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四十的時候,張秀英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了下來。
他對著張秀英的背影惡狠狠地說:「你以為從死人身上掙的錢我很稀罕嗎!大不了我不要了行不行!」
沈素卿給她染了頭髮,還做了髮型,腦袋上點綴著藏族髮飾,描眉畫眼,傅粉施朱,她彷彿一下子年輕了好多歲。
從那天起,她跟那個家長達半年的爭吵畫上了句號。
那時候在殯葬行業工作,總會被人們覺得不吉利,不像如今,雖然還是有人那樣覺得,但在很多年輕人眼裡,入殮化妝師這個工作那麼神秘又好奇。
甚至包括宋聆秋自己。
當時的張秀英將手收回去,轉過身開始炒排骨:「在你身上抽出一成,我就能把自己過得很好,但你們是我的責任,我出於愛和責任對你們好,你沒有任何值得嫌棄你媽的地方。」
沈素卿依舊是那個優雅美麗的沈素卿,但在看到張秀英的那一刻,宋聆秋彷彿不認識她了一樣。
所以沈素卿說的答案是什麼?
宋聆秋記得,這是她和康明宇https://m•hetubook•com•com上高中時候的事情了。
下午一點半左右的時候,宋聆秋已經收拾妥當在大堂等著沈素卿她們了。
有些人說起張秀英工作的時候,她總會反駁:「你敢去給死人化妝嗎,你敢送死人一程嗎,你爸媽敢嗎,你們肯定不敢,但我媽敢,她不怕鬼,不怕死人,因為我媽這輩子就沒做過什麼壞事,哪像你們!」
當然不會有人嘲笑他,那些人只會羡慕他。
當時康明宇被她說的啞口無言,但正是叛逆期的他無法接受自己的自尊心被如此輕易地踐踏,他氣得胸膛起伏,狠狠丟下了手裡的籃球。
宋聆秋心灰意冷,如了她的願,再也沒有回去過。
那時候的張秀英很可怕。
那麼愛她的張秀英,為什麼要用半年的時間跟她斷絕母女關係?
很早以前,宋聆秋就覺得張秀英真厲害。
那天張秀英看起來很累,她把剛焯好的排骨從鍋里撈出來,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轉過身朝著康明宇伸手。
她這和-圖-書樣執拗又好笑的,一直在為張秀英找借口。
宋聆秋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張秀英那麼好看啊。
宋聆秋順著聲音看過去,見沈素卿拉著張秀英下來,兩人一身藏服,從款式大小來看,應該是沈素卿早就定製好的。
答案呼之欲出。
籃球在地上蹦起來砸在桌子上,上面的玻璃杯子被砸下來,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張秀英笑了笑,指著他身上的衣服,褲子,鞋子以及書包,還有他懷裡抱著的足球:「康明宇,你全身上下這些東西,包括你手裡這顆籃球,他們有人嘲笑你土嗎?」
他們只會覺得這是個很酷的行業,能夠見證一個人最後的體面,見證一個人的肉體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宋聆秋也問過張秀英為什麼會那麼生氣,因為她曾經說過,打人不打臉,欺人不欺頭。
「你爸每個月就兩千塊的工資,一分錢不往家裡給,相當於我一個人掙錢養活四個人,我就這麼點能力,你要是嫌我土給你丟人,來,你給我錢,我眼都不眨去買新衣服和*圖*書
。」
康明宇氣的理直氣壯:「又不是我讓你掙這麼點的!」
她很清楚,她和康明宇這個弟弟身上穿的,吃的用的,都已經是身邊朋友里最好的了。
有一次她給康明宇開家長會,第二天康明宇回來就衝著她發脾氣,埋怨張秀英穿的土,讓他在同學跟前丟了面子。
但是那天康明宇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扔下手裡的鍋鏟,冷著臉走到康明宇身邊,在他臉上打了狠狠的一巴掌。
張秀英生氣從不搞連坐,她當時告訴宋聆秋:「聆秋,我跟你們,是母子,是母女,我們的私事怎麼吵怎麼鬧那都是一畝三分地的事情,但那些往生者,那是我的工作,你想過沒有,如果他們的親人知道,在他們不知道的地方,有人這麼說他們的至親至愛是什麼感受?人至少要對逝去的人有一絲敬畏之心。」
「你說我都這個年紀了,穿成這樣真的好看嗎,我要不還是換了吧?還有我這口紅,你會不會給我化的太紅了啊,這也太顯眼了吧?」
沈素卿恨鐵不成鋼:「張秀m•hetubook•com•com英,你別忘了,我跟玉英的第一支口紅可是你送的,你怎麼越活越不行了啊你?」
宋聆秋看過去,突然意識到,她們和姜懷夕第一次見面時她穿的那件衣服,似乎是她們斷絕關係時張秀英穿的。
那一次,是她少有的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然後推著她的肩膀把人趕出去,跟她說:「宋聆秋,往後你愛咋樣咋樣,我是沒辦法再管你了,往後我過我的日子,這個家你也別來了。」
那天她問:「媽,你喜歡殯儀館的工作嗎?」
康明宇被那一巴掌打蒙了,他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張秀英厲聲說:「康明宇,我告訴你,我自食其力掙錢,每一分錢都乾乾淨淨,那些死人是我的顧客,無論他們生前如何,死後都乾乾淨淨,如果再讓我從你嘴裏聽到這種詆毀往生者的話,我打爛你這張嘴!」
張秀英愣了愣,她沒有回答宋聆秋這個問題,只讓她好好寫作業。
那樣行事磊落又堅定的張秀英,後來又是怎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不是她多歇斯底里,也不和-圖-書是她的巴掌有多疼,而是從她身上流露出來的氣勢,平靜卻又震懾,讓人不敢再去反駁她。
沈素卿和張秀英走了下來,還在爭論衣服艷不艷,口紅會不會太紅,說著說著張秀英突然摸著耳環照鏡子:「素卿啊,我這個耳環會不會不太搭呀?」
她做了她二十多年的女兒,記憶中的她永遠不施粉黛,梳妝台上的護膚品甚至能放一年都用不完,染個頭髮燙個頭,她想都不敢想。
其實在宋聆秋看來,張秀英算得上是個很開明的媽媽,如果不是觸及底線的事情,她很少會這麼嚴厲的生氣。
宋聆秋的心砰砰地跳起來。
康志強總是嫌棄她丑,說帶她出去都覺得丟人,她只說一句:「收拾的乾乾淨淨,有什麼可丟人的?是你虛榮心作祟。」
自那之後,有一個月的時間,張秀英都沒有給康明宇零花錢,他的衣服,鞋子,張秀英也沒有幫他洗過,直到康明宇自己受不了,主動示好道歉,張秀英才給了他一個好臉。
更或者說,答案已經在心中。
「所以你哪來的資格嫌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