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天道好還
第二四二章 恕臣無狀,不能奉詔

「抓緊」是「抓緊」,不過,還是得折騰好一陣子的功夫。旨稿雖說一字未易,可畢竟只是旨稿,還得送回軍機處,由軍機章京謄正,裝在黃匣子中,再次進呈。母后皇太後用了印,再由軍機處轉內閣「明發」。
四個大軍機的心,不由都微微的提了起來:怎麼,瞧母后皇太后的形容,好像……對這份旨稿,有些不大滿意似的?
「王爺!」
關卓凡磕下頭去。
「『或雲』,『或雲』……」
文祥心中感激,磕下頭去:「臣惶恐!」
看著「傳旨團」的超豪華陣容,軒王府門上的人,無不露出了訝異的神色——欽差傳旨,司空見慣,可是,哪一個見過,三位親王、兩位大學士、四位軍機大臣,一塊兒過來傳旨的?
「我皇太後天高地厚之恩,」抬起頭來,關卓凡朗聲說道,「臣感激涕零……」
軒親王是什麼意思呢?
文祥的腦子,亂成一片。
九位親貴重臣,一字排開,面南而立,一邊兒是軍機大臣,一邊兒是親王、大學士,「指名」頒旨的文祥則居中。軒親王府的花廳的地方不算小,可也密密的站了一排,連身後的香案都遮住了。
「還有,」曹毓瑛的聲音壓得更低了,「軒邸好意,不可辜負。」
曹毓瑛的話,說的雖然委婉,但言下之意,慈安聽得出來:雖然說,某人「氣量寬宏」,「不是那麼小心眼兒的人」,可是,還是要點名批評醇王的。
文祥大為不安,說道:「回母后皇太后,以『或雲』替代醇郡王……呃,臣是說,不在上諭中直接提到醇郡王,是臣的一力主張,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三人,呃,是曲從臣意,不得不為,請母后皇太后處分臣一人就好。」
伯王呵www.hetubook.com.com呵笑道:「你別再說了,再說,我的饞蟲就勾上來了!我倒是想喝,可是,一會兒還得回去繳旨,給『上頭』聞到我一身酒氣,可就不妙了——這就很好!」
他舒了口氣,微微搖了搖頭,說道:「琢如責我以義,我不敢不領。不過,『軍機處以我居首』——這個話,千萬不敢這麼說,軒親王之外,軍機處里,沒有『為首』的人,我和你、星叔、筠仙,都是一樣的。」
說著,自顧自的坐了下來,抓起一塊點心,就往嘴裏塞,同時,也不忘了招呼其他的人:「老莊、老睿,霞翁、芝翁,博川、琢如、星叔、筠仙……來,來,來,趕緊過來,墊巴墊巴!」
四位大軍機,同時恍然:原來,旨稿中沒有直接點醇王的名字,母后皇太后頗不以為然呢!
到了軒親王府,說了「有旨意」,王府立即大開中門。
「什麼?」慈安愕然,「『他』不奉詔?」
未免「注水」之譏,旨意的具體內容,獅子就不在此贅述啦。
文祥取出黃綾封套中的上諭,踏上一步,雙手展開,輕輕的咳了一聲,念道:「諭內閣……」
因為小皇帝已經「大行」了,嗣皇帝則尚未產生,目下的「上頭」,只有皇太后,沒有皇帝,所以,這道旨意的行文,不必模擬皇帝的語氣,而是全用皇太后的口吻,因此,深入而淺出,加上方才的君臣奏對為佐,慈安無須旁人解釋,自個兒就能大致看了下來。
「回母后皇太后,」曹毓瑛說道,「臣以為,軒親王氣量寬宏,未必……如此。」
想到自己在其中的責任,文祥心裏面沮喪極了。
說著,湊近文祥,放低了聲音:「霞和*圖*書翁、睿王,都是上了年紀的人,往來奔波,要喘口氣兒。」
眼見四軍機和睿王、伯王都要圍了上來,關卓凡站直了身子,擺了擺手:「我意已決,各位不必再說什麼了。」
母后皇太后似乎是真的在指責軍機們「辦差不力」了。
四軍機微微一怔,隨即都反應過來了:「他」的摺子,指的是軒親王的「自請開去一切差使、退歸藩邸」的摺子。
文祥是一點兒胃口也沒有,又想著要趕回宮繳旨,正在猶豫,曹毓瑛笑道:「好,好,盛情難卻,就用一些,就用一些!」
為首的一個高挑明艷的丫鬟,抿著嘴兒笑道:「王爺要喝酒,我這就給您取去——不曉得王爺愛喝什麼酒?有汾酒,有紹酒,也有洋人的酒——白的、紅的,都有。」
本朝開國以來,這是不是頭一回?
九位親貴重臣,不由自主,大大的鬆了口氣。
慈安微微一怔,隨即微微一笑,說道:「你誤會了,我沒有指責哪個的意思,其實,這個稿子叫我來擬,我也不會直接點七爺的名兒的——現下已經夠亂了,可不敢亂上加亂!文祥這個主張,是……嗯,老成謀國之舉!」
文祥又是微微一震,「是,琢如,你說得好——精誠團結,合舟共濟。」
軍機大臣擬旨的當兒,母后皇太后並沒有離開養心殿,就在西暖閣「坐等」。旨意擬好,四軍機再至養心殿,牌子遞了進去,母后皇太后立命東暖閣傳見。
曹毓瑛微微一笑,說道:「是,精誠團結,合舟共濟。」
整份旨稿看過了,放下了白摺子,慈安又輕輕的念了兩遍「或雲」,語氣之中,頗有躊躇之意。
文祥念完了旨意,對摺合攏,雙手捧著,微微前伸,滿臉笑容的看著m•hetubook•com.com關卓凡,意思是要他「謝恩、領旨」。
……
頓了一頓,「臣辜恩背職,罪該萬死。」
親貴重臣們都發覺了,母后皇太后「愕然」是「愕然」,但是,反應並不如原先想象中的那麼激烈。
相映成趣啊。
慈安沉吟片刻,說道:「為的什麼呢?是因為……上諭中沒有直接點七爺的名兒嗎?我看了旨稿,本來就覺得有些不大踏實的……」
母后皇太后的這句話,並不是設問,幾位大軍機不必作答,可大伙兒還是免不了有點兒尷尬:這本來是不言而喻的,不過,母后皇太后還是把這個「公開的秘密」又「公開」了一遍。
「『或雲』……」慈安說道,「嗯,這個,說的就是七爺了。」
「逸軒!」
九位親貴重臣,人人目瞪口呆。
九位親貴重臣,眼睛一齊睜大了,嘴巴也都微微的張了開來。
「這個,倒不干你們的事兒……」
亦由此而知,是否在上諭中直接點醇王的名,幾個軍機大臣之間,是有著微妙的分別的——不在上諭中直接點醇王的名,確實只是文祥一個人的主張。
文祥心中,猛然一沉。
「筠仙這話說的在理——」曹毓瑛說道,「博公,軍機處現以你居首——你要打起精神來!」
「你們趕緊辦吧,」慈安將旨稿向外輕輕的推了一推,「我估計,再遲一遲,『他』的摺子就該遞進來了。」
曹毓瑛雖然掉了兩句文,但十分淺顯,慈安都聽得懂。
什麼?!
「……欽此!」
他是要演「三推三讓」的戲碼呢?還是……真的對上諭中沒有明確指斥醇王不滿?
「一碼歸一碼,」慈安說道,「雖然說,誰都不怪的,可是,咱們還是得弄明白,他為什麼不奉詔啊?你們說,是和圖書不是……我說的這個原因呢?」
文祥心中一動,腦海之中,「好意」二字,猶如在漫天烏雲中,開出了一線天光,雖然光芒十分微弱,卻足以自|慰,不由就欣然說道:「是,是,要喘口氣兒,要喘口氣兒!諸公……都請吧!」
這幾句「是非」之論,卻是十分精闢,連文祥在內,都十分佩服,一起說道:「母后皇太后聖明!」
「也是,」慈安嘆了口氣,「是非,是非,這道上諭,只有『是』,沒有『非』,未免有一點兒……不成『是非』了。」
說罷,拱了拱手,掉頭而去了。
就在這時,軒王府的幾個妙齡丫鬟,裊裊娜娜,絡繹入內,每個人都端著一個大大的倭漆托盤。眾人看時,只見托盤上面,除了「清茶一杯」之外,還有十幾碟各種各樣的點心、乾果。
睿王雖然上了年紀,但體狀如牛,「往來奔波」,根本不在話下,不過,朱鳳標卻是真的需要「喘口氣兒」的。
「我看,」郭嵩燾也說道,「咱們亦不必太過懊惱,一次不成,就再來一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面北而跪的接旨人,卻只有軒親王一位。
「是,」許庚身說道,「事緩則圓!」
頒旨的場面也很有意思。
然後,站起身來,微微垂首。
「臣不敢揣測軒親王之思想,」曹毓瑛說道,「不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王大臣會議』上,偌大風波,人心浮動,溯本清源,『必也正乎名』,是很有必要的。」
母后皇太后終於說話了:「就這麼『明發』吧!想來……關卓凡也不是那麼小心眼兒的人。」
同時,蔥管兒般的手指,在摺子上輕輕滑動著,鳳仙花汁染紅的指甲,耀人眼目。
文祥腦子中「嗡嗡」作響,和圖書他略定了定神,咽了口唾沫,艱難的說道:「王爺……不奉詔?」
「是,」文祥黯然說道,「臣等辦差不力,請母后皇太后責罰。」
「是!」
「……不過,恕臣無狀,不能奉詔。」
圈子又繞了回來。
微微一頓,又笑了笑,「當然,這個稿子,叫我來擬,我是擬不出來的。」
說罷,俯下身去,又磕了一個頭。
四位大軍機至景運門內九卿直房,約上了等候在那裡的三位親王、兩位大學士,一起往內閣而來。內閣事先已得到通知,快馬加鞭,九位親貴重臣到來的時候,「明發」的一系列手續,剛剛好做完。文祥取了旨意,九位親貴重臣,出得宮來,上車的上車,坐轎的坐轎,往朝內北小街迤邐而來。
伯王笑道:「好,好!現下已經過了飯點兒,肚子正在叫呢,你們想的倒是周道!——只可惜沒有酒!」
「博公,」曹毓瑛低聲說道,「咱們先回去繳旨吧,看看『上頭』的意思,再說。」
「我心倦神疲,身顫魂搖,」關卓凡平靜的說道,「樞務至重,我的精神和身子,都不堪為主持了。請諸公替我奏明皇太后,我若繼續留在樞府,不過屍餐素位,只有誤國兼自誤而已。」
……
說罷,九位親貴重臣一起俯下身去。
「是啊,」慈安說道,「我原先也想著,他不是那麼小心眼兒的人——嗯,那你說,是為了什麼呢?」
文祥一震。
頓了一頓,「諸公往來奔波,十分勤苦,我這兒,除了清茶一杯,無他以為敬,諸公若不著急趕回去繳旨,就請小坐,待下人奉茶,不過,恕我不能奉陪了。」
不過,該講的道理,這道上諭中都已經講了,除了直接批評醇王,還能怎麼「溯本清源」?怎麼替關卓凡「必也正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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