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天道好還
第一三五章 萬萬想不到

「這可真是奇了,」寶鋆皺著眉頭,「倭艮峰扳起臉來,教訓咱們那位小爺,是家常便飯的事情,之前,從沒聽說過咱們那位——唉,沒聽說過,皇上駁過他倭師傅的嘴呀?那天不曉得是怎麼回事兒,倭艮峰迴來入直的第一天,師弟二人就開吵?咱們那位小爺,到底吃錯了什麼葯?」
香山以及其間的靜宜園,分別為「三山五園」的一山一園。「三山」的另外兩山,一為萬壽山,一為玉泉山,不同於萬壽山只是清漪園內一個小小的人力堆砌的土丘,亦不同於玉泉山的低矮平緩,香山山勢峻峭,蒼翠連綿,靜宜園隨山就勢,景界開闊,是一座真正的以山為基的山地御苑。
再者說了,人家口口聲聲,「我今兒不是以親王的身份來的,是以學生的身份來的——我早就視艮峰先生為我的老師了。」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倭家的孝子們,就更不必說了,痛哭流涕,磕頭如搗蒜——我看,就是皇上親臨致祭,也不過如此!六爺,你瞧瞧人家這收買人心的手段,嘿,真正是絕了!」
恭王的這兩聲「啊」,含義極其複雜。
「正是軒邸。」
庚申之禍,「三山五園」,同被荼毒,但靜宜園因為身處高山,受到的破壞相對較小,規模尚在。
恭王默然。
寶鋆冷笑:「六爺,你嫌我說話難聽?哼哼,說到『葯』這個字,還有更難聽的!」
恭王微微搖頭,答非所問:「這……是無可究詰的事情。」
寶鋆和*圖*書微微捏起了嗓子,小皇帝的神情語氣,學的惟妙惟肖,恭王不自禁的,渾身上下,起了一層微栗。
「太監?」寶鋆說道,「自然是在廊下伺候的,可是,屋子裡發生了什麼,個個都說聽不清楚——人人都一口咬實了,頭都磕出血來了,還是這句話!」
寶鋆是笑謔慣了的,了空不以為忤,含笑說道:「寶大人愈來愈詼諧了——王爺現在水泉院,小僧引路,寶大人請跟我來吧。」
「那還用說?滿堂弔客,個個目瞪口呆,其中頗不乏熱淚盈眶者——我冷眼瞅著,可不大像是為了倭艮峰——軒邸到場之前,沒見他們正經掉什麼眼淚啊。」
「誰呀?」
恭王沉默著。
碧雲寺的主持了空在山門前親迎,一見面,寶鋆就笑嘻嘻地說道:「喲,大和尚,你的氣色可真好,不大像是茹齋吃素的人啊——六爺在哪兒?」
確實是絕了。
「這,難道有什麼……天意?」
「六爺,你這個『又』字用得好——倭艮峰在家裡窩了幾個月,不就是因為摔了一大跤?傷還沒有好利落,就掙扎著入直弘德殿,結果,『復起』的第一天,就『又』摔了一跤,這一次,運氣不好,救不轉了!」
「人家說得可好聽了,」寶雲含笑,「說什麼,嗯,『我今兒不是以親王的身份來的,是以學生的身份來的——我早就視艮峰先生為我的老師了。』」
恭王怔了一怔,才明白過來,臉上露出了十https://www.hetubook.com.com分愕然的神色。
「啊?啊……」
「……略有耳聞,未知端詳,聽說是——又……摔了一跤?」
頓了頓,「六爺,你瞧瞧人家這張臉皮,瞪著眼睛說瞎話,顏色不稍變!再瞧瞧人家這張嘴,黑的能說成白的,死的——能說活了!」
「啊?!」
恭王的目光一跳:「你是說——」
說到這兒,冷冷一笑,打住了話頭。
「賜謚是什麼?」
「你是說……朝內北小街?」
寶鋆盯著恭王,臉上漸漸露出了一絲詭異的微笑,說道:「六爺,我看你的神色,聽到『下藥』這個事兒,似乎並沒有太大的意外,不比方才聽到軒邸親臨致祭倭艮峰的樣子——怎麼樣?『下藥』的事兒,你怕是早就心中有數了吧?」
「我也不曉得能不能?不過,現在外邊兒都這麼傳,有鼻子、有眼兒,活靈活現,嘿嘿,『大不敬』什麼的,沒人在乎了!」
「太監呢?」
寶鋆自上懸高宗御筆「靜宜園」的牌匾的東宮門入園,一路來到了碧雲寺。
過了好一會兒,說道:「那——現場的人們,有什麼……反應嗎?」
恭王內心深處,無聲的嘆息著。
「青山綠水,暮鼓晨鐘,明心見性,嘖嘖,阿彌陀佛!」
「倭艮峰位極人臣,桃李天下,道德文章,士林宗鏡,這……不是很正常嗎?」
腳邊的地上,擺著一個木盆,裏面是一方端硯。
從倭仁的靈堂出來,寶鋆回府除了素服,換回常服,即和-圖-書吩咐套車,出西直門,輕車快馬,直奔西郊的香山。
「嗯,」寶鋆點了點頭,收起了嬉笑,「備極哀榮——贈太傅,入祀賢良祠,輟朝三日,禮部尚書奉旨主祭。」
寶鋆哈哈一笑,說道:「水泉洗墨田——六爺,你過的可真是神仙日子!」
「據說,」寶鋆冷笑,「咱們那位小爺發過話了,『哪個敢胡說八道,我親政之後,第一個就殺他!哼,我就是還沒有親政,也不見得殺不了他!』」
「六爺,你不會還不曉得,倭艮峰是怎麼走的吧?」
「宮裡面都在傳,」寶鋆說道,「當天,咱們那位小爺,不曉得為了什麼,同倭艮峰大吵了一架,倭艮峰腦子懵了,昏天黑地,出景運門下台階的時候,才一腳踏空的!」
「啊?」
恭王也點了點頭:「賜謚的首字為『文』,這不消說的了;次字為『端』,這是理學大家獨享的佳謚,也很合倭艮峰一生的人品和學問——這也在意料之中。」
恭王也微微皺眉:「佩蘅,什麼葯不葯的,你說話……」
「哦?什麼事兒?」
了空極乖覺的,人帶到了,便合十一禮,退出了院門。
「墨田」是硯台的別稱。
好嘛,這下子——
朝野上下——特別是天下的讀書人,該從此……對此人死心塌地了吧?
親王、郡王、貝勒、貝子,按照「親貴不得交通大臣」的規矩,向例是不與品官的紅白喜事的,所以,倭仁的喪儀,恭王和其他親貴一樣,只是致送奠儀和挽幛,本人並不到hetubook.com.com場致祭。
恭王真正被震撼到了。
不錯,關卓凡此舉,確實有「違制」的嫌疑,可是,又如何?難道,還能有哪個不開眼的,冒天下之大不韙,拿這個參他一本不成?那不成了……千夫所指了嗎?
「『下藥』一事,過了好幾個月,自然無可究詰,不過,皇上和師傅吵架,宮裡、宮外,都傳開了,『上頭』可不能不問!」
「唉——」
進了寺北的水泉院,一眼就看見,院中的水池邊,恭王光著頭,短衣便履,正用一個小小木桶,從水池中打水。
恭王看了寶鋆一眼,終於開口了:「你是說——」
之所以有親王、郡王、貝勒、貝子不與品官的紅白喜事的潛規則,「親貴不得交通大臣」的祖訓之外,也有避免禮儀上的麻煩的考量。貝子以上,就算「禮絕百僚」,正式見禮的時候,正一品的大學士也要對之行跪叩禮,但靈堂之上,自以逝者為大,若貝子以上的親貴到場致祭,該對逝者持何種禮儀呢?
「文端。」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現在,外邊兒都傳開了——都說,上一次倭艮峰摔跤,是因為在弘德殿『上書』的時候,有人偷偷在他的水裡下了葯,結果老夫子上吐下瀉,整個人虛透了,第二天入直的時候,才會摔那麼一大跤!」
「天意?」寶鋆冷笑一聲,「『天意』大約真是有的,不過,此『天意』非彼『天意』罷了。」
恭王默然。
「……」
頓了一頓,「『東邊兒』傳了弘德殿其他的師傅問和圖書話,師傅們都說,當時不在殿內,如廁的如廁,替皇上尋書的尋書,反正,沒看見,沒聽見!」
「可是,」寶鋆說道,「弔客之中,有一個人,你怕是萬萬想不到的。」
恭王沒搭理他的怪話,放下小木桶,直起身子,說道:「倭艮峰的身後事——了了?」
「不能吧……」
「今兒設奠開弔,靈堂內外,素車白馬,茫茫一片,算得盛極一時,大學士以下,直到微末佐吏,不分品級,無不親臨一拜——」
還有,本朝恩澤深厚,就是君上親臨臣子的喪儀,也是有過先例的呢。
恭王的眉毛微微一挑:「什麼意思?」
「沒想到吧?六爺,還有你想不到的——軒邸到場,竟然和其他弔客一般,在倭艮峰靈前,下跪、磕頭!」
寶鋆伸出右手,曲起拇指和小指,豎起中間三指。
半響,他緩緩的吐了口氣。
「如果真有下藥的事情,六爺,你想一想,除了咱們那位小——還能有誰?」
恭王抬頭,淡淡一笑:「你來啦?」
「不過,有一個事兒,六爺,一定是在你意料之外的。」
「邪門的是,」寶鋆說道,「上一回,是去弘德殿的時候,入景運門,下景運門內的台階的時候摔的;這一回,是從弘德殿出來,出景運門,也是下台階——下景運門外的台階的時候摔的!」
關卓凡居然打破了這個「鐵律」,這——
「不對,」寶雲微微皺眉,「我方才打的比方不對——咱們那位小爺,如果真的御駕親臨,恐怕,人倭家,還不見得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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