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干戈戚揚
第一五三章 家國天下,姓甚名誰?

搖了搖頭,「所以,還是那句話,旗人不能如你所說的『主事兒』,叫做沒有法子——自己不爭氣,有什麼法子呢?」
說到這兒,猛的咳嗽了起來,噎住了。
「有人說,」寶鋆慢吞吞的,「軒邸對旗人……其實是頂不好的。」
他不能不出聲了,剛剛張嘴,恭王已繼續說了下去:
說到這兒,看了看恭王,「親貴——那就更加不必說了!若不計軒邸本人,就一個都沒有了!同六爺你主事兒那會兒,可是沒法子比嘍!」
「呃,這……」
「哪怕姓他娘的什麼關呢!——也好過這麼個亂法兒!」
「再說上邊兒的——」寶鋆說道,「有人說,甭看『奉恩基金』一類花樣兒玩兒的熱鬧,目下的朝廷里,說話算數的旗人,是愈來愈少了!掰著指頭算來算去,不計軒邸本人,扒拉來扒拉去,不就一個文博川?」
陶淵明自號「五柳先生」。
微微一頓,「只不過,你拿這個說逸軒對旗人『頂不好』,那些原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現領了三百兩銀子、到東北去種地,吃也吃飽了、穿也穿暖了,『只頂著一個旗籍的空名兒』、『再無旗人之實』的『旗人』,贊不贊同呢?」
恭王目光一跳,隨即微微冷笑,「這也不算什麼新鮮說法——說來說去,和*圖*書不就還是『動搖國本』那一套嘛!」
恭王不說話。
「六爺,」寶鋆一笑,「你這個『貫口』,真正了得!我再說一次——這不是我的說法。」
「若真像我說的那樣亂了起來,就不是洪楊捻回之亂可比了!洪楊捻回鬧的再厲害,到底朝廷還在——實打實的一個朝廷!朝廷政令,通達各省——只要沒有淪陷——並無阻滯!可是,若真像我說的那樣亂了起來呢?」
恭王一笑,「不至於?——佩蘅,你這麼說,似乎有些……打倒昨日之我啊!」
「你說下去吧。」
寶鋆一笑,「我不吃味!我有自知之明——我的品行,可算不上什麼『廉正』!」
微微一頓,「若真像我說的那樣亂了起來,中國還能夠重新一統嗎?說不定,東一塊兒,西一塊兒,董卓一塊兒,曹操一塊兒,美利堅一塊兒,英吉利一塊兒,法蘭西一塊兒——再也合不攏了!」
恭王又一笑,「你揶揄我的時候更多——我不過禮尚往來罷了!」
「都說肅順對旗人不好,」寶鋆繼續說道,「可是,肅順那陣子,主事兒的——他自個兒一個,載垣一個,端華一個——可都是親貴啊!」
恭王提起袍擺,抖了兩下——方才給花兒澆水的時候,濺了www.hetubook•com•com一點兒泥水,他這個動作,似乎要把袍擺上的水漬抖掉。
「是,」恭王笑一笑,「不過,他這個親貴,與眾不同——到底不姓愛新覺羅。」
寶鋆的嘴巴,又閉上了。
「打聖祖仁皇帝起,」恭王說道,「就開始裁抑親貴,開始是遠支,後來是近支,再後來,輪到帝系了,在這個事情上,世宗憲皇帝、高宗純皇帝、仁宗睿皇帝、宣宗成皇帝,一以貫之——」
「佩蘅,」恭王盯著寶鋆,「洋人的那個『潘多拉魔匣』的典故,你一定是曉得的——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說到這兒,看了眼寶鋆,「你別吃味——我不是說你;再者說了,你和逸軒鬧成那個樣子,也實在沒法子與共軍機了。」
恭王淡淡一笑,「至於親貴,佩蘅,這個事兒,咱們多少是聊過的——我,是個特例。」
「有人說,」寶鋆依舊慢吞吞的,「從上到下——先從下邊兒說起吧,軒邸那個『買斷旗齡』出來,從此以後,不曉得多少旗人,只頂著一個『旗籍』的空名兒,再無『旗人』之實?——這是在挖旗人的根子呢!」
「『撥亂反正』什麼的,」寶鋆大皺眉頭,「說的太重了!此一時、彼一時嘛!該『與時俱進』就要『與時俱進』嘛!」
m.hetubook.com•com出一口長氣,「好,我說下去——」
寶鋆的身子,晃了一下,趕緊拿手扶一扶案幾,坐穩了。
恭王接下來的一句話,叫他震上加震:
「你說吧。」
恭王也不說話了。
過了好一會兒,寶鋆開口了:
「因為我的關係」,是說文宗自覺己之得大位,頗有愧於六弟,為安己心,亦為塞天下悠悠之口,才打破慣例,重用恭王,領班軍機。
「這也叫沒有法子,」恭王緩緩說道,「空抱怨機樞里的旗人太少,可是,旗人裡頭,頭腦開通、能辦大事兒、品行又廉正的,除了博川,我還真想不出第二個來——」
恭王擺了擺手,「我……沒事兒!」
「本來,」恭王的語氣中,帶著悵然,「還有個多隆阿,可惜,運氣太壞,去的太早了——」
「六爺,你的意思是——」寶鋆微微皺眉,「先在你這兒開了口子,後來的肅順、載垣、端華,才從這個口子爬上來?」
「六爺……」
「特例?」
恭王輕輕的「哼」了一聲,「你說下去吧。」
寶鋆心頭大震。
「六爺,你倒看得開啊。」
「佩蘅,」恭王臉上,微微潮|紅,「我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
寶鋆的面色,發白了。
「六爺,」寶鋆說道,「我說過了,這不是我的說法—www•hetubook•com•com—真的不是!而且,我亦不盡以其為然。」
「這就有趣了!」寶鋆微微冷笑,「國家姓愛新覺羅,主事兒的,卻不許姓愛新覺羅!」
這自然是抖不掉的,寶鋆能夠感覺到,恭王是在用這個動作,排遣心中的激動和煩躁。
頓了頓,「那就真是漢末的格局了!——也不曉得要亂上多少年?也不曉得要死掉多少人?甚至,也不曉得要丟掉多少疆土!什麼洋務、什麼中興,自然更加不必提起了!」
頓了頓,「再者說了——軒邸難道不是親貴?」
「還有,」恭王說道,「漢末再亂,亂來亂去,到底三國歸晉,天下重新一統!可是,今時今日,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豈是漢末可比的?!國境之外——不對,應該說,國境內外——虎狼環伺!這些洋虎洋狼,又豈是匈奴、鮮卑、羯、羌、氐之可比?」
……
「六爺,有一個說法——不是我的說法,我也不盡贊同,不過,似乎也不能說一點兒道理沒有,我說你聽,你若覺得沒有道理,一笑置之就是了。」
微微一頓,「到仁宗、宣宗的時候,『親貴不幹政』,其實已算是『祖訓』了;一直到了文宗顯皇帝手上,因為我的關係,『親貴不幹政』戛然而止,親貴非但『干政』,且領袖軍機,這條『祖訓』,算是作廢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頓了一頓,「還有,那會兒,你雖然退出軍機了,可是,國家真正遇到過不去的坎兒了,譬如,庚申、辛酉的辦理『撫局』,不還得請你出馬?」
恭王收起笑容,正色說道,「你也曉得『不至於』,那麼,又何必汲汲復戚戚,始終看不開、放不下呢?」
一字一頓,「這個國家姓甚名誰,到底只是一姓之私的事情,與其這麼個亂法兒,我倒寧肯這個國家,別姓什麼愛新覺羅了!」
「汲汲復戚戚?」寶鋆苦笑,「好,好!五柳先生曰『不汲汲於富貴,不戚戚于貧賤』,六爺,你這句『汲汲復戚戚』,活畫出我的形狀來了!」
恭王一怔,眉頭立即皺了起來,「你這個說法新鮮啊!」
寶鋆微微搖了搖頭,想說什麼,到底沒有說出來,只是長長的嘆了口氣。
再頓一頓,「我的意思是,呃,這個說法的意思是——那個時候,不論愛新覺羅家自個兒吵成啥樣子,國家大事,說到底,還是得幾個姓愛新覺羅的,湊在一起,商量著辦!現在呢?嘿嘿,嘿嘿!」
「六爺,六爺,」寶鋆連連擺手,有些語無倫次了,「不至於,不至於!」
「是啊!」恭王說道,「『親貴幹政』——文宗皇帝用我也好,用肅順、載垣、端華也好,都算有違祖訓,現在,不過是撥亂反正,恢復故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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