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天道好還
第二二七章 打倒昨日之我

吳可讀背上的冷汗出來了!
張椿的話,雖然沒說全,但「千古罪人」四個字,已經在重重的撞擊著吳可讀的心房,他張口結舌,兩隻手也微微的抖了起來。
這個不必張椿再說什麼,吳可讀也可以默喻了:如果是辦賑濟,朝廷撥一兩銀子,到了老百姓手裡,能有五錢就很不錯了。
「這,這……」
「柳堂,軒邸真正是國家砥柱、社稷基石!這個『國本』,那個『國本』,我看,哼哼,真正的『國本』,在朝內北小街!」
「結果你猜怎麼著?原先的定製,甘肅等地轉運軍糧,每百里每百斤給腳價銀二錢,軒邸以為,這個價格『不溫不火,不湯不水』,不利於『激發民力』,乃拍板做出如下修訂:『關內轉解糧餉、軍裝、軍火,毒品腳價,無論雇傭車駝騾馬,酌定百斤百里給銀四錢;關外回回,百斤百里,給銀五錢。』」
「家務事」、「瞎攙和」的說法,吳可讀並不完全同意,再者說了,鮑湛霖不也是漢員嗎?
吳可讀渾身一顫,臉上露出了難以抑制的驚恐的神情。
「『短運』的目的,」張椿說道,「是為了保證軍糧運輸之萬全,不過,因為起卸次數多了,腳價錢自然增多!另外,倉廒附近,要有相應配套,如開廠店、打井、積草儲薪,以備人員、馱馬打尖歇息,並更換車駕,這些,都是要花錢的!」
「什麼『就為了』?」張椿說道,「是『正為了』——正為了這個摺子!『就為了』?——柳堂,你說的何其之輕巧!你曉不曉得,因為你這個摺子,外邊已經有了風聲,要求軒邸『暫退藩邸,以避嫌疑』?」
頓了一頓,「我問你,甘肅的回亂,是哪個平定的?」
「劉頌宇的東家,是哪一位啊?」
「在新疆啊,呃,『總理各營事務』……」
吳可讀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這麼說,女帝什麼的,不過是太平湖拿來攻掉朝內北小街的……一個借口?
說到這兒,張椿豎起一根手指,向半空中虛點了一點,「現在,你曉得為什麼在京甘籍同人,公推我來找你了吧?」
吳可讀呆了一呆,說道:「那,怎麼辦好呢?摺子已經遞了進去,太平湖那邊兒,我也堵不m.hetubook.com.com住人家的嘴……」
這個說法,吳可讀雖然還是不好明白附和,但是,心裏卻不能不認同,於是,不由自主,微微的點了點頭。
「新疆回亂復熾,」張椿冷冷說道,「『金甌無缺』什麼的,不必提了,幾百萬兩白銀的洋債,也打了水漂!非但如此——」
「啊……我明白了!」吳可讀說道,「『肉爛在碗里』——這些錢,到底都落進甘肅的口袋了!」
「西征大軍進兵新疆,」張椿說道,「甘肅就成了大後方,若換了第二個人主持其事,甘肅既然是大後方,那麼,拿甘肅支差、支糧,石頭裡榨出油來,天經地義!可是,甘肅本來就地僻民窮,又經回亂連年蹂躪,真拿甘肅這麼折騰,甘肅人的日子,還怎麼過?多少人得逃荒?多少人得上弔?」
張椿的臉上,露出一絲狡黠:「柳堂,並不是要你『打倒昨日之我』的……」
「還有,關於轉運,左季高提出,『易長運為短運』,即,軍糧不是由採買地一氣運到巴里坤、古城等前線,而是在中途的肅州、玉門、安西等地,分別設立倉廒,用接力的方式,一站一站,『數起數卸』,最終運抵前線。」
吳可讀愕然,「在京甘籍同人」?就是說,甘肅籍的京官,聯合起來,委託張椿,來向自己……興師問罪?
「呃……還是要請教!」
「飲水當思源!」張椿說道,「軒軍拔甘肅於水火,現在,兩個甘肅人,卻勾連在一起,大講什麼『大柄下替』,含沙射影,攻訐軒邸專擅,以致其難安其位!我倒要請教,這算是什麼?」
「就為了……這個摺子?」
頓了一頓,「西征大軍的軍糧,全部採買于外地——蒙古、寧夏、甚至俄羅斯國!然後輾轉數千里,費無數人力、物力,運到新疆前線,西征大軍,從始至終,沒白支甘肅的一斤糧食!」
怎麼辦呢?
吳可讀大吃一驚,臉色都變了:「怎麼會?何至於此?我可是……絕無此意!絕無此意!」
張椿「哼」了一聲,說道:「問得好!」
張椿還在給他背左宗棠拍給關卓凡的電報:「左季高說,『馱戶聞風踵至,奮勇爭先,風沙www•hetubook•com.com不阻,寒酷不避,運道暢通,絡繹不絕,軍食無憂矣!』」
「醇邸?」吳可讀微微張大了嘴,有點兒喘不過氣兒來的樣子,「你是說,是醇邸,呃,要軒邸,呃,『暫退藩邸,以避嫌疑』?」
頓了一頓,「柳堂,你想過沒有,如果軒邸果然『暫歸藩邸』,展克庵及其所部,將會怎麼樣?」
吳可讀的身子,頹然的往下一頓,顫聲說道:「茂谷,你別再說了,這件事情,是我做的……不對!」
「罪人」兩個字,終究沒有說出來,嘆了口氣,改口說道:「豈非致千古之憾?」
頓了一頓,「還有,軒邸一再叮囑左季高,『欲籌軍食,先籌民食,乃為不竭之源』,甚至,『大約官與民交涉之件,總須官肯吃虧,但不可太虧耳』。」
「正是!」
頓了一頓,「你認識劉頌宇多少年了?他是什麼人,你還不曉得?他是那種守正衛道之士嗎?」
不過,他無心就此和張椿展開辯駁,定了定神,說道:「茂谷,怎麼會是……呃,在京甘籍同人,公推你來找我的呢?」
「柳堂,會議之上,你——」
「甘肅人的好處,」張椿說道,「就在『絡繹于道』這四個字上面了!」
「假若軍心動搖,」張椿說道,「西征大業,竟因此半途而廢——」
內心深處,對關卓凡,已經是佩服的五體投地。
「正是!」
吳可讀呆了一呆,說道:「就是說……翻了一番有多?」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啊?……」
「嗯……確實如此。」
「其實,」張椿嘆了口氣,「繼統、承嗣——不管嗣皇帝是男、是女,不都是人家的家務事?柳堂,你說你一個漢員,瞎攙和個什麼勁兒呢?寶竹坡跳了出來,那是因為人家姓愛新覺羅!」
頓了一頓,「軍糧轉運,除了採買自俄羅斯國的,其餘不論蒙地還是寧夏,都要經甘肅才能運抵新疆前線,關於運力,左季高原先的計劃,是『半官半民』,但軒邸一力主張,『以民為主,以官為輔』,甚至,『盡可全數仰賴民力』,官府只負責管理和安防。」
「我再請教,」張椿咄咄逼人,「展克庵目下在做什麼事情?」
吳可讀腦中m.hetubook.com.com一片混亂。
「啊……」
吳可讀心中,猛地一跳。
「軒邸立即照準——柳堂,你曉得這個方案,對甘肅又有什麼好處?」
又頓一頓,「不過,另有些事情,你卻未必曉得——軒邸對甘肅的好處,可不止於平定回亂!」
「還有,軍興浩繁,絡繹于道,然而,甘肅非但未被其害,反而大蒙其利——你曉得是怎麼回事嗎?」
吳可讀呆了一呆,吃力的說道:「當……槍使?是……哪個?」
「不然的話,劉頌宇上跳下竄,蹦得那麼起勁,為的什麼?」
「啊?」
話一出口,吳可讀就知道張椿是什麼意思了:「呃,左季高麾下,主力是……展克庵管帶的……軒軍。」
「柳堂,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啊!」
吳可讀抬起頭來,用探詢的目光看著張椿。
「劉頌宇?」
我真的……入了人家的轂中而不自知?
「你以為西征大軍一年幾百萬兩銀子的軍費,都花在了大頭兵們的身上?其實,其中好大一塊,都落在了甘肅!」
說到這兒,盯著吳可讀的眼睛,一字一頓:「柳堂,你豈非千古——」
「我是兵部車駕司的郎中,」張椿說道,「西征大軍的輜重、給養如何辦理,我是清楚不過的。」
張椿不說話。
「先別管什麼太平湖了,」張椿說道,「已經有消息,過不了幾天,就要召集『王大臣會議』,據說,寶竹坡奉特旨與會,我看,你既然上了這個摺子,為示『一秉至公』之義,多半也會有特旨,叫你也與會的……」
「劉頌宇?」張椿一聲冷笑,「劉某人,小角色耳!他不過是個跑腿的,不過是人家拿來煽風點火用的!」
頓了一頓,「這真正叫……『一家便宜,兩家著數』!不對,應該叫做『一家便宜,三家著數』!三家——西征、甘肅、朝廷!」
說到這兒,張椿緊盯著吳可讀的眼睛,打住了。
「柳堂,」張椿看著吳可讀,「我再說句犯忌的話——可也是大實在話!其實,『上頭』坐著哪一位,近支也好、遠支也罷,男也好、女也罷,有什麼所謂?關鍵是,執掌中樞的,必須是軒邸!」
他長長的嘆了口氣。
「最重要的是,甘肅甫經大亂,難道不要辦賑濟?『https://www.hetubook.com.com腳價銀』提高了,辦賑濟的錢,便可以少花許多!對於朝廷來說,其實就是左手交到右手的事情,對於甘肅老百姓來說,可就不同了!『腳價銀』都是明碼實價,朝廷撥一兩銀子,老百姓就拿十錢銀子,如果是辦賑濟呢?嘿嘿!」
「你要我……『打倒昨日之我』?」
劉寶第還真不是什麼「守正衛道之士」,他是典型的縱橫策士一類人物,重利害,輕義理,講霸道,不講王道。劉寶第來找吳可讀寫這份摺子的時候,吳可讀還覺得奇怪,這一回,劉寶第怎麼對繼統、承嗣的「正道」如此執著?
「展克庵及其所部,」張椿朗聲說道,「為西征之干城!」
「那是?……」
「這個『民力』,不是白抓差,不是服勞役,正正好相反,軒邸反覆強調,一定要『公平交易』,『現銀交易』;官府制定的腳價,一定要有足夠的吸引力——非但要『破除定製』,甚至可以高於市價!」
「怎麼回事?」張椿雙手抱拳,虛虛的拱了拱手,「這就是軒邸的德政了!——西征大軍,根本就不在甘肅本地征糧!也根本不要甘肅出勞役,根本不抓甘肅人的差!」
「著啊!不曉得多少地方的市面,就是因為這個,才恢復了過來呢!」
「左季高啊……」
頓了一頓,「我這個摺子,連『留中』還是『交議』,都還不曉得呢,怎麼會……」
吳可讀腦中,「嗡嗡」作響。
「可是,甘肅、北京,信件往來,有沒有哪個同鄉,向你抱怨過,以西征大軍支差、支糧為苦的?」
「為的什麼?」張椿又是一聲冷笑,「恭邸已經『退歸藩邸』了,如果,軒邸也『退歸藩邸』了,你想一想,中樞騰出了多大一塊地方?哼哼,從今往後,這麼大一塊地方,該歸誰佔了?」
頓了一頓,張椿冷笑說道:「換了別個,只要能打勝仗就好,甘肅人的死活,不過『些些小節』,何足道哉?」
「柳堂!」張椿大聲說道,「你還在做夢呢!你是被人當槍使了!」
說到這裏,又搖了搖頭,滿臉痛苦為難之色。
「這……」
吳可讀怔了片刻,說道:「如此,甘肅確實大蒙其利!不過……呃,『腳價錢』翻了一倍不止,又修了許多倉廒,開了和圖書許多廠店,還有打井、積草、儲薪什麼的,這西征的軍費,不就……」
「總而言之——軒邸說,『咱們對老百姓好,老百姓才會對咱們好!』」
張椿嘆了口氣,說道:「柳堂,這件事情,你確實是太欠考慮!」
微微一頓,「新疆若回亂復熾,亂局絕不會僅止於新疆境內,一定會外溢至甘肅!甘肅重陷水火,到時侯,哼,不曉得哪個來救甘肅人呢?」
吳可讀怔住了,過了片刻,澀聲說道:「這……為的什麼呢?」
因此,也就愈加後悔自己的輕率。
「軒邸還說過,」張椿說道,「『軍糧運輸,何以不宜『官辦』?總是吏治未清,若『官辦』運輸,必然會有胥吏在其中藉機生利,壓榨百姓,西北剛剛平定下來,這麼瞎折騰,老百姓怎麼受得了?』」
頓了一頓,「還有,劉頌宇雖然有誘我入轂之嫌,可是,這個轂,畢竟是我自己樂意進去的,也不大能怪劉頌宇,幾十年的朋友,我也不能夠——」
居然把「國本」……放到了朝內北小街?
這個說法,吳可讀無論如何不能附和,只好不贊一詞。
吳可讀心中,氣血翻湧。
「大亂之後,百業凋敝,生計維艱,不曉得有多少甘肅百姓,就靠著拿西征大軍的『腳價銀』,養活了一家子老小,渡過了難關?」
默然半響,吳可讀微微搖了搖頭,澀聲說道:「我不會再就立女帝一事發聲,可是,也不能倒轉了過來,說昧心話啊!——立女帝,無論如何,我還是不贊成的!我可以不再發聲反對,可是,我不能改口贊附啊!如是,天下人何以目我?」
頓了一頓,「有些事情,你本來多少應該想到些的,念不及此,唉!」
「呃……請教!」
吳可讀仔細想了一想,輕輕的「啊」了一聲,說道:「還真是沒有!這……是怎麼回事呢?」
「這一切,都拜你吳柳堂如椽大筆之賜!你說,如何能不激動甘籍同人的公憤?」
「哈,你不曉得軒邸的算盤!」張椿笑著,微微搖頭,「腳價的費用,確實是增加了,可是,軍糧在運輸過程中的耗損,卻大大減少了,一出一入,總的算下來,是賺是虧,難說的很呢!」
吳可讀渾身一震:「你是說,醇邸,呃,竟是想……取軒邸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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