下次子做糧運總督,在江西與浙地間往來,那可又怎樣呢?你會提防,人家就不會破解你的提防?彭小丐一家經營江西數十年,還不是說倒就倒,彭千麒三千巡守,還不是說被刺殺就被刺殺?當真可笑,腦子又不是只一個人有,連彭千麒都有腦子,何況彭鎮文?最後徐沐風還不是被剝了皮吊在江西總舵大門上?死得沒比當年彭小丐那些心腹好看。
干大事的人還是得心狠手辣一些,出賣于軒卿一家后,曹棲岩更是這樣認為。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做大事就該心狠手辣。你是個好人,跟著你能有什麼好處?「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這句話應該這麼解釋,你要先讓人「得」,人家和圖書才會助你,要不人家憑什麼助你?
大多數人或許不好不壞,但不吝於在壞人落難時多踩一腳,也不吝於見到好人時給個無關痛癢的讚揚和尊重,彷佛這樣子就能讓自己變成個好人。
「他娘的誰幫臭狼誰爛雞|巴!」曹棲岩這詛咒不算說謊,他幫的是彭南二,彭南二跟彭鎮文才是現今彭家真正的掌權人,「我是為丐幫著想,也為三省之地無數百姓著想,臭狼現在不能殺。」他拱手拜服於地,「要對抗強敵,丐幫不能內訌,請錢總舵主為丐幫數百年基業,為三省黎民百姓著想,大義之前,舍小義而就大義,方為君子氣概。」
「錢總舵主,您讓小的把話說完!」
「二公子已經死了,當中過程若錢總舵主想聽,在下可以娓娓道來,那可是個挺長的故事。」曹棲岩拜伏于地,叩頭道,「但在下想錢總舵主並不想知道這些。」
曹棲岩聽出錢隱話語鬆動,嘆道:「要說欺辱百姓,臭狼是個噁心敗類,可要細說,這大半年江西稅賦深重為的是什麼?還不是前線打仗,徐二公子可了勁在江西地頭括地皮供糧草?」
曹棲岩舔舔斷牙,血腥味在口中濃濃不散。他跟文敬仁一樣贏得了機會,回到彭家,他會得到賞識。
曹棲岩還是見著了錢隱,因為錢隱想知道更多江西的情況。
「忍他娘的狗屁!」錢隱道,「臭狼殺了幫主,這事能揭過?!」
「糟踐婦女這事更不好說,臭狼是守規矩的,個個明媒正娶,都有豐厚聘金,就算真有強逼,能弄死幾個姑娘?算他一個月一個,一年十二個,十年也才百二十人。丐幫一內亂得死多少人?幾千上萬。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多少婦女無辜遭害,幾個人苦,苦得過這麼多人?以前河水泛濫也得扔幾個祭河伯,還不見得能得保佑,眼下死百八十個姑娘就能救這許多性命。」曹棲岩說道,「苦幾個百姓,救三省萬民,救丐幫免於覆滅,古聖賢活過來都得說一聲值。」
「若徐公子真要給前幫主報仇,少林正俗之爭就是殷鑒!」
可要是個心狠手辣六親不認,殺起親朋好友眼都不眨的人,登上高位後會無欲無求,殫精竭慮為素不相識的百姓謀福祉?要是天下有這種事,臭狼也有機會當一代明和圖書君,他可不也是「愛民如子」?
錢隱一把揪起曹棲岩盯著他看,曹棲岩滿臉通紅,覺得全身骨頭都快散架了。他掙扎著說:「臭狼怕死,殺害幫主,該死!可臭狼不會坐以待斃!在下今天不是為彭家當說客,是把道理跟錢總舵主說清楚,讓錢總舵主也勸勸……勸勸陳總舵主!」
山不高,山路也不險,六七個孩子跟著四五個大人沿途賞花賞景。孩子們在山路上奔跑嬉鬧,孩子嘛,玩起來總比大人體力充沛。曹棲岩混在那群孩子里,一眾長輩囑咐他們小心腳下,免得遭蛇咬了。
「衡山要打,好啊,放馬過來!」錢隱道,「收拾了彭家,丐幫也不怕衡山!不說衡山打完這場仗還有多少力氣,想攻取丐幫,怕他沒那本事!」
「強敵衡山在外!」曹棲岩拼了命喊出,「咱們先內亂,丐幫沒了,蒲地也沒總舵了,丐幫幾百年的基業就沒了啊!」
「在下是為了丐幫而來。」曹棲岩道,「大公子在浙江號召打倒彭家,在下知道大公子報仇心切,彭家殺幫主罪惡滔天,可不能打。為了丐幫,為了三省之地眾多百姓,錢總舵主,請您三思。」
仔細想想,前任幫主許滄岳忌憚彭家,幾位前幫主若能想著今日局面,會不會後悔當初不如把幫主之位交給彭老丐父子?那也不會,就算不忌憚彭家勢力,這父子二人也不是適合當幫主的。
他不否認自己嫉妒文敬仁。這人據說是個商人,在那節骨眼上,竟然敢為李玄燹當說客,說服彭鎮文讓彭家投靠衡山。他提出的條件並不可信,彭鎮文怎樣也不信衡山會真心支持彭家當丐幫幫主,但他在堂上雄辯滔滔的模樣和那份膽氣讓彭鎮文跟彭南二欣賞。
這樣看來,李玄燹堅決不見使者不收書信真是堅定果敢,她半點也沒讓對方認為衡山有退縮談判的機會,曹棲岩邊說邊想。
曹棲岩跟大多數孩子一樣怔怔看著,他才七歲,生死對他來說太遙遠,他還不太清楚死的意思,但他知道以後再也見不著劉信了。
如果再給徐放歌十年,他這家天下就真的無可動搖,誰叫崑崙共議上鬧了這麼一出?沒這場大戰,徐放歌當真穩如泰山,哪知徐放歌竟然打輸了,衡山真是撿著了便宜,在這個點上開戰。
和圖書父親是很好的仵作,幫了當時還在南豐分舵當刑堂堂主的于軒卿很多忙,但從不逢迎拍馬,更不收受賄賂,至死都是個窮仵作。他跟于軒卿氣味相投,死前才把曹棲岩託付給於軒卿照看。
「不是揭過,是聲討,聲而不討!」曹棲岩道,「丐幫點蒼敗了,李玄燹已給九大家發信說要談,這一談,丐幫點蒼都得割地賠款,否則這梁子解不了,以後崑崙共議丐幫就不在九大家裡。衡山要打丐幫,從哪打?不是蒲地就是贛地。咱們自己大傷元氣,還怎麼抵禦衡山?」
一粒花盆大小的落石從山上滾落,把劉信的小腦袋瓜砸出血來,他轉頭看去時,劉信已躺在地上,並沒有血流滿面,後腦上一點紅紅的。幾個孩子叫了起來,劉信他爹跑來,抱著孩子大哭。
生與死,贏與輸,沒這股氣,在這世道想靠著萬全之策大展鴻圖,這麼好的事輪得到自己頭上?
文敬仁怎麼就沒挨揍?真不公平!他想。
「徐公子又不是幫主,他是忠堂堂主代攝幫主,真幫主還得三老四堂三舵推舉。徐公子還沒上任,衡山要找丐幫算帳,誰來主持大局還得看到時候的情況。」
真希望有那種不用賭命不用耕耘就能名利雙收的機會,曹棲岩在心底嘆了口氣。作為降臣,他也得證明自己有那個膽氣與能耐。
很長一段時日里,曹棲岩都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到那一聲「啵」,但每回他對別人說起時都說自己聽到了,以致於自己都相信真的聽到了那聲音。
錢隱是徐放歌的師弟,同樣出自南嶽天王門,十幾年來一路受徐放歌提拔,可以說他的富貴全倚仗徐放歌,可那又如何?丐幫的權力結構給了徐放歌空子,同時也給了其他人空子,徐放歌提拔的自己人大多不是彭小丐、于軒卿那種人,那樣的人太少,且那樣的人又怎會被徐放歌收買?錢隱勢必想到現在徐家的勢力已經不是不能動搖了。
胸口挨了一記重腳,痛得他喘不過氣來。
錢隱大怒,閃身上前,一拳砸得曹棲岩眼冒金星。曹棲岩半邊臉沒了知覺,反倒是嘴裏劇痛,張開嘴吐出三顆碎牙。
其時,他跟著父親和童年玩伴劉信一家爬山。那是個六月天,清風送爽,溫度合宜,比多年後的大多數日子都舒服。和*圖*書
再後來他見到的死人就多了。父親是仵作,他十歲時就曾跟父親去驗屍。他看著父親檢驗屍身,先看外傷,再看內傷,紅傘驗屍不夠,還得剖開屍體,有些內家高手造成的傷勢得檢查內臟才能看出端倪。
「操你娘!」錢隱袍袖一拂,茶杯夾著熱水打得曹棲岩額頭冒血,血腥味混著伍夷山特產大紅袍的茶香潤進嘴角。
他有段時日望見山就覺得……不能說害怕,而是敬畏。雖然知道落石砸死人並不常有,甚至可說罕見,但山就是山,它既然這麼高大,你就得仰望敬畏。
「覺如允諾讓嵩山當第十家的消息,錢總舵主一定聽過,自家人一亂起來,事情就嚴重了!現在丐幫不能亂,錢總舵主,您得勸徐公子忍口氣!」
「我算是瞧清你了,你不過是臭狼派來的說客!」錢隱冷冷道,「你以為胡言亂語幾句就能讓丐幫放過叛徒?徐公子不會放過臭狼!」
曹棲岩知道彭家還會有一段安穩時日,錢隱不會急於出兵,丐幫沒有戰堂、兵堂這等組織,弟子們主要由各地總舵與各堂節制,錢隱顯然聽出了自己話中的暗示。
彭老丐一家就是好人上了位,才落得這般下場。
「丐幫現在還沒有真正的幫主。」曹棲岩接著說道,「叛徒要殺,丐幫也要選主,還要提防衡山,錢總舵主您得細細想想,分個輕重緩急,勸勸徐公子。」
幸好不是石頭。
徐江聲雖承繼徐放歌的勢力,但終究太年輕。
「那就由得臭狼和彭家繼續欺辱江西百姓?」
兩年前,徐江聲才頂替因病告老的許秋檐擔任忠堂堂主,他岳父是大仁長老馮玉黥,徐放歌前往衡山督戰,便由徐江聲暫攝幫主職位。
「你真當了臭狼的謀士?」錢隱冷笑,「背叛主子的狗!」
「彭千麒有什麼打算?」錢隱大聲喝叱,「二公子人在哪裡?」
「假如丐幫先亂,早晚亡在衡山手上!」他大聲喊著,「李玄燹那老狐狸就是要看咱們亂,彭千麒犯傻,錢總舵主您不能犯傻啊!」
要統領九大家,就得是徐放歌那樣的人,只有他才懂得如何照顧百姓。這不,要是他還活著,馬上就要拯救江西百姓於水火之中了。瞧,錢隱也正要阻止百姓陷於戰火之中,這才是干大事的氣魄。
曹棲岩手腳發抖,顫著聲音hetubook.com.com趴在地上:「求錢總舵主聽小的把話說完,之後您問什麼,在下都會如實招供。」
至於江西百姓過得好不好,忒,誰把這事當真,誰就得像彭老丐和于軒卿,活該死全家。
于軒卿是個好人,直到現在曹棲岩也這樣認為。因為是個好人,所以曹棲岩才更厭憎他。他跟著于軒卿,想當個好人平步青雲,指望著于軒卿有朝一日能成贛地總舵,自己有機會成為首席幕僚,甚至當上一堂堂主。
鳳凰不該棲於岩上,得展翅高飛。
「我問一句你答一句!」錢隱喝道,「多說一個字,打爛你滿口牙!」
浙蒲兩地的總舵主並不是徐家後人,徐家兄弟還來不及升任總舵主,錢隱跟陳河潮兩位總舵都是徐家的親信。親信是能收買的,主子死後搶骨頭的狗可少不了,自古以來結黨成派的權臣這麼多,樹倒猢猻散的還少了?
他跟著幾個孩子圍著一株樹坐下,劉信就坐在他旁邊,然後「啵」的一聲,劉信就死了。
「丐幫收拾完彭家還有氣力?」曹棲岩道,「江西一省之地,兵勢一開,不能驟解,衡山會不會偷使絆子?要是衡山趁機偷襲蒲地,丐幫里還有錢總舵主容身之處?」
因為好奇,他試過許多次,從山上抱起個花盆大小的石頭往下扔,石頭沿著山坡滾動,越滾越偏,別說砸准目標,差著二三十來丈都算近了。
錢隱喝道:「李玄燹憑什麼對丐幫指點江山?盟主也管不著丐幫內的事!」
曹棲岩被自己逗樂了,忍不住嘴角微揚,畢竟如果失敗,能笑的日子連一天都沒。到了這時候,他忽地能感受到自己在文敬仁身上見識到的膽魄,沒那種敢於一賭的精神,就只能祈禱祖上有蔭,出身在門派世家了。
如果說劉信的死讓曹棲岩明白生死無常,貧困的父親讓他明白清廉傷己,那于軒卿就徹底告訴他一件事:好人就不該上位。
錢隱將曹棲岩放下,冷冷道:「你想說什麼?」
另一件他想不通的事是,這群孩子坐這麼近,為什麼石頭偏偏砸死了劉信?怎麼自己就沒事,坐在劉信另一邊的孩子也沒事?
曹棲岩撿回一條命,錢隱沒殺他。錢隱喝叱道:「留你性命帶個話給臭狼,他背叛丐幫就得血債血償,讓他洗好脖子等著!彭家想安穩,自個把臭狼的頭送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