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再害怕。」
如果它對時尚與風潮有著一點點的追求的話……這柄用作發射熱能彈的手銃,必然是上好了彈藥的。
鬼能感覺到身後女孩的狂亂、忿怒與嗜血般的破壞慾念——毫無疑問,對方也被這股氛圍所徹底捕獲與浸染。
不,鬼還是注意到了;但它只感到更加狂喜與欣悅——當創作與藝術的激|情、能夠感染到周圍的人時……這份感動,連鬼也會為之流淚。
有些熟悉的嗓音,諾拉在不久之前才聽過——
鬼巨大的身軀,朝旁翻倒:熱能手銃擊出的熱力、將它的心臟灼成了灰黑的焦炭。
安本英一朗明白了,自己即將報廢……曾經,它有過奇妙的閃念——以人類的身份報廢。如今,它是否能夠以人類的身份報廢,已並不重要:但諾拉需要一個人類的父親。
鬼歡悅地大笑起來,它忽地意識到了。只要在這暴力的最高潮,有人能夠將自己殺死;那麼自己便創作出了更為高等、更加有——
但她依舊要這麼做:諾拉不想讓父親看見自己時感到擔心。他常常為自己脆弱的血肉之軀感到擔心、憂慮。
它不願意說出永別。於是安本英一朗調用了另一份語言包:
安本英一朗播放起殘餘頭部內里的錄音,這錄音來自於被它奪取了身份的人類:一個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
可這不會成真了:
那麼我也會。
……
砰!
安本英一朗伸出前肢,用寬大、平板似的手掌擋在諾拉的頭頂;雨水噼啪地打在上面、從旁邊滑落成水簾。
這是「鬼」全身造型中唯一的亮點——對於死生學的一種表達和詮釋:生命就是這般易碎、處於自我所給出的威脅之下。
……
接連發出的、hetubook.com.com硬物相撞的爆響——每一次砸落,安本英一朗都向下滑落幾寸;將身軀中更加完好的部位暴露給了「鬼」。
「你有受傷嗎?體溫正常嗎?有沒有感覺頭暈、發熱?」
鬼邁著大步,走向她與安本英一朗。
那些鐵皮、油桶和帆布在巨響之中傾倒;堆疊成垃圾的小小山丘:這就是它們原本的形貌;而能夠遮風擋雨的小屋,不過是存在進程中的一個意外。
「星星也分很多種:那些有熱意的、發亮的,太陽與其他的恆星,是人類死後的靈魂。」
諾拉把領口拉緊,免得從天而降的冷冽水滴鑽進內里——這行為帶著點多餘,畢竟剛剛她已經在水窪里泡了不知多久;身體早就已經被湧進衣內的雨水濕透了。
「你反應挺快的,諾拉。」
安本英一朗真心地誇讚:但從揚聲器里傳出的聲音、卻歪歪扭扭且忽高忽低。
……
胸腔的位置,是暴露在外、猛烈搏動的心臟——包裹它的皮膚、肌肉以及部分胸骨盡被剝離:造型歪曲的手銃被捆縛其上、槍口對著心髒的表面。
……
當諾拉跑到由帆布、鐵皮與油桶搭建成的小屋前時——她的父親安本英一朗、正站在門口等她:按照安本英一朗的習慣,這等待又是以小時與天為單位計算的。
雖然在這顛簸中艱難的摸索,女孩的手指依然探上了鬼心臟上、那柄手銃的扳機。
砰!
又是一聲:
沒有名字的機器,只是盜取了安本英一朗名字的一塊頑鐵。
但越是低等,它也就越危險:那些沒有品味與創造力的「鬼」,只能將暴力作為唯一能夠讀懂的藝術。或許假以時日,它對於生死的理解、能夠幫助它在時www.hetubook.com.com
尚里捕捉到一點稍微的潮流……
「爸!老爸!」
我成功了,我說謊了——
這像是個無意之中製造出的,用來折磨每一寸身體的刑具。
在「鬼」之中,它也算得上低等。這從它身體表面粗糙、低劣,毫無美感的裝飾之中可以看出——
但在那下方——安本英一朗僅剩的頭顱,正冒起蒼白的煙霧:堅硬的腦袋也燒熔去了大半,僅僅剩下不規則的殘餘。
沒有進一步的交談:在場的每個「人」,都知道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
安本英一朗的身體隨著砸動而斜斜滑落,將胸腔暴露在「鬼」手中、那猶如閘刀似的鐵板下。
可是,它依舊不太懂得如何去撫養所謂的「兒女」;那是一個太過於人類的行為,而就算盜用了名姓——安本英一朗仍舊不是一個人類。以安本英一朗的生命尺度看來,和諾拉相處的幾年間僅僅不過一瞬……但卻已然漫長過昨日的百年。
「我不是冰冷的人類,我是機器。但是你不用擔心,諾拉——」
「所以在我報廢之後,也會成為天空里的星——」
鬼一腳蹬直、將安本英一朗踩住,固定在垃圾堆的斜坡里;接著抓起了本來用作小屋承重的,堅固且沉重的方形鐵板——
如若是人類,早已在鬼的手中變作飛濺的血泥;而安本英一朗原本圓柱似的軀幹、已成了段被敲得扁平的鐵條、前肢與後肢都從身體的連接處斷裂,甩落一地。
播放的聲音裡帶著被血塊堵塞氣管似的窒息聲。當機器遭到破壞:無論它被毀壞到何種程度,都不該發出這般的聲音——這是人類身體在瀕死時才會吐出口的聲響、機器並沒有肺部與氣管。
「天上星,亮hetubook.com.com晶晶——好像許多小眼睛。一二三,四五六,數來數去數不清……」
它感到了寧靜與飄忽,那沒有重力的懸浮——是要告別的時刻了。如果安本英一朗擁有靈魂,那麼它此時已然升上了太空之中。
可安本英一朗還是在音頻合成器里、為錄音加上了一軌雜聲……這樣,就更像是人類了。
……
……
只有人類死後的魂靈,才能化作天頂的星辰;而處理器中的信號、最終只會湮滅于無。
只是有些事項的優先順序,已然被它所調高:而這具機械的各個部件,也更快地做出了反應。
我是個人類。
「沒有沒有!老爸,你越來越啰嗦了,我好餓!」
尤其是在這些等待的時刻里。
「再見,我地孩子。」
安本英一朗陷入進黑暗裡:它的身體中,不再存有能夠使用的攝像裝置。
這是亘古以來的真理。
鬼兇猛地撐起雙臂、掙開禁錮:他用爪子摳進安本英一朗的身體,將它舉在頭頂——接著,將它當作形狀奇特的大鎚、砸進身後的小屋。
「小妹,你是獨生女喔?」
……
可結果就是結果。
哈哈哈哈!
咔噠。
嗡——
嗡鳴僅僅持續了一瞬。
茂原垃圾場並不適合養育人類的孩子:那裡堆放的大多都是來自於千葉其他地區的工業垃圾;並沒有太多能供人類使用的日用品。安本英一朗與諾拉在最近,還是選擇搬到資源稍稍更富足些的千葉市區。
雖然已對諾拉說過了許多次,自己只是一具機械——但有時,諾拉依舊有時會將安本英一朗稱作是「皮膚冰涼的人」;就像初見時將它稱為「鐵人」一樣。
可現在,它仍是最為、最為劣質的鬼。
砰!
諾拉向前踏出一步,用和*圖*書雙臂環住安本英一朗那圓筒似的軀幹:
人類總有一天會死去——
第一次砸下的時候,鐵板與軀幹相撞、炸出刺眼的火花;而受擊之處、則成了凹陷變形的鐵皮。
安本英一朗半飛半沖地躥了出去——裹在身上的塑料布絞進了下肢的輪軸間,讓它險些翻倒。它並不是為戰鬥而生的——而在這漫長的時光中,它也不曾朝這個方向更改過自己的部件。
女孩踉蹌著撲上來,將它僅剩的部分擁在懷裡。
鐵板將安本英一朗的脖頸砸開、砸得電花四濺。
她將視線越過安本英一朗的肩頭:在他們小屋背後、探出一雙歪曲的通紅眼睛。是鬼的聲音。
安本英一朗已不是曾經那沒有名字的機械:
它身上濕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滴還是海水;鬼定然已經追蹤了她極長的時間——在丸善油化工碼頭時的離開,只是迷惑她的假象:鬼想找到她的家,看看她有沒有更多年齡相近的兄弟姐妹。
安本英一朗撞上了「鬼」、全身總共的八條上下肢,牢牢鎖住對方:它並不懂得如何戰鬥,所以動作看起來反倒成了毫無殺傷性的擁抱。
「諾拉。」
「每當你抬起頭看,我也在地球之外的黑暗裡;諾拉。」
砰!
「鬼」有著各自的名字、團體和分類——但就跟它們外形衍生出的潮流一樣,實在太過於繁多;以至於「鬼」之外的人們,根本無從了解。
……
「我們到室內里去:我給你找了東西吃。」
安本英一朗繼續開口,向著黑暗對話。它不知道自己的女兒是否能夠聽見,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揚聲器是否仍還在運作;但:
「……最喜歡的嗎?應該是《群星,我的歸宿》吧。這麼說來,要是能死在地球外頭就好了……和_圖_書」
……
乒!
……
地球之外,也是黑的——它忽然如此意識到;那麼自己是否也已抵達了太空呢?於是安本英一朗開始了輕聲的哼唱:
……
那麼,還會再次相見嗎?安本英一朗不知道自己能否看見地上發生的一切……而它想要看到。
千葉的樣子,與前兩年有了些不同——也可能僅僅是那時的諾拉還太過幼小,記憶還含混朦朧。
……
它沉浸在如此全情投入的創作之中:已經顧不得從它腰間攀上脊背的女孩。
「鬼」突出體表的脈管因為興奮,而變得更加明亮——他們將一切行為都當成創作的過程;哪怕是暴力也一樣:暴力,同樣也是一種改變事物固有形態的方式。
生命前的最後一刻,它要感謝那具躺在垃圾場中的屍體。沒有他的存在,自己就無緣觸摸到這本不該擁有的東西。
它抬起手:肌肉暴凸虯結,血管隨著奔騰的血液而鼓出體表……這些血液已經被完全地置換過,在夜裡泛出瑩綠的亮光、勾勒出繁雜繚繞的符號和圖案。
……
同樣正在熔毀的,還有它的意識。諾拉射出的攻擊、穿透過「鬼」的身體后,又擊中了安本英一朗——這或許是出於鬼在藝術靈感中的、對身體角度的一點調整;也可能僅僅是惡劣的運氣。
……
「宇宙里凝結的石塊,沉默且晦暗的星球,是機器報廢后的魂魄;和生時一樣堅硬。」
「找了一遍,沒有其他孩子了呀。好讓人失望。走吧,跟我回去呀——做我們的孩子。」
……
砰!砰!砰!砰!砰!……
……
所以沒有名字的機器,要把這份喜悅、分享給那位來自於不知多少年前的逝者——或許那具不會開口的屍體,才是它擁有過唯一的朋友。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