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孤王頭上長青苔
第174章 龍(下)

「人類是一種奇怪的生物。他們會把微小的煩惱與尷尬裝在心底的罐子里,用來在數日、數月、數年後的某一個深夜裡折磨自己。」
「我只問你一次……幾時投降!」
一個「是」。
「祈售」的外殼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露出其下的「脊骨」——
再過上一會,他若沒有徹底瘋癲、就是暈死過去——除非及時脫出廣告雲的覆蓋範圍。
「你還想死得多壯觀?要不是為了彙報,不會給你這麼隆重的死法。」
他把雙手撫過面頰——臉上只留下肌肉肉與軟骨塑形的凹槽,指間則捏滿了法器。
共有十二件器物懸於半空中:沒有噴吐的烈焰與氣流、沒有轉動不休的旋翼;像是有人在拿奇妙的畫筆于空氣里塗抹出靜物來,它們無聲飄浮。
可那明明不是真實的「雲」,不過是用全息打造出的光影視效——
他重新轉回視線,拿手腕抹去淌下的鼻血:
歡散人挑起了面具上的四根粗眉——連慘白的那張,看上去都少了些愁苦、多了些忿怒:
波紋從雲做的圓球中鼓盪播散,向外泛去——忽地,它多了一個凹陷、一個向內轉動的漩渦。
新睜大眼,捏碎了手中握住的水泥塊。
可是,自己也是做這行的啊。
和-圖-書圍的屍體先是冒出耀目的點點火星,接著從衣物上冒起青煙;混凝土互相摩擦、留下白痕。
哇——
……
存取殿變熱了。
無鱗的龍身忽地片片翻起、倒轉,像是被撥動的計分板,速率驚人。
但另一面,卻是空無……
「就這?」
「……」
似乎,那蔓延全身的癬症正導致無窮的疼痛:
「這才是你們護會陣法的真正樣子吧……」
一、二、三……
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形態變幻不定;更多時候,倒像是用橡皮泥胡亂捏出的怪異物體。
「……五折?三折!可分期!……這和魁先生說的一樣,幸好……買、買吧……中獎率百分之三百……七十年就能還完……」
歡散人愣在原地。四條視線掃過被方白鹿小心放到一邊的頭顱,眼球幾乎要凸出眼眶。
看起來卻令人感到驚悚。
嗷!
「……凡遇朝真請聖,先須解穢身心,俾魔試以潛消,值諸真而降鑒……」
「……原來這樣的道侶也能訂製嗎?」
「……你是有備而來。會裡真的該整肅風氣了啊。」
「天魔?起來,幫忙幹活了。」
腰間頭顱口中,管線相互敲擊拍打、撐得死者嘴角向上咧起:那是一個帶著www.hetubook.com.com調侃意味的嬉笑。
通紅的絲線延上眼白,眼球幾欲鼓脹、裂開:他感到頭暈、想吐,這是顱壓正在不斷升高的表徵。
頭顱的雙頰因失血而蒼白、本閃爍著黑白卦象的覆面已被擊碎,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噴著刺眼亮光的鏡片。
畫面在它的表面變幻:一幀復又一幀、但每一瞬的畫面都能印入觀者的腦中,久久不忘。
方白鹿摸索著,在身旁摸到還算完好的混凝土塊、權且當作椅子坐下:在視網膜所看見的圖景里,那是位商家贈送的道侶、想把他擁入懷中;手觸之處也滿是柔軟與滑膩。
方白鹿只覺得,有人正掀開了自己的頭蓋骨、用筆刀在大腦皮層上刻畫著深深的文字。
方白鹿拔下鏡片、甩了甩,用袖口抹乾,重新塞回口袋。
歡散人的兩副面具上、五官猙獰——那吃力與艱難,溢於言表:
若是還擁有聲帶與氣管,他可能會先滔滔不絕上一會。
他掀開外套,露出腰側所掛的頭顱。
雲氣繼續浸染、連思維也不再清晰,被雜質所攪混:
沉悶的聲響穿過雲霧,直達方白鹿的耳孔:
他高舉雙手,搖晃揮舞著令牌,似是為看不見的死魂招靈。手中的引磐、雲鐺一同喃喃、和-圖-書應和著令牌:
嘶——
方白鹿仰起脖子,用手作簾、望向頭頂:
「這是……飛劍!這麼多的飛劍?!」
廣告雲與廣告潮,他自然也見過、感受過。但這完全不是平時的烈度——
劇痛從新的胸腹與內臟中傳來——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拳頭在錘動他斷裂的胸骨與肋骨。
他疲憊地扭頭——巨龍在存取殿里翻滾、掙扎,龐大無朋的身軀穿過立柱、樓壁與殘垣,卻驚不起一絲塵埃。
那些全息的碎塊簌簌灑下。方白鹿抬起手,一抹金色的飄雪卻徑直穿過他的掌心,化入空無。
巨龍張開大口、發出慘呼,頎長蟒身閃過失真的亮線、邊緣隨著抖動而模糊。
道兵的嘴唇無聲地蠕動,隨後猛地張到最大:嘴角崩出血點,接著裂開。
有時那是「同意」、有時那是「訂閱」、更多時候只是單純的……
「還沒完吧?」
方白鹿用力張開雙目。一條思念如利劍般劃開迷霧:
「早知道我就調班了,麻煩得要死。」
剛剛流了滿地的血液,大部分確實並非方白鹿的——其中的些許,來自於這顆他于樓上新鮮斬首的道兵。
過了半晌,他才回過神來:
「還是太貴了。傻逼才買這種貨!」
他不再言語——令牌卻發出怒吼:
巨龍hetubook.com•com盤起身子、將廣告雲環繞在長軀的中間,遊動嬉戲。
胸前的面具刻滿悲苦:
「啊……怎麼會……怎麼……」
目不能視的方白鹿——現在眼前正播映著「十份道侶包,必出一個優質第二性徵部件」的海報——回憶著大概的位置,屈指輕彈鼻樑中的鏡架:
啪!
五感充斥著各類經過加工的感官信號。打在皮膚的雨點被改製成抽卡道侶的輕撫、酥酥麻麻。
僅剩半個球面的廣告語忽地崩散融解在風雲中,像是被吹散的薄霧。
「怪,真怪。生活中能買到的歡喜,到處都是啊。你也買點吧?」
自然不會僅僅有這點手段——按方白鹿的猜測,歡散人抱有活捉他的想法。
方白鹿把手摸過耳畔——指腹上是溫熱的血液:光是鳴叫,便震傷了他的耳膜。
神經管線組成的蛇群|交相纏繞、匯於一處,最後縮回舌根之後、消失不見了。
這隻名為「祈售」的全息龍平日里總是在吉隆坡的上空與高樓間遊動,向城市噴吐廣告雲、或是掀起廣告潮,但其實卻是衛護顯應宮的「護會大陣」。
「祈售」忽地停滯住滾動的軀體——半蜷曲的龍鬚正好垂在方白鹿的身邊。近了看,那長須比電線杆還要粗大。
「大盪穢!」
這渦旋愈發深、愈和*圖*書發寬,直到廣告雲漸漸癟了下去;成了沒打足氣的皮球。
那是些粗糙且誇張的平面海報,設計感劣質且廉價、與廣告雲原本的精美畫面截然相反;甚至看不清宣傳的產品究竟為何,只有雷同的選項充斥了大部分版面:
嗡!
頭顱的臉側鼓得滾圓。這孤零零的首級沒有聲息、沒有氣管,但每個見到它的人都會認為這個動作是「吸氣」。
廣告雲圓裹成五彩繽紛的碩大珠子、邊角幾乎抵住存取殿的四壁。底部沒入混凝土的廢墟地面、好似那是專設的基座。
層層疊疊的圖案與文字像是皮膚生出的癬症,從龍首開始蔓延至全身。
他試圖闔起雙眼,但沒有任何改變:不,那些放映的畫面甚至更加清晰了。
啪啦啦啦!
但現在?疲憊的他,動根手指比平日里抬上一袋水泥還要艱難。畢竟只是肉體凡軀,與道兵相搏的損耗實在太大。
根根管線從齒縫、從唇與舌的間隙、乃至鼻孔里伸出,不住晃動;像是條條細小的蛇。
撲!
它向後翻倒、龍尾穿過坐在原地的方白鹿。
像是於九天攬下的一輪明月,被放進行星大小的陶罐里抹上多色的糖漿;光是看著就感到一絲甜膩。
他搓搓手指,隨意在衣領上抹去。
厲聲的嘯鳴劃過存取殿,碎石隨之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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