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天道好還
第三零六章 置之死地而後生

這個白摺子,恭王進宗人府之前,就捏在了手中,一直「明示於人」,只是醇王心情激蕩,沒有留意到。
「啊?啊,是,是……」
恭王心中,一陣悲涼。
他先小心翼翼的寫下了較小的「罪臣」二字,然後,又寫下了「奕譞伏惟睿鑒謹奏」八個略大一點兒的字。
甚至,連「罪臣之肉,狗彘不食」這種話都說出來了。
放下筆,醇王大喘了幾口氣,好像這支筆有多麼的重,這十個字,已經耗盡了他的氣力了。
「請等一等。」
至此,醇王才隱約明白了恭王為他設計的「生路」。
醇王掙扎著爬起身來,一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袍角,踉蹌了一下,眼見就要摔了下去。
這才冷冷說道:「不,你不是第一個。」
醇王囁嚅了一下,說道:「就是寶竹坡,其實,也只是說……榮安是文宗顯皇帝的『血嗣』,並沒有……直接勸進……」
啊?
宋聲桓帶著主事、筆帖式等人,退了出去,厚重的木門,「吱吱格格」的掩上了。
醇王的形容,本來就不算如何高明,這下子,更加是沒有法子看了。
醇王的樣子,好像又要開哭。
「六哥……」
這「另一位王爺」,似乎大方的很呀。
接下來,「罪臣」說,拿自己的罪行來說,本是沒有資格再就統緒大事發聲的了,可是,「寸心不盡」,被朝廷「置諸典刑」之前,唯一的希翼,就是看到「榮安長公主」繼統踐祚,自己在宗www•hetubook.com•com人府「空房」內,向紫禁城「遙遙匍匐舞拜」,恭叩新君登基,然後,「可以含笑伏于斧鉞之下矣。」
醇王又擦了擦眼睛,喘了幾口氣,勉強定住了心神,繼續看了下去。
上鎖的「咔噠」聲,始終沒有出現,就是說,目下,這間「空房」,不但沒有人監視、監聽,連門都是虛掩著的。
這個摺子,用醇王自己的口吻,通篇自稱「罪臣」,將自己罵了個狗血淋頭。
腳步紛沓,窗外檐下的衙役,也都撤開了。
打開摺子,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細細的看過去。
微微一頓,「我才是第一個。」
這個「我們王爺」,自然是指睿王,可是,恭王曉得,這個決定,並不是睿王能做的,必定是另一位王爺的意思。
醇王渾濁的眼眸,放出光來,他哆哆嗦嗦的接過了摺子,兩隻手捧著,小心翼翼的放到了條几上,那個樣子,如奉什麼又薄又脆的至寶一般,生怕磕著了、碰著了。
頓了一頓,「百年之後,不曉得,該怎麼……」
恭王眼中波光一閃,說道:「不錯!」
總之,吹捧逢迎,無所不用其極。
眼見醇王自己站不起來,恭王心中老大不忍,卻硬著心腸,漠然的看著醇王,由著他伏地咳嗽不止。
「是啊,」恭王淡淡說道,「問題是,人家寶竹坡,可沒有住到宗人府的『空房』里來啊。」
研墨濡筆,看著www•hetubook•com.com奏摺後面的空白處,醇王發了好一會兒的呆,最終,顫顫巍巍的提起來筆。
罪臣「痛定思痛,靈台明澈,盡曉昨日之非是矣」,「榮安固倫長公主,文宗顯皇帝嫡嗣,穆宗毅皇帝嫡姊,龍日天表,聖質祥惟,寬仁睿哲,至純至孝,才秀藻朗,端儀萬國,堪承統緒之繼、帝祀之奉」,此前,罪臣「一葉障目」,「不見金之堅、瓊之貞、冰之潔、砥之平」,實在是「不識子都之美者也」,羞慚無地!
又躊躇了片刻,醇王終於落筆了。
放在奏摺兩邊的手,卻依然微微的顫抖著。
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這個名字,他是一定要署的,恭王說的沒錯,這是他唯一的「生路」。
接下來,說自己「日夜痛悔」,「徹骨掏髓」,「剜心裂肺」,「淚盡泣血」,可是,「罪臣之罪,雖寸磔遂足贖乎?」
「啊?啊,是,是……」
適應了「空房」內昏暗的光線,恭王大致看清了醇王的形容,他的心,不由自主的揪了起來。
雖然恭王馬上就放開了手,但是,已經感覺到,醇王的手,冰涼冰涼的,且顫抖的厲害。
宋聲桓乾笑一聲,說道:「六爺和七爺是骨肉至親,不過,可不能算是七爺的『家屬』;再者說了,上諭中也沒有叫我們『在一旁守著』的話呀。」
恭王沉吟了一下,說道:「人犯和家屬見面,按規矩,宗人府是不是應該……派人在一旁守著?」
https://www•hetubook•com•com錯已經鑄成,無可挽回!上天雖有好生之德,我皇太后雖洪施廣沛,但「恩德不及梟獍」,罪臣萬不敢腆顏乞恩,只能「甘伏斧鑕」,求我皇太后早日宸衷獨斷,「付罪臣于明正典刑,以昭天下後世人臣者之炯戒」。
看著、看著,原本已略略平復的身體,又開始篩糠般的抖動起來了。
看過了奏摺,醇王像只受驚的兔子一般,反覆的向窗戶的方向看了幾次,然後,又下意識的看了看房間的另一端——好像那邊能藏著什麼人似的,確定了確實沒有人監視、監聽了,才低聲說道:「六哥,這個是,這個是……勸進了!」
看到這兒,醇王再也忍不住了,他抬起頭來,驚恐的看著恭王,顫聲說道:「六哥,這個,這個……」
「我提一提你,」恭王說道,「你現在不能自稱『臣』,須自稱『罪臣』。」
恭王眼疾手快,一伸手,抓住了醇王的手,將他拉住了。
醇王背上的冷汗,滲出來了。
「六爺還有什麼吩咐?」
留意一下,榮安公主的封爵,是「固倫公主」,並沒有一個「長」字,這個「長」字,是恭王替醇王硬加進去的,有了這個「長」字,榮安公主就凌駕于敦柔公主之上了。
醇王的法書,本來還是看的過的,可是,此刻握筆之手,哆哆嗦嗦,筆下之字,歪歪斜斜,全然不成章法,不過,總算沒有缺筆少划。
確實大方。
這個道理,醇王確實不大懂。https://www.hetubook.com.com
「是,是……」
醇王乍見恭王,心情激蕩,灰敗的面頰上,泛著一種病態的紅暈,請下安去的時候,不曉得怎麼岔了氣兒,劇烈的咳嗽起來,臉面憋得更紅了。
醇王本來想說,「百年之後,不曉得該怎麼去見列祖列宗?」可是,他也曉得,這個話,在這個地方,不管有沒有人監視、監聽,都是說不得的,於是,說到一半,打住了。
待醇王的咳嗽總算告一段落,恭王才淡淡的說道:「行了,起來罷。」
「氣死風燈」點了起來,宋聲桓賠笑說道:「六爺,您同七爺聊著,卑職等告退了。」
恭王拿起摺子,細細的看了看,點了點頭。
先說自己「鬼魅上身」,「如顛似痴」,最終「喪心病狂」,以致犯下了「人神共憤」、「十惡不赦」的大罪,所作所為,真正是「生人所不忍聞」,天下目己,「睚眥欲裂」,「稍有人心者,皆欲啖罪臣之肉,寢罪臣之皮」,自己為「萬夫所指」,已經成為「天不覆」、「地不載」之人。
接著,就聽到宋聲桓高聲說道:「窗子外邊兒的,都退下了!」
恭王在心中長長的嘆了口氣。
這也罷了,關鍵是動作、神情——舉手投足,猶如一個老翁,顫顫巍巍;神情呢,則像一個受到了嚴重驚嚇的小孩子,滿臉的惶恐踟躕,似乎,隨便弄出來點兒什麼稍大點兒的動靜,就會把他嚇哭。
不過幾天時間,醇王就像變了個人一般。
恭王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和圖書待摺子上的墨跡幹了,合上了摺子。
恭王扭頭看了一下窗戶,然後走上一步,湊近了醇王,微微俯身,壓低了聲音,說道:「『置之死地而後生』!這個道理你不懂?——唯有『認罪伏法』,才有唯一的生路!」
還有,榮安公主不是皇后所出,其實不能說是「嫡嗣」,只能說是「血嗣」,不過,既然母后皇太后目榮安為己出,在目下的政治大環境下,硬這麼說,也未嘗不可;可是,「嫡姊」二字,就怎麼也談不上了——榮安公主和穆宗兩姊弟,根本不是一母同胞啊。
他呆了半響,遲鈍的點了點頭,說道:「是,是,六哥教訓的極是……」
「這隻是一半兒,下邊兒還有——你看下去!」
恭王壓抑住自己心中的波瀾起伏,擺了擺手,止住了醇王的話頭,遞過去一個白摺子,淡淡的說道:「我替你擬了個摺子,你看一看,如果沒有什麼問題,就署上自己的名字,我可以替你代奏。」
「下邊兒」是這麼說的:
頓了一頓,「我們王爺說了,六爺和七爺聊閑天兒的時候,誰也不許在旁邊打攪。」
辮髮蓬亂,鬍子拉碴,身上的衣服,不僅皺巴巴的,且一眼看去,有點兒晃晃蕩盪的感覺——醇王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兒,臉上的顴骨,都凸了出來,看上去,便顯得身上的衣服,大了那麼一圈兒。
這個「嫡姊」,真正叫「硬來」了。
「六哥,」醇王慘然說道,「我可就是,可就是……第一個上表勸進的……愛新覺羅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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