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個動作，把慈禧和在旁邊兒伺候傳膳的玉兒、李蓮英，都嚇了一小跳。慈禧心中大為得意，嘴上卻用埋怨的口吻低聲說道：「你起來！這是幹什麼——傳個膳都不安生！」
英吉利的字兒，御姐是見識過的，雞腸子一般，看上去如睹天書，真正是「非我族類」。
關卓凡適時打住了話頭——請聖母皇太后消化吸收一番先。
「藍廳」之內，一時間，極其安靜。
「這座城，瑰麗雄偉，叫做巴比倫城；這座塔，高聳入雲，名如其形，就叫做『通天塔』——嘿，竟真的應了首倡者之言：『塔頂通天』！」
「回人先祖，隋唐的時候，便開始移居中國，迄至元末，歷時已久，繁衍已眾，但所操言語，還是以阿拉伯話為主——當然也有會說漢話的，可是，人數並不算多。」
「既同為中華子民，豈可有此畛域之分？更不能彼此相仇，致吞『通天塔』故事之惡果！臣曾經奏陳太后，以為滿漢交融，二而為一，可新造一個族群，叫做『華夏人』——滿漢既不分你我，其餘族群，如回、藏、蒙者，又豈可自外于『華夏人』？」
「你說吧，我聽著呢。」
「魯某所請，自然是偏激了。回人的服飾，有的素凈，有的艷麗，其實是很養眼的；至於回人的言語——怎麼說呢，嗯，就像廣東人，一邊兒說官話，一邊兒說廣府話、潮汕話，不能說只許廣東人說官話，不許說廣府話、潮汕話ｗww.hｅｔubｏｏk.ｃom•cｏm——那……也未免太霸道了。」
頓了一頓，說道：「臣以為，此事之成，無以速達，非……三五十年不能初見功效，早一天著手，便早一天收功。此次西征，每平定一地，便是在該地始推此政之最佳時機，時不我待，臣乃不揣冒昧，奏陳御前。」
「哦，長治久安？嗯，你說吧。」
關卓凡講到這兒，頓了一頓，看了慈禧一眼，見聖母皇太后長長的睫毛，微微下垂，聽得極其專註。
「回人的先祖，自阿拉伯、波斯等地，輾轉來到中國，回人的『母語』，其實是阿拉伯話和波斯話。其中，因為回教的經典，幾乎都是以阿拉伯文寫就的，回人禮神的時候，阿訇講道——阿訇就是回廟的主持，也大多用阿拉伯話，所以，回人的『母語』，以阿拉伯話為主。」
「架愈打愈大，死的人愈來愈多，彼此的梁子，愈結愈深，終於沒有辦法再住在一個地方了，人們只好流離各地，各自築城、建國。這個時候，眼中看去，周圍無非仇讎，於是彼此攻伐，世代相仇，無止無休。」
啊？「鋪陳」起來，還沒完沒了啦？不過，聽「古記」是御姐最愛的一件事情，於是點了點頭：「好吧，你說。」
也是，也不是？
過了半響，慈禧心情略略平復，開口說道：「我也不曉得說的對不對——如果說的不對，你可別『太后聖明』！你的意思，是和-圖-書否是：既然同在一個族群——『華夏人』，那麼，滿、漢、蒙、藏、回，不論是誰，就應該說同一種話，寫同一種字？」
御姐果然聰明啊。
「我朝定鼎，在這個事情上邊兒，大致是承繼了前明的政策。譬如，雍正年間，安徽巡撫魯國華上奏，指回人『異言異服』，請朝廷予以取締。」
聽到居然要「三五十年」，始能「初見功效」，御姐微微動容：這得是多大的「想頭」啊？心裏面愈加好奇了：到底是什麼事情？
「是。故老傳言，西洋上古的時候，地面上的人，無分國度、族群，講的都是同一種話，連口音都是一樣的。人們溝通無礙，彼此相得，無生事端。大地雖廣，男女老少，黃髮垂髻，卻個個融洽無間，到處一副欣欣向榮的光景。」
關卓凡說道：「回太后，這個……也是，也不是。」
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一時間，竟然有難以自持之感。
他繼續說道：「孰料高塔通天，驚動了神祗。神祗大為駭異，心想地上的人竟然如此能耐，這座塔愈修愈高，看這個架勢，過不了多久，就要把我的仙居頂翻了！這，這，如之奈何？」
「是。」
過了好一會兒，慈禧開口說道：「我不曉得自己猜的對不對？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回、漢之間，言語不通，致生齟齬，甚至……相仇、相殺？」
慈禧不由自主，微微頷首。
關卓凡略略沉吟一下，說道：「這個和圖書
想頭，臣原來覺得火候似乎未到，尚不足上煩太后宸衷之斷，但今兒看了左宗棠這個摺子，臣改了主意。」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太后聖明，正是如此。那是阿拉伯字兒，和咱們的漢字兒，是全然不同的。嗯，和……英吉利的字兒，倒是差不多。」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太后聖明！回、漢的恩怨，由來已久，原因複雜的很，當然不僅僅是言語不通這一樁——不過，這肯定是極其緊要的一樁！試想，言語不通，無法交通，又如何能夠視對方為同類？彼此都想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時日長了，何能不生事端？日積月累，又何能不生大禍？」
她想了一想，峨眉微蹙，說道：「回人是講什麼言語的？我竟是不曉得！不是……漢話么？」
關卓凡滔滔不絕，慈禧已是聽得怔住了。關卓凡按了暫停鍵，她覷了這個空兒，問道：「這麼說，這個『阿拉伯話』，寫下來，就不是……漢字兒了？」
「日子過得太好了，便有人提議：『來吧，我們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為要傳揚我們的名，免得我們分散在全地上。』眾人皆稱善。於是齊齊動手，大舉興作。人們同心戮力，不多時，果然就建起了一座城，和一座塔。」
「所以，一回一漢，若是回人不會漢話，漢人不會阿拉伯話，彼此便全然無法溝通，雞同鴨講，便不能不視對方為異類，最終，便難免不重蹈『和_圖_書通天塔』故事之覆轍。」
關卓凡講了這麼一大輪，慈禧的念頭，始終在回、漢之間打轉兒。關卓凡話鋒上挑，「華夏人」異峰突起，將藏、蒙也扯了進來，慈禧心頭一震，十幾天前，聽關卓凡初談「華夏人」，頭腦中生出的那一線亮光，倏然擴展，猶如旭日躍出雲層，剎那間照亮萬里河山，一個嶄新的世界，堂皇恢弘地展現在眼前。
「呃，奏陳之前，容臣先給太后回一個西洋上古的……故事。嗯，這個故事，頗為有趣，而且，似乎于臣欲奏之事，亦可有所譬喻。」
不論私底下，還是朝堂上，關卓凡奏事之前，做這樣冗長的鋪陳，是前所未有的；而且，愈說愈是鄭重，好好兒的一頓飯，被他弄成了奏對格局——御姐原本心甜意洽，融融其樂，可關卓凡隆重其事，御姐也只好被迫端起了架勢。難免芳心怏怏，意有不足，不過，亦由此可知他要說的事情之重要！
「神祗冥思苦想，終於心生一計。他悄悄兒地來到凡間，施展法力，變亂了人們的言語，從此，人們說出話來，別的人就聽不懂了。於是雞同鴨講，彼此大生齟齬，更加沒有法子再協力築塔。這座高塔，便半途而廢，神祗之計，終於得售了。」
「這個情形，到了前明，始有大的改觀。朝廷明令，回人必須學講漢話；同時，回漢雜處，回人若始終不說漢話，自個兒也實在是不方便。於是，講漢話的回人，慢慢兒地多了起來。和-圖-書」
聽到這裏，慈禧面上的表情，已微生凝重之意。
說到這兒，關卓凡向慈禧微微俯首，說道：「回太后，臣的故事，講完了。」
「不過，官話也好，廣府話、潮汕話也好，都是漢話，文字同一，發音殊異。說官話的不會說廣府話，說廣府話的不會說官話，縱使溝通困難，亦不會視對方為異類——這不僅因為彼此都是漢人，更因為文字同一，到底是可以交通的。」
關卓凡對御姐表情的變化，心裏頗為滿意，他表面上不動聲色，繼續用平靜的聲音說道：「事情還沒有完結。由於人們言語不通，誤會不斷，爭執不停，有的人吵不明白，就開始大打出手，頭破血流的，終於就出了人命。」
「母語」是個新鮮詞兒，但並不難理解，不需關卓凡特別解釋，御姐自能默喻其意。
關卓凡本來想說「和滿州的字兒，倒是差不多」，幸好，及時打住、變計。
外部的世界，御姐的印象，是很模糊的，不過，「阿拉伯」、「波斯」，雖然不甚明其所以，倒都是聽說過的，也無需關卓凡做特別的解釋。
說到這兒，關卓凡略覺口乾，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口茶。
慈禧話音剛落，關卓凡便離座而起，然後單膝跪地，屈肘平胸，目光炯炯，朗聲說道：「太后聖明！」
本來，關卓凡講完「西洋上古故事」，就該奏他的「想頭」了，但關貝勒決定先等一等——等聖母皇太後有所反應再說，這樣，會比較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