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錢廚子死了

活著時再是遭人厭煩,臨到頭了,還是這般凄慘,她對他所有的怨懟,在這一刻都煙消雲散了。
桃花見此一把攥著她的手:「娘,我和你一起回去,不妨事的,他若真有個不好了,我回去看一眼也是應該的,咋說我都在錢家住了這麼多年。」
老親家彼此客套了兩句,衛老頭見她背著包袱,便親自把她送到院門外。
趙素芬沒看他們,把肩上包袱一摔,徑直走到床前。
他和桃花聽聞錢廚子不好了,這會兒上門反而是有正當理由的。
「嗚啊——」她似乎也被嚇傻了,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原本還是乾嚎,最後不知想到啥可怕的場面,竟事眼淚鼻涕橫流,軟著身子趴在地上哭嚎。
床邊放在一個洗腳盆,前幾日還用來洗他那雙臭腳,此時卻裝著小半盆血。
可這會兒他真的要死了,呼吸幾近與無,她這心裏咋酸酸的,疼疼的?
他沒換衣裳,也沒人給他擦身子,洗腳盆里那盆血是他吐的。
趙素芬曉得從她嘴裏聽不出個啥,這就是個沒腦子的東西,天塌下來都沒她眼裡那仨瓜兩棗強。她伸手抓住桃花的衣裳,桃花見此連忙把娘扶起來,母女倆回了屋收拾衣裳,也沒啥好收拾的,就兩件厚實衣裳,今兒因為進山怕刮壞,還換了下來,本就在包袱里,這會兒裹上一背便能走人。
她拎著魚扔也不是,留也不是,老人都迷信,這個檔口把死魚拎回家,她怕是得被男人用扁擔揍。
「你別張個嘴就血口噴人!我們咋可能看著爹死,是大夫說救不了了,叫我們拉他老人家回來讓家裡人見上最後一面!」錢大郎這會兒也不管她後娘是不是長輩,指著她張嘴便罵,「別以為你胡咧咧,就能把這口不孝的帽子摳我們身上!平安鎮醫館里的大夫,鄭家的親朋都可以為我們兄弟作證,爹出事後,我們可是第一時間就送他去醫館找大夫醫治了,我們一天一夜沒合眼守著!」不孝的帽子誰敢戴,這毒婦居然想把這個鍋扣他們頭上,是想讓他們兄弟被村裡人用口水淹死?
滿倉點頭,他看著趴在姐夫懷裡蔫蔫的狗子,輕聲對娘道:「我長大了,能做主了,您,您若是有個啥不方便的時候,就家來,門一直開著呢。」
她扭頭看向站在一旁的錢家兄弟,眼神狠厲,質問他們:「你們不是去鄭家吃酒了嗎?他怎麼被打成這樣?誰打的?是鄭家人還是外人?為什麼不請大夫,就這麼任由他躺在床上等死?你們是想眼睜睜看著親爹死在面前嗎?!」
「也別收拾衣裳了,免得那些藏奸的反而說咱做出一副要久住的樣子,是盼著他不好呢。」衛大虎小心眼道,他也不是無故放矢,他覺得錢大郎便是這種人,這話他真說的出來。
桃花在院里都待不下去了,衛大虎便拉著她出了錢家門,也沒走遠,就在門口坐著。
如今天黑得早,便是一路不停歇,到了錢家天也黑了。趙素芬站在門口都能感覺到家裡氣氛不對,靜悄悄的,以往日日在家中嚎喪鬧著要吃肉吃蛋的錢串子簍子兩兄弟半點聲兒都沒露。
桃花看都不願看她一眼,糟心又埋汰,她伸手扶住雙腿發軟連路都走不了的娘回了院子,滿倉先一步去拿了張凳子過來,桃花小心扶著娘坐下。
油燈的光一晃,趙素芬險些拿不穩,便是這一年夫妻感情給磨沒了,但若不是他當初瞧上她,她怕是得帶著桃花四處漂泊,她一直覺得自己的心是硬的,是冷的,生氣的時候她還在心裏盼著他早點死呢,尋思他死了她就帶著狗子離開錢家,這一家子糟心人糟心事跟她再沒關係。
趙素芬一行人腳步匆匆,連頭都沒回。
而那個讓錢廚子日日念叨的親生女錢琴兒,他歡歡喜喜跑去吃她的生子喜酒,結果被打得只剩一口氣被抬回來。結果呢?錢琴兒這會兒卻沒在他身旁守著。
她深吸一口氣,顧不上罵孫氏小家子做派丟人現眼,眼下這是啥情況,她居然還惦記著這點東西!
尤其是他們還生了狗子,狗子還這麼小就要和-圖-書沒爹了嗎?
一路疾行,除了孫氏一個勁兒抱怨魚沒了,她走累了要歇會兒,所有人都悶頭趕路,也沒人搭理她。
「咋辦啊娘?那這魚?」孫氏死皮賴臉擠到趙素芬身邊,她一臉訕訕,手頭的魚她這會兒拎得燙手,可又捨不得扔,老大一條了,熬成魚湯不曉得多好喝。桃花廚藝好,她煮的魚湯半點不腥,拎回家多好啊,爹要是真不行了,臨死前還能喝上一口,當鬼都不遺憾了不是?
她腦子緩不過彎來,雙腿卻下意識往前走著,不消片刻便出了林子。孫氏也從地上爬了起來,一路跌跌撞撞跑出院子,衝到他們跟前再次一屁股坐下,眼淚沒流一滴,就扯著嗓子乾嚎了:「娘誒,我滴個娘啊,你可趕緊帶著狗子回家看爹最後一眼吧,那天殺的平安鎮亂的不得了,爹他老人家這次出門遭了無妄之災快被人打死了!那群殺才真是沒人管了,沒天理了沒天理了,老天爺不讓人活啊,爹就要死了,吐了老大一盆血,亂了,亂了啊,當官的不管事了,目無王法了,都亂套了,大白日當街搶劫打人,爹被搶了,他們打爹,往死里打,內臟都吐出來了……」
何況也不曉得事情具體是咋樣的,孫氏說不明白,明明說好是去鄭家吃錢琴兒生兒子的喜酒,咋就出去兩日,回來就說人不行了?到底出啥事了?他是被誰打了,又是咋被打的?鄭家人是個啥說法?她們眼下啥都不清楚,就聽孫氏一張嘴說了。
趙素芬聞言眼眶一熱,看著明明還是個小娃模樣的大兒子,卻說出了這種話。
「桃花,娘得帶著狗子回去了,滿倉那裡就勞女婿送一送,娘這會兒分不出心神了。」趙素芬咽了口唾沫,剛喝了大半碗水,這會兒喉嚨又乾的不得了。
衛老頭也客氣道:「是我們家有福氣娶了桃花,她是個勤勞孝順的好孩子。親家有事可自去忙,需要幫忙的地方說一聲便是,我就不挽留了,這兩日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還請你多諒解。」
桃花點頭,也不管在一旁瞪著她的孫氏,加快腳步追上了娘。
何況錢廚子出事,前頭那位的娘家人,也就是錢大郎兄弟的舅家定會來人,若再加上錢琴兒的婆家,這時候她若不站在娘身後給她頂著,娘就如那湖面上的孤舟,孤立無援了!
不是血水,是血。
鐵牛力氣大著呢,硬是叫他拎了起來,雖然老費勁兒了,但在大虎叔家吃了兩頓席面,他如今可聽桃花嬸的話了,聞言一個勁兒點頭:「曉得了,我曉得了,這就去送!」
屋子不大,只站著錢廚子的兒女們。
衛大虎聽完想也不想便點頭,他已經進屋和爹說了這事兒,他也覺得這時候必須得去一趟錢家,滿倉還小,頂不了大事,錢家人也不會把他放在眼裡,何況他的身份尷尬,這種時候反而會成為錢家人攻擊岳母的靶子
桃花見她摟了好些東西在懷裡兜著,手裡還拎著那幾條魚,她心頭一陣無語,都不曉得說啥了。趙素芬心頭本就上火,見此張嘴就是一通臭罵:「你爹若是真要死了,你眼下拿這幾條死魚回家是想晦氣死他?」
孫氏糊了一臉的鼻涕眼淚,聞言她眼神躲閃垂下腦袋,都顧不上哭了,支吾道:「娘誒,你可別問了,趕緊帶著狗子回去吧,爹瞧著不太好,我男人使我來叫你們。這大河村忒難走了,我問了好些人才找到,還有你女婿家,咋這麼偏啊?娘啊,你當初咋捨得把桃花嫁到這偏僻的旮旯角來,這可是山腳下,冬日里可是有狼要下山吃人的!」
可他是真的要死了,眼睛都睜不開,渾身上下沒有一點生氣。
趙素芬本就累得頭昏腦漲,雙腿發軟,乍一聽見大兒媳熟悉的嚷嚷聲,她只感覺腦子嗡嗡嗡的,彷彿村裡那棵大樹上的馬蜂窩掉在了她跟前,馬蜂都圍著她雙耳一個勁兒轉悠。
而每日只曉得忙活田裡地里農活的錢二郎則是時不時望向門口,面上難掩焦急。這大河村的人都來了,咋灣子溝的舅家還沒來人呢?
趙素芬和_圖_書這次是徹底聽清了,她整個人猶如大白日被雷劈了,原本便發軟的雙腿更是半點力氣的沒了,若不是滿倉眼疾手快伸手扶住她,她整個人會因為雙腿失去力道而滑落撲摔在地。
「你這說的什麼話?我怎麼就……」錢二郎也上火了,正要和他說道說道,屋門被人猛地從外頭推開,他們口中的老虔婆面無表情看著他們,錢大郎和錢二郎登時收了聲兒,站在原地都有些尷尬。
錢廚子不喜她,遇到前頭那位的事兒上也多有偏頗,但對娘,他心裏肯定是有幾分感情的,不然咋可能容忍她在錢家屋檐下住這麼些年?她可不姓錢。
「這天都黑了,後娘咋還沒回來?後頭娶的就是不一樣,平日里裝的再像個人樣,一遇事兒不曉得躲多遠!沒準她聽見爹要死了,還偷樂呢。」錢大郎不滿道。
桃花看著她撩起衣裳,撿了一個又一個的毛桃子摟懷裡,那迫切又貪婪的嘴臉,她看在眼中只覺得荒謬。
她極力克制住發抖的雙手,她也不想抖,更不願再女兒面前露出脆弱來,可沒得辦法,她忍不住,她心裏慌得很。孫氏再不著調總不至於拿公爹的性命來開玩笑,他們這次去鄭家吃酒怕是真遇到事兒了,只是她眼下沒親眼看到錢廚子,不曉得孫氏嘴裏的「爹快死了」是真的快死了,還是她說話誇張。
狗子趴在床邊哭得直抽抽,小嗓子壓不住哽咽聲,屋裡氣氛壓抑得讓人感到窒息。桃花心口悶得慌,她最後看了眼躺在床上的錢廚子,轉身出了屋門。
這一坐便是一個多時辰,有一行人匆匆朝著錢家走來,也是這一刻,屋裡傳來狗子的嚎啕大哭聲。
桃花心裏也不是滋味,任誰看著前幾日還好生生站在跟前發脾氣的人,轉個身咋個眼的工夫就變成了這幅模樣都會覺得唏噓。
她喉間熱氣上涌,眼眶濕潤,對站在門口的桃花和狗子道:「都進來,看你們爹最後一眼。」
狗子趴在床頭看著已經認不出來的爹一個勁兒直抹眼淚,他沒哭出聲,但眼淚止不住的流,鼻涕泡破了一個又一個,衣裳都哭濕了。
平日里跟在錢廚子屁股後頭忙前忙后關懷備至的錢大郎,這會兒眼裡哪有他爹?一雙眼睛都不夠用了,又是瞪後娘,又是瞪桃花兩口子,甚至連半大點的狗子都不放過,嘴裏低聲罵著回來便不見人影的婆娘,真是啥人都往家裡帶,不是說了別讓桃花和她男人來嗎?
啥?誰快不行了?
滿倉和狗子也換了衣裳,狗子眼角掛著淚,是被衛大虎抱著走的。
錢家這碗飯再難端,好歹沒叫她餓死,她在錢家是累是苦,是寄人籬下,但這世道還有好多人付出勞力苦力還養不活自個,她在錢家好歹沒被餓死,下雨天也有個可以遮擋的屋子可住,便是心裏沒把錢廚子當過爹看待,她也不希望他是這樣死的。
桃花見娘臉色不好,又聽她說這話,心裏咯噔一下,下意識抱緊了狗子。
孫氏急的一跺腳,她想直接背背簍的,但被站在院子里的衛老頭虎視眈眈瞅著,這死老頭看著老,眼神還挺叫人發憷,她不敢背背簍,便撩起衣裳一個勁兒往裡頭塞拐棗和毛桃子,摟了個十月大肚婆的樣,她尤不滿足,衝過去拎起那幾條魚便衝出院子追了上去:「娘啊,你們等等我,那墳坡嚇死個人了!」
這一看,便看見了雙眼緊閉躺在床上一身將死之氣的錢廚子。
本就充血發脹的腦子瞬間氣血上涌,趙素芬眼前一陣陣發黑,站都站不穩,顫抖著聲兒瞪著孫氏:「你,你說你爹被人打了?他不是去鄭家吃他閨女的喜酒了嗎?咋出去一趟回來就要死了?!」
至於爹是咋變成這樣的,兄弟倆眼神都有些躲閃,不曉得該咋說。這事兒有點影響琴兒的名聲,爹一向疼琴兒,他們也只有這一個妹子,如今她好不容易生了個兒子在鄭家站穩腳跟,若是這時候傳出啥對她名聲有礙的話來,一口害死親爹的帽子扣下來,她指不定會被鄭家給休了。
狗子也被衛大虎從肩頭放了下來和*圖*書,他一落地便衝到大嫂面前,別的五歲娃子可能不曉事,狗子開慧早,村裡年年都死老人,他可明白「死」是個啥意思,死老人就代表全家要披麻戴孝,跪在靈堂上給棺材里的老人送終。大嫂說他爹快死了,他爹也要躺進棺材里了?可是咋可能啊,他爹還沒老到要趟棺材的年紀,他頭髮還沒全白呢!
孫氏揮開他的手,比他嚷嚷還大聲:「你個還在穿開襠褲的娃子懂啥死不死的,趕緊叫娘把魚拿上回家燉給爹喝,爹喝了魚湯說不定就好了!」說話間看見桃花他們卸下的背簍里裝著滿滿的拐棗和毛桃子,她「嚯」了一聲,都顧不上那幾條魚了,衝過去伸手便從背簍里抓了把拐棗塞到嘴裏,「這日子還得是娘會過,可憐了爹這會兒還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你倒好,又是魚又是拐棗毛桃子,日子過得多滋潤啊!還有狗子,你個當小叔的也不惦記惦記你那兩個乖侄兒,這麼多拐棗毛桃子,不得拿些回家給串子簍子吃。」
她起身點了油燈,屋子裡亮堂了些,她也看得更清楚了,不曉得他在鄭家,或是平安鎮經歷了啥,這是被下了死手了,打他的人半點沒手軟,就是衝著要把他這條命打死下的力道。
衛大虎見她出來,握住了她的手,桃花對他搖了搖頭,拉著他來到院里。和主屋的壓抑不同,大房那屋亮堂得很,隱約還能聽見孫氏和錢串子吃東西的咀嚼聲兒,桃花想到她從家裡摟的拐棗和毛桃子,眼裡難以掩飾厭惡情緒。
她這樣像是公爹要死的樣子?
錢大郎忙著和後娘較勁兒,這才發現桃花和她男人也來了,衛大虎站在門口,把外頭僅剩的一點光都遮完了,只有屋子裡亮起的微弱油燈,照亮了每個人的面容。
夫妻倆悄悄說話時,趙素芬背著包袱出來了,她臉色有些蒼白,但極力穩住了,還在他們的注視下走到衛老頭的屋前,輕輕敲了敲。
她聽懂了他的意思,他年幼的時候,半點說話的權利都沒有,只能眼睜睜看著娘和姐姐被族人趕出家門。眼下他長大了,他家的大門誰能踏,由他自個說了數,若是錢廚子真沒了,錢家還有錢大郎和錢二郎,他擔心娘和狗子會吃虧,擔心娘會再次被錢家人趕出家門,他叫娘別怕,到時上他家來,他家的門永遠給娘開著,不會再沒地去了。
見他們這就走了,除了後娘背著包袱,還有那周家小子背了個裝滿拐棗和毛桃子的小背簍,其他人兩手空空,啥都沒帶。孫氏站在院子里哎哎哎叫了好幾聲,都顧不上攔著桃花和衛大虎,心說你倆去湊啥熱鬧啊,她男人可沒叫你們去錢家,又惦記著那幾條魚和背簍里的拐棗毛桃子,衝著後娘背影吼道:「娘誒娘,你忘了拿東西了!魚啊,這魚得拿回去給爹熬魚湯補身子!」
出啥事了?這到底是出啥事了?咋就變成了這樣?出趟門去閨女家吃個酒的工夫咋被人打成了這樣?誰打的?鄭家人呢?
屋子裡暗暗的,洗腳盆里的內臟渣子她沒看見,只看見了他癟下去的胸膛,跟塊破布頭似的,都陷下去了。
錢廚子死了。
桃花點頭。
「你還替那個老虔婆說起話來了,難怪平日里娘娘娘叫得親切,你別心裡頭真把她當成親娘了吧?!」錢大郎一肚子火沒處發,聽見這話猶如火柴丟入油鍋,一下炸了,「老二你可別忘了,你親娘的牌位還擺在堂屋裡呢!你叫她一聲娘,咱娘聽在心裏得多難受?你腦子糊塗了亂認娘,也得清楚你是從誰肚子里爬出來的!」
她聽清了孫氏說的啥,但理解不了她說的是啥意思。
垂著眼本是躲她詢問,結果這個視角反倒讓她看見了滿倉手裡拎著的魚,孫氏哪兒見過這麼肥美的魚?她眼睛登時一亮,抬手胡亂抹了下鼻涕,那鼻涕絲兒牽了老長一根,看得人直皺眉頭,她卻半點不在意,前一刻還大哭,這會兒一雙吊梢眼滴溜溜轉,含著淚花的眼睛里滿是垂涎算計:「爹還躺在床上生死不知,娘你咋還有閒情逸緻上山捉魚?這魚我hetubook.com.com瞧著挺肥一條,要不拿回家給爹燉魚湯喝,沒準爹喝了魚湯身體就好起來了。」
「啥情況不都說了嗎,爹他要死了,現在正躺在你倆睡的榻上吐血呢!」孫氏呸呸兩口把嘴裏的拐棗渣吐了,伸手又從背簍里抓出一把塞嘴裏,那餓死鬼投胎的模樣連狗子都覺得丟人,「你趕緊收拾收拾包袱帶著狗子回家看爹,晚了可就只能看見屍身了,誰曉得他老人家啥時候兩腿一蹬,我出門的時候都只剩下一口氣了。」
進了院,趙素芬徑直朝著她和錢廚子的屋走去,剛走到門口,便聽見裡頭傳來錢家兄弟倆的聲音。
桃花和他不同,甭管外人咋說,桃花明面上就是錢家出嫁的女兒,他是錢家女婿,老丈人出了啥事,他冷眼旁觀不上門盡孝,反而要被別人指著鼻子罵不孝。
他好似明白了啥,他爹真的要死了,他頭髮還沒白,沒像村裡老人一樣老,但他就要躺棺材了,他快沒爹了。
她的難過並不純粹,她這會兒不願待在屋裡。
抖著雙手扶著床,她沒敢在兩個繼子面前露怯,她挪到床邊坐下,伸手去握錢廚子的手,很涼,沒有一點溫度。她舉起來看,在他的指甲蓋里瞧見了好多泥巴,泥巴還是潤的,這不是他在家摳的,他是做席的廚子,比村裡的漢子愛衛生,他也不咋下地,指甲縫向來都是乾淨的,咋可能這麼臟?
趙素芬聽她這般說,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她是真急得有些六神無主了。
趙素芬心頭一片寒涼,她愣愣看著閉著眼出氣比進氣多的男人,咋就這樣了呢?歡歡喜喜去吃姑娘生兒子的喜酒,兩隻腳踏出家門,結果卻是被人抬著回來的。
錢二郎也皺著眉道:「你自個看看盆里,都吐出內臟渣子了,大夫說救不了我們才拉回來的。爹身上的衣裳我們也不敢換,大夫說臟腑受了傷,我們不敢輕易挪動他,生怕他老人家連家都回不了。」死在了路上,他咽下最後一句。
這可是不孝的大事,鄭家人容不下她的。
「大嫂,我爹咋啦?爹不是去琴兒姐家吃酒了嗎?咋就要死了?」狗子抓著大嫂的衣裳,一臉著急嚷嚷問道。
趙素芬沒心思再搭理她,一路腳步匆匆。
她唏噓錢廚子此刻的凄慘,但內心裡並沒有特別難過,她待在屋裡覺得格格不入,若是錢廚子還有意識,想來也不稀罕她這聲爹,更不稀罕她這個一向不受他待見的繼女在屋裡守著他咽氣。
趙素芬腦子一團亂,親眼看見錢廚子的慘狀和聽別人嘴裏說出來他要死了,是完完全全兩碼事,她有無數個問題想問。
她那性子一向咋咋呼呼,今日她竟是分不清真假了。
經過村子時,見鐵牛在大樹下和娃子們耍,桃花把他叫過來,把幾條魚塞到他手裡,也不管他一個小娃子拎不拎得動,對他道:「鐵牛,這四條魚你給大爺和二爺家各送一條,再拿一條去給三叔祖家,剩下那條是你們家的,若是有人問咋回事兒,你就說大虎叔給的,聽見沒?」
他們支支吾吾不說話,趙素芬見此哪兒還能不明白,這事兒怕是有啥不敢叫外人知曉的原由。他們親爹這會兒都躺在床上只剩一口氣了,他們兄弟還能憋著不說,除了和錢琴兒有關,她再想不到別的。
不是她聽岔了,孫氏說的就是她那三嫁的男人要死了?他要死了?!
人還有口氣,但這口氣許是馬上就要沒了。
她不惜以最惡毒的心思去揣測錢大郎和錢二郎,若錢廚子真有個啥,他一死,娘和狗子怕是立馬就成了砧板上的肉,任他們兄弟宰割了。她是必要跟著娘回去的,明面上是去盡孝,實際是想去錢家盯著錢大郎和錢二郎,有她和大虎在,他們便是想干點啥也得顧忌著他們夫妻,她不能叫狗子也體會一次她經歷過的事兒,親爹還屍骨未寒,他就被親人聯手趕出家門。
桃花端了碗水出來給娘喝,趙素芬灌下半碗水,又坐著緩了會兒,腦子可算沒那般漲疼了。
孫氏討了個沒趣,又去和桃花說話,桃花也不理她,她心一橫乾脆https://m•hetubook•com.com把魚塞到了桃花手裡,反正已經出門了,這魚是不可能拿回去,只要不是在她手裡頭拎著的,回頭她男人也罵不著她,嫌晦氣就罵桃花去。
桃花在旁邊默默瞧著,娘的雙手在發抖,她看著心裏也很不是滋味。錢廚子再不好,再偏心眼又如何,娘畢竟和他一道生活了這麼多年,日日蓋著同一張被子,倆陌生人朝夕相處還能處出感情呢,何況是正兒八娶進門的婆娘。
趙素芬沒想到都這個時候了她居然還惦記滿倉手裡那兩條魚,桃花也覺得大嫂屬實有些離譜了,甭管錢廚子咋樣,他到底是狗子的親爹,聽說他被打得半死躺在床上,她心裏都跟著急了一瞬,她咋還有心思惦記啥魚湯啊?
她一路追趕,終於是趕上了,沒一個人走那該死的墳坡。
孫氏這回沒有誇大其詞,錢廚子是真的要死了,他這樣咋活?天王老子來了也救不活了!
她打得一手好算盤,但事情卻不按照她的意思來。
趙素芬扯出一個牽強的笑容,溫聲道:「這兩日打擾親家了,勞你這幾日去親戚家借宿,給我們母子挪位置,我這心裏很是過意不去。大虎是個好孩子,我家桃花嫁到你們衛家來,是她有福氣了。」
他那張素日里叫人恨得牙痒痒的老臉,此時鼻青臉腫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面目,他身上穿著壓箱底的好衣裳,上一次他穿這身衣裳,還有前頭那位的娘家哥哥去世,他上門去弔唁特意換上的。乾乾淨淨一身,此時卻被打得破破爛爛,已經乾枯的血跡把軟和的面料凝得硬邦邦。
「到底怎麼個事兒你倒是說明白!什麼叫你爹快死了,他好生生的去鄭家吃酒咋就要死了,出了啥事要死了,是鄭家人打了他,還是他在外頭得罪了人,他眼下又是個啥情況,你一五一十給我說明白了!」趙素芬氣得胸口發悶,孫氏能坐在衛家院子里,肯定是親家公給她開的門,這會兒親家公不在院子也不在堂屋,定是躲在屋裡避嫌。想到她這個糟心兒媳,她都替桃花丟臉,這都什麼大嫂啊,見人先是扯著嗓子乾嚎叫,這會兒又眼珠子落在那幾條魚和背簍里的拐棗毛桃子上去,錢廚子不是要死了嗎?她公爹都要死了,她還惦記這點東西!
「再等等吧,二舅他們也沒來人,溝子彎和大河村都偏,路也不好走,怕是給耽擱了。」錢二郎看著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爹,心裡頭難受的很,想到這兩日的經歷,他就悔得不行,早曉得就不去鄭家吃酒了,吃了一肚子火不說,爹還被打得半死。
桃花拍了拍她的手,折身去找大虎,與他說了要和娘回錢家的事兒。她必須得回去,她和娘不同,娘心裏驟然聽聞錢廚子不好了,她心急,更多的是擔心他的情況。她則不同,她對錢廚子沒太多感情,她擔心的是娘和狗子。
趙素芬卷好包袱背上,她這輩子已經進過三家門了,眼看著這家的門也要塌,心裏免不得有些憋悶和發慌。便是這段日子,她和錢廚子因為種種原因,把那點微乎其微的夫妻感情消耗得差不多了,但乍一聽他要死了,她心裏也有些不得勁兒。
孫氏哪兒想那麼多,她公爹有一把子做席的手藝,她男人還沒學精呢,咋希望公爹死?他死了就沒人找她男人做席,這還咋賺錢吶?
到了橋頭分路,滿倉背著背簍停下,趙素芬也終於分出一絲心神,她走到滿倉跟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臉,也沒說啥,只叮囑道:「路上小心些,想娘了就來看娘,能見著了。」
倒是聽著信兒和娘一道從大河村趕來的桃花,這個被他視為眼中刺的繼女,這會兒站在他床邊叫了聲「爹」。
孫氏也就罷了,錢串子是錢家長孫,錢廚子對他一向疼寵,比狗子這個幺兒更甚,如今他就要死了,錢串子還躲在屋裡和他娘一道吃果子,沒想過去屋裡看他爺最後一眼。
桃花沒了親爹,滿倉也沒了親爹,眼下連狗子都要沒爹了?
分了路,滿倉回周家村,他們一行人踩著夜色到了杏花村。
門打開,衛老頭站在門內,外頭的動靜他也聽到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