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黃金時代
第七十八章 一生知己是梅花

「這個女人,乃是彭玉麟外祖的養女,芳名竹賓。不過,大家都叫她『梅姑』。這個,到底是她本來就有這個雅號,還是因為有了『畫梅花』這段公案,才附會開來的,就不可考了——自然是沒有人敢去向彭玉麟求證的。」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如此,太后請想一想,辦這個差使,彭玉麟之外,還能做第二人想嗎?——除非是曾國藩自己來辦!可是,太后也曉得的,曾國藩哪裡肯兜搭這件活計?硬逼著他去辦,必然辦得不痛不癢、不湯不水。」
關卓凡目光一跳,說道:「回太后,是真的!」
「還有,臣記得,彭玉麟上疏請辭漕運總督,自謂『不明漕政』,又說自己『性情褊急,見識迂愚』,難以與各方圓通相處,等等。這些,雖然是他的謙辭,但彭玉麟對民政不感興趣,又生就一副耿介孤岸的脾氣,卻是事實——這是彭玉麟聰明的地方,明曉己身短長,不肯舍長就短。」
「彭玉麟雖然只有一個『附生』的底子,」關卓凡說,「又是以武職入仕,但骨子裡,卻是最地道的文人——功成身退,逍遙林下,長伴梅花,固其願矣!」
頓了一頓,又說道:「彭玉麟現居原籍衡陽。自衡陽浮舟湘水,北上洞庭湖,于岳陽入長江,迤邐而東,一條水路,最終可到上海。這一路上,可先將沿途的長江水師https://www•hetubook•com.com,暗暗地勘察一遍,到了上海,待臣跟他談過了,定規了進止,再由上海出發,掉頭而西,一路整頓過去。」
「是。那麼——就叫他到上海好了。臣陪『美利堅訪華代表團』到上海的時候,和他好好兒談一談。」
「好!」慈禧面現喜色,「妥當得很!而且,一點兒冤枉路也不用走!嗯,這個長江輿理,你熟悉得很嘛!」
「回想起來,」慈禧微微皺眉,「彭玉麟這麼做,當時,曾國藩似乎不大高興呢。」
頓了一頓,說道:「你說,要不要叫彭玉麟來京陛見?」
「整頓長江水師,」關卓凡說,「主其事者,第一須是『湘系』大佬,不然,『湘系』不服;可是,單單『湘系大佬』四字還不夠——如果其人之資歷勞績皆自陸上而來,從未帶過水師,水師依舊不服!」
「是你見識得深。」
慈禧微微頷首,深深默喻。
「可是,和那種沽名釣譽、待價而沽的文士不同,彭玉麟絕不是矯情的人!若國家有事,臨危受命,義不容辭,彭玉麟是不會推脫的!」
「呃,謝太后獎諭。因為長江水師的事兒,臣不能不在這上面花多一點兒心思。」
「臣以為,」關卓凡說,「給彭玉麟加個『欽差』的頭銜,『簡閱水師,周曆察看』,就足夠用了。叫他為m.hetubook•com•com了這個事兒,長途跋涉,進京陛見,白白地兜一個大圈子,費時費力,其實沒有什麼必要。」
關卓凡也不曉得,「老六他們」,「當初」是怎麼看彭玉麟堅辭漕運總督的?
慈禧想了一想,說道:「啊,是有這麼回事——我想起來了。」
她深深地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腦子中,迴轉著一個關卓凡再也想不到的念頭:你待我,能如彭玉麟待梅姑嗎?
頓了一頓,又說道:「彭玉麟是斷不會容忍『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的。」
關卓凡笑了一笑,說道:「為了彭玉麟一再和他九弟為難,曾國藩還很不高興,兩個老朋友,在信里大吵了一通,從此就生分了——太后,彭玉麟是國家大臣,不是誰誰誰的私人,如果說他有所維護的話,維護的也是整個『湘系』的利益,而非某人、某姓之利益。」
「只是,」關卓凡笑笑說,「漕運總督這種差使,在彭玉麟眼中,只能算做『庸酬』,不能算作『國家有事』——這個『庸酬』,拿過來,不僅沒地兒擱,還礙著他畫梅花。因此,他是沒有興趣的。」
一件大事定了下來,慈禧的心情甚為放鬆,她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兒,說道:「你方才說彭玉麟『畫梅花』什麼的,我隱隱聽說,彭玉麟畫梅花,似乎……和一個女人有什麼牽連?這個和-圖-書事兒,是真的么?」
慈禧已是聽得痴了,心裏想:鼓兒詞唱的才子佳人、英雄美人,也比不上彭玉麟和梅姑的哀怨凄婉、蕩氣迴腸呀!
「哦?你說說看。」
她沉吟了一下,說道:「不曉得彭玉麟會不會痛痛快快接這個差使?洪楊一平,他立即上疏致仕,朝廷本來是叫他做漕運總督的,但他去意極堅,我和老六,實在拗不過他,只好賜金放還了。」
「太后獎諭,臣惶恐。」
她沉吟了一下,又說道:「不過,你方才說,彭玉麟若『有所維護的話,維護的也是整個湘系的利益』,那麼——」
說到這兒,慈禧嘆了口氣,說道:「可是,別說什麼『賜金』了,就是養廉銀子,他都沒有拿——都捐出來充作軍餉了!這樣一個人,如果他不肯『出山』,你是拿他一點法子也沒有的!」
慈禧點了點頭,說道:「是這麼個道理。」
這是很緊要的一點。
「可是,」慈禧沉吟著說,「我總覺得,你最好還是和他見一面——有些事情,當面交代,清楚透徹,才更放心些。」
「咸豐十一年,曾國藩以兩江總督、協辦大學士,奉旨督辦蘇、皖、浙、贛四省軍務,舉薦彭玉麟出任安徽巡撫——當時那種情形下,曾國藩的『舉薦』,幾乎就等同『任命』,朝廷是自然照準的。可是,沒想到的是,彭玉麟卻不幹了。」
「太后……聖https://www.hetubook.com.com明。」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臣請太后且舒厪慮。彭玉麟清廉剛介,淡泊名位,臣佩服得緊!不過,這裏面兒也還是有些講究的。」
「可是,彭母——彭老夫人,怎麼肯把自己的妹妹——雖然是義妹——嫁給自己的兒子?這不是逆倫了么?到底棒打鴛鴦,將梅姑許給了姓姚的人家;又替彭玉麟做主,娶了鄒家的小姐。」
「確實如此。」
「彭玉麟幼時,是養在外祖家的。梅姑和彭玉麟,託名姑侄,其實年紀相若。青梅竹馬,耳磨廝鬢,時間長了,情愫暗生,大約也有了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然諾。」
他笑一笑說:「臣不敢當。整頓長江水師,既是『國家有事』,且非彭某不能為,水師又是他最為熟悉、最為擅長的差使,太后想一想,這彭某人,豈有不肯出山之理?」
「四年之後,梅姑不幸歿于難產。彭玉麟乍聞噩耗,身心俱碎,哭誓此生之餘,畫十萬梅花,以禱亡人。」
慈禧眼中波光一閃,看了關卓凡一眼,臉上露出極其讚許的神情,點了點頭,說道:「周到得很。」
「這個嘛,」關卓凡說,「不勞太后厪慮。臣做個不大適宜的譬喻:彭玉麟是一柄好刀,不論他本心如何,他這一刀,總是砍出去了。萬事開頭難,砍了第一刀,開了個口子,砍第二刀、第三刀,就容易了——這第二刀、第三刀,臣以hetubook•com.com為,就不必再麻煩彭玉麟了。」
「還有,」關卓凡慢吞吞地說,「以彭玉麟的資歷,以及他和長江水師的淵源,不論拿長江水師如何搓扁揉圓,黃翼升以下,也不敢說一個『不』字——大約會去找曾國藩叫苦,可是,既然這個差使,是彭玉麟在辦,曾國藩想必也不好說什麼,就算有所婉諷,彭玉麟也不會聽——彭玉麟可是彈劾過曾國荃的,還不止一次!」
慈禧點點頭,說道:「我想起來一件事來——恐怕,彭玉麟真是你說的這麼回事。」
「我記得,彭玉麟說,他『已習於軍營而疏於民政』,請朝廷勿『棄長用短』。剛開始的時候,朝廷還以為他假謙虛,誰知他一連三次上疏,口氣愈來愈堅決,怎麼也不肯赴安徽巡撫的任,朝廷這才知道他是當真的,只好收回成命,給他加了個『兵部侍郎』的銜頭,叫他依舊督帶水軍。」
「好了,別跟我假客氣了。」
「還有一個好處,」關卓凡含義曖昧地微微一笑,「由彭玉麟來主持整頓長江水師,就算操切峻急,『湘系』也只好相互抱怨,脾氣發不到朝廷頭上來。」
慈禧用欣賞的眼光看著情郎:「你這番見識,可比當初老六他們,深上一層了。」
「彭玉麟自此畫梅不輟,戎馬倥傯,槍林彈雨,出沒波濤,亦從未中斷。他每成一畫,必鈐二章,一曰『傷心人別有懷抱』,一曰『一生知己是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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