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天道好還
第一八六章 機鋒不可觸,千偈如翻水

接著,他腦海中跳出一個念頭來:朝內北小街芙蓉榭、乾清宮內奏事處,自己兩次在大庭廣眾之下呵斥醇王,人家說不定還認為:嘿嘿,兩兄弟唱雙簧,扮得還挺像嘛!
人們看醇王,同之前恭王看醇王,其實是一樣的,依舊把他看做處於恭王卵翼和陰影之下的一個小弟弟,沒有多少自己的主見,如果老七有什麼大動作,不消說,那一定是出於老六的指使。
果然,寶鋆一聽,眼睛發亮,重重在大腿上一拍,說道:「好一個七爺!我怎麼就沒有想到神機營?真正是……兄弟同心!這個,果然是……打虎還靠親兄弟啊!」
「六爺?……」寶鋆的臉上,滿是探詢的神色。
恭王一隻手,朝寶鋆虛虛的按了按,自己先坐了下來,雙手在腿上輕輕一放,身子往「梳化椅」的椅背上一靠,微微仰起了頭,緩緩吁了一口長氣,臉上的神氣……果然有些古怪。
「機鋒不可觸,千偈如翻水」,是蘇軾《金山妙高台》里的句子。
寶鋆大為愕然,回香山碧雲寺?還明兒一早?那還怎麼做「竟夜之談」?再說,這是什麼時候?怎麼好躲出城去?
「有軍機,有內閣,有那麼多的親貴,要我主持什麼?」
「老七來找我,」恭王終於開口了,「是想向我討個主意,他說,眼下聖躬不豫,人心浮動,神機營為天子禁軍,禁宮御苑的安靜,京畿地面的維持,都是有責任的,嗯,他忝掌神機營,這個,要不要請旨,做一點什麼特別的布置,以安……聖心?」
頓了頓,繼續說道:「你如果嫌鳳翔衚衕這兒熱,可以……去鑒園呀!鑒園對著北海,涼爽的很,你上了樓,湖光山色,風涼水冷,別說什麼朝珠袍hetubook.com.com褂了,就算赤了身子,什麼也不|穿,也沒有人見得著啊!哈哈!」
說到這兒,恭王亦覺不能自圓其說,自失的一笑,說道:「朝內北小街芙蓉榭的事兒,你是聽說的了;乾清宮內奏事處的事兒,你是親眼見到的了,老七——他確實是愈來愈有自己的主意啦。」
寶鋆自然曉得,恭王的「怕熱」之說,只不過是一個借口,可是,咱得給你一個台階下啊。
「他是為了他自個兒!」
他平靜的說道:「我的意思是,老七愈來愈有自己的主意了,他其實是在自行其事——這可不就是『為了他自個兒』?他過來找我,不過是大面兒上,對我這個做哥哥的,表示一下尊重的意思罷了……」
怎麼回事?難道,六爺的念頭……已經變過了?!
寶鋆這幾句話,略帶譏諷,不過,他和恭王,是能夠相互開玩笑的,恭王並不以為意,也笑了笑,說道:「機鋒談不上,不過,說起香山碧雲寺,你倒是提醒了我——明兒一早,我就回碧雲寺去。」
同時,以寶鋆的絕頂聰明,醇王的本意是什麼,應該能夠猜得出來,不至誤會。
寶鋆不自禁的搓起手來——這是他情緒焦慮時一個下意識的動作。
寶鋆目瞪口呆。
「六爺,」寶鋆說道,「你現在回香山碧雲寺,實在是不合適!太……扎眼了!皇上病成那個樣子,親貴都有『侍疾』的責任,你現在走掉了,言路上,多難聽的話,都說得出來!弄不好,再背上個處分——唉,你何必替自己找這個麻煩?」
還有,沒有醇王的事兒作為由頭,接下來的某些話,也說不明白。
醇王想自立,想引領風潮,想扮演自己原hetubook.com.com先的角色,這些,也都是自己的猜想,其「本意」到底是什麼……唉,仔細想想,其實又何必由自己這個已經退歸藩邸的「閑人」,去為其「代言」呢?
「是為了……」
輪到恭王「一怔」了:「那個位子?什麼位子?」
恭王的心裏,突然湧起了一股強烈的厭煩感,對寶鋆,對醇王,對兩宮,對關卓凡,對政爭的你來我往,都深感厭煩。
寶鋆見恭王神色有異,不禁有點兒擔心,說道:「六爺,你是不是……有哪兒不大舒服?」
這樣,萬一相關消息由寶鋆這裏走漏——當然,這個可能性基本不存在——對醇王也不會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傷害。
「小房子」里,寶鋆一隻手捧著一本宋版的《春秋左傳正義》,一隻手端著高腳的水晶杯,慢慢兒的啜著杯里的紅葡萄酒,表面上意態悠閑,實際上卻是望眼欲穿,《春秋左傳正義》上說了些什麼,基本沒過腦子。
寶鋆一怔,說道:「那……七爺是為了什麼?」
「這個時候回碧雲寺?六爺,這……不合適吧?」
醇王和「東邊兒」大吵一架,生出了若天崩地坼,「上頭」寧大位虛懸、也不立嗣皇帝的誤會,因此欲陳兵造勢,以防統緒不繼——這一切,只是恭王自己的猜想,到底是不是醇王的「本意」,實在不好說。
恭王不由大起警覺!
恭王說的,是當年康慈皇太后崩,文宗以他「辦理皇太后喪儀疏略」為由,將他逐出軍機處,開去一切差使,「回上書房讀書」。
「呃,那麼……是為了什麼?」
他想要的,就是「不合適」,就是「扎眼」,就是「難聽的話」,甚至,就是「處分」。
「你坐。」
去見醇王m.hetubook.com.com之前,還好好兒的呀!怎麼見了醇王回來,就調轉了頭?醇王到底跟他說了些什麼?
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但他馬上反應過來,失聲說道:「嗐,你想什麼呢?怎麼可能?」
寶鋆真正急了:「六爺,皇上的病情……呃,就在旦夕之間!一旦出了『大事』,你不在,咱們的事兒……呃,我是說,京裡邊兒的事兒,沒有人主持呀!」
恭王一進小房子,他立即放下手中的酒杯,捧著書站了起來:「六爺。」
問題是,恭王根本就不想下來。
寶鋆看著恭王,不做聲,移時,「嘿嘿」一笑,說道:「六爺,你今兒可是有點兒奇怪呀,想來,是在香山碧雲寺呆久了,天天和大和尚們打啞謎,說出話來,都語帶機鋒了——『機鋒不可觸,千偈如翻水』啊,哈哈!」
這說明了,外界看恭王、醇王兩兄弟,根本還是「一體」的——兄弟連心嘛!醇王若有異動,人們立時便會把賬算到恭王頭上,根本不是恭王之前想象的那樣,直等到自己表露出爭奪大位的意思了,「那邊兒」才會將恭、醇二王扯到一起,猛烈反擊。
恭王嘆了口氣,說道:「老七是為了什麼,我不曉得,我也沒問,我只是說,依我之見,沒有這個必要,如果真的需要什麼特別的措置,『上頭』和軍機自然會安排,差使派到了神機營,他遵旨辦理就是;差使沒有派過來,你就安生獃著,不必多此一舉。」
那……眼下,鍾粹宮、朝內北小街,到底怎麼看自己?
寶鋆是地地道道的自己人,尤如此想法,況乎他人?
這說明了什麼?
但是,寶鋆今晚來訪,所為者何?可以說,寶鋆已經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統統押給了恭王,和圖書如果恭王對寶鋆說假話,不要說在友朋之義上說不過去,彼此遮瞞關鍵信息,又如何能夠勾當大事?——雖然,此時,寶鋆心中的「大事」,和恭王心中的「大事」,已經不是同一件「大事」了。
恭王背上的冷汗,又出來了!
恭王意態悠閑,和寶鋆的氣急敗壞,相映成趣:「難道是『恭辦喪儀』?我看,這個差使,不會派給我,我辦事兒『疏略』,已經辦砸回一次差使了,不能再來一回吧?」
他怎麼一下子就想到了恭王頭上來了呢?
這個六爺,真的是變過了!
醇王的來意,要不要跟寶鋆說,恭王是很猶豫的,醇王自行調動、部署神機營的想法,不止荒唐,近乎悖逆,寶鋆雖然是他的心腹中的心腹,但就這麼直捅捅的把醇王「賣了」,也甚不妥當。
「他自個兒?……」
寶鋆微微張開了嘴,一副瞠目結舌的模樣。
這自然只是文宗的借口,且這個借口,非常之拙劣和反諷,辦理康慈皇太后的喪儀,天底下難道還能夠找出比恭王更加盡心竭力的人?——康慈皇太后可是他的生母啊!
「請旨」二字,十分關鍵,有了這兩個字,醇王的想頭,就頂多隻能譏為「多事」,斥為「荒唐」,不能給他戴「專擅」、「悖逆」、「別有用心」、「妄蓄異志」等等帽子——反正,我光明正大地打報告,「上頭」不批,我就不做嘛!
「沒什麼不合適,」恭王搖了搖頭,「我又不是醫生,留在這兒,能幫什麼忙?只能夠添亂!再者說了,天時熱得很,我這個人,實在怕熱,山裡邊兒本來就涼快,又不必見天兒朝珠袍褂的,唉,容我透口氣兒吧!」
恭王莊容說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沒有一點兒怨懟之意—和-圖-書—佩蘅,有些話,不要再說了。」
寶鋆的臉上,似笑非笑的:「六爺,你方才可是說,七爺是『為了他自個兒』。」
看,寶鋆智力未必在自己之下,他就想不到這上頭來。
恭王愕然!
恭王的額上,也見汗了!
咦,六爺臉上的神氣,似乎……不大對頭呀?
「我要是真赤了身子,」恭王笑著說道,「還是在山裡赤著好些——鑒園那邊兒……嘿嘿,北海雖然湖光瀲灧,可是,佩蘅,你難道不曉得,有『千里鏡』這樣東西么?」
因此,恭王替醇王加了句「要不要請旨」,並反覆婉轉譬解。
寶鋆沉吟了一下,突然間,眼睛睜得老大:「六爺,你是說,那個位子……七爺亦有意乎?」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他自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責無傍貸,可是,又怕開了這個口,『上頭』以為其多事,說不定,還會有人說他的小話,因此,猶豫不定,只好過來跟我討個主意了。」
無論如何,得先把恭王穩住——留在城裡再說。
確實,寶鋆一聽便曉得,「請旨」兩個字,根本是恭王自己加上去的,這一層,他可以說沒有誤會醇王的「本意」;然而,醇王的另一層「本意」,寶鋆卻完完全全地誤會了——醇王意圖自行調動、部署神機營,根本不是為了恭王!
這個誤會,愈鬧愈大了!
眉宇鬱積,卻又有幾分……嗒然若失的樣子。
寶鋆脫口而出:「先帝荒唐!所以,所以……」
所以我要留下來,跟他的兒子、老婆作對,將他這一支,連根拔起?
恭王突然語塞,是啊,是為了什麼?
恭王搖了搖手,透了口氣,然後苦笑說道:「佩蘅,你是誤會了,老七這個想頭,跟我一丁點兒關係也沒有——他不是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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