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干戈戚揚
第一五四章 飛龍在天,矯矯糾糾,孰覓我蹤?孰明我意?

「不錯!」恭王目光灼灼,「佩蘅,你『置身世事之上』一說,尤其精妙!」
「你還有『一頭霧水』的時候?稀奇了——好,請道其詳吧!」
「六爺,」寶鋆「嘿嘿」一笑,「你曉得的,『衣冠』這個東西——衣裳和頭髮,到底不是一碼事兒。」
「國家姓愛新覺羅,主事兒的,卻不姓愛新覺羅——」恭王說道,「對愛新覺羅,說不定……更好些。」
恭王目光一跳,「十萬兵都剃光頭——焉有是理?十萬顆光頭,有多好看么?」
「瓜瓞延綿」的本意,乃為祝頌子孫繁衍不息,一般不會和「國祚」扯在一起,不過,此時之語境,寶鋆如此用法,一語雙關,倒是十分貼切。
「目下,」寶鋆說道,「『買斷旗齡』只限外省駐防旗人,還沒『買』到京八旗這兒,不過,有人說,用不著『買』啦,神機營三萬多號人,一股腦兒的趕出了旗,連個『旗籍』都沒留下——『買斷旗齡』什麼的,好歹還給人留了個『旗籍』的空名兒啊!」
恭王輕輕一聲冷笑,「精萃?」
「哈,哈,」寶鋆打著哈哈,「六爺,你現在對軒邸,可真是——」
微微一頓,「因為愛新覺羅氏置身世事之外——嗯,應該說,置身世事之上——所以,就算天下紛爭惑亂,愛新覺羅氏照舊可以高高在上、安富尊榮?即是說,這個國家,照舊……姓愛新覺羅?」
說到這兒,舉起手,在自己的頭頂比劃了一個圈兒,「可是都剃光了呀!」
「老八和逸軒,」恭王含笑說道,「走的一向近,說不定,這往後,我這位八弟,就要大用了呢!」
換個人,十有八九,會將恭王的話,理解成以下意思:既然愛新覺羅氏無需為打敗仗擔責,那和*圖*書麼,就可趁機將「國柄」從需為打敗仗擔責的那個人手中奪了回來,重掌朝政,而不會往寶鋆說的這個路子上去想。
「『閑白兒』?」恭王似笑非笑的,「佩蘅,真的是『閑白兒』才好啊!」
「什麼『髡髮營』?說的那麼難聽!人家那叫『特種合成營』!」
「呃,六爺,萬一——我說的也是『萬一』——萬一有一天,真的十萬兵都剃了光頭呢?」
恭王微微一怔,隨即目光閃爍,那個樣子,好像眼前擺了一件了不得的物事,一時之間,不曉得該不該伸出手去?
原因就在這兒:天下雖大,寶鋆之外,再沒有第二個人,可以給予恭王這種莫逆於心的快樂了。
恭王微微一怔,想了一想,說道:「又如何?——這不是很自然的事兒嗎?『特種合成營』之『髡髮』,那個意思,嗯,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剃光頭髮,即明『斬斷牽絆,無顧無惜,一往無前,斷脛決腹,赴死疆場』之志!——是吧?」
頓了一頓,然後用更加肯定的語氣,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嗯,更好些!——說不定,不是好上一些,而是好上許多、許多。」
頓了頓,「譬如,和法國人的這一仗,萬一——我說的是『萬一』,只是拿這一仗來做個譬喻,你可別往岔里想——萬一,咱們打輸了,那麼,這個責任,無論如何,擔不到愛新覺羅的身上。」
寶鋆呆了一呆,將恭王的話,在腦子裡過了一遍,饒他七竅玲瓏的心思,還是咂不出味道來,只好說道:「六爺,你同大和尚們在一起呆的太久了,打出來的機鋒,不是我這個俗人、蠢人想的明白的,還請明示。」
他急速的轉著念頭,過了一會兒,說道:
和-圖-書「嗯,做個不大恰當的譬喻,」寶鋆說道,「譬如聽戲——譬如,寧壽宮大戲台!台上紛紛攘攘,你方唱罷我登場,對面兒的閱是樓,聽戲的,卻從始至終,只是同一撥兒的人!大戲台上,你們愛怎麼唱,就怎麼唱!愛誰唱,就誰唱!隨你們的便!反正,閱是樓里聽戲的,從始至終,就這一撥兒人!——愛新覺羅氏!」
「六爺,」寶鋆笑道,「一定是『無意』的——我可不曉得自己說了什麼了不得的話?」
「六爺,」寶鋆說道,「你這麼說就是抬杠了,八爺也不是小孩子了,如果學問好、有本事,這麼些年,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看的出來?」
頓了頓,「這種事兒,換一個人、換一個朝代,譬如,落到祖龍、漢武的手上,少說也得掉萬把人頭吧?剩下的,一定遠遠兒的發配邊疆,還輪得到你『出旗』不『出旗』?——逸軒可是一個人也沒有殺!」
寶鋆腦海中電光一閃。
「老八幾斤幾兩,」恭王用微帶嘲弄的語氣說道,「我這個做哥哥的都不曉得,你倒曉得?」
過了片刻,搖了搖頭,「還是那句話——自己個兒不爭氣,只好叫沒法子了!」
「六爺,真的是『有人說』,不是『我說』——嗯,有人說,軒軍這麼干,是……變易祖宗衣冠!也不曉得,關……到底想要做什麼?」
「喲,六爺,」嬉笑回到了寶鋆的臉上,「這個我就不能說了——說了,你以後可就聽不著這些閑白兒了!」
恭王微微苦笑,「佩蘅,那你想逸軒怎麼做呢?神機營所謀者,可是謀反造逆!平心而論,逸軒算是仁至義盡了!還多給了一次機會——神機營自個兒不要嘛!自個兒要往城外頭跑嘛!」hetubook.com.com
「割」字沒說出口來。
恭王忍不住雙掌輕輕一拍,「佩蘅,我就說了——你能道常人之不能道!」
頓一頓,「哎,我說,這個『有人』,到底是什麼人啊?」
恭王對寶鋆,不但有不滿,而且有警惕,可是,卻為何依舊拿他做唯一的知己,和他說這些再不會和第二個人說起的話?——即便文祥,恭王也絕不會與其討論國家姓愛新覺羅還是姓關這種話題的。
頓了頓,「可是,有一個事實,咱們也不能裝做看不見——神機營這三萬多號人,都是從各旗、各京營挑上來的,都是各旗、各京營的精萃!這三萬多號人一去,不誇張的說——京八旗,散架子了!」
寶鋆心中嘀咕,你連「髡髮」明啥志都曉得,還真是「山人不出山,能知天下事」呢!
「六爺,」寶鋆說道,「你說的這些,我都曉得——你說的都對!」
恭王一笑,「你別兜著圈子罵人了——不就說了你一個『汲汲復戚戚』嘛!耿耿於懷,至於嘛!」
恭王默然。
「我是說,」恭王隱去笑容,「若『國家姓愛新覺羅,主事兒的,卻不姓愛新覺羅』,那麼,有些事兒,就不該愛新覺羅擔責任了——」
恭王微笑不語。
「六爺,」寶鋆微微皺眉,「你不覺得有點兒古怪嗎?——呃,可是連辮子也一齊——」
「沒啥不好聽的——」恭王坦然說道,「這個事兒,確實言之尚早,現在嘮一嘮,不過務務虛罷了。」
「怎麼就不可能呢?」
「軒邸其人,」寶鋆說道,「別的不去說他,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若斤兩不夠,就是天王老子,他也不會擺到秤上的!」
「好吧,」寶鋆說道,「咱不說八爺了,我重拾我方才的話頭——有hetubook.com.com人說軒邸『對旗人頂不好』什麼的——」
頓了頓,「其論據,除了『下邊兒』、『上邊兒』什麼的之外,還有一個——神機營。」
彼此年紀相差太大,三個弟弟,只有奕譞一個,恭王交集較多,較為了解;鍾王、孚王兩個,交集很少,確實不好說人家「幾斤幾兩」。
「那又如何?」
「嘿嘿!」
這就叫「莫逆於心」了!
過了片刻,寶鋆說道:「或許,『國家姓愛新覺羅,主事兒的,卻不姓愛新覺羅』——確是一件兩全其美之事,不過,六爺,這個事兒,現在言之尚早,而且,說不定只是咱們自個兒的一廂情願——哎,你可別怪我說話不好聽啊。」
恭王笑笑,不說話了。
「六爺,你的意思是——」
「八爺大用?」寶鋆一哂,「怎麼可能?」
寶鋆出神半響,嘆了口氣,說道:「如是,大清的國祚——愛新覺羅的國祚,可以瓜瓞延綿、至於永久了!」
頓一頓,「好,好,不是『髡髮營』,是『特種合成營』!六爺,你是山人不出山,能知天下事啊!沒有你不曉得的!不過,我要說的——呃,有人說的,還是『髡髮』的這個事兒——」
「是啊……」
恭王微微冷笑,「要這麼說,還不止呢!——沒了神機營,往後,朝廷每年都要省下二、三百萬的銀子呢!」
「啊……」
過了好一會兒,恭王慢吞吞的說道,「佩蘅,有意無意的,你又道常人之不能道了。」
過了一會兒,冷笑著說道,「變易祖宗衣冠?西法練兵,戎裝面聖——祖宗衣冠,早就變易了!那個時候,怎麼沒見『有人』跳出來說這個、道那個呀?」
「人家不過就一個營的兵剃了光頭,」恭王淡淡的說道,「幾百千把人的,又不是全軍https://m.hetubook•com•com上下十萬兵都剃了光頭,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這個『有人』,不過是雞蛋裡挑骨頭,欲加之罪罷了!」
「六爺,我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不是說,愛新覺羅氏雖然不掌國柄,可是,正因為不掌國柄,所以,國家就出了什麼簍子、亂子,也怪不到愛新覺羅氏頭上——」
頓了頓,「譬如……睿王吧,老頭子跟軒邸走的更近,可是,誰都曉得,他那個『宗室銀行總裁』,只是一個『榮銜』,軒邸不過拿他做一件擺設罷了,難道,還真的請他『主』宗室銀行的『事兒』不成?」
寶鋆倒有些奇怪了,自己方才那句話——「國家姓愛新覺羅,主事兒的,卻不許姓愛新覺羅」,就事論事,好像沒什麼特出的啊?
「好吧,」寶鋆說道,「不說神機營了,說過另一件事——這件事兒,可真是『有人說』,不是『我說』——我也被弄得一頭霧水。」
「這一回請普魯士王太子閱兵,」寶鋆說道,「軒軍出動了一個什麼『髡髮營』,這個事兒,六爺,你聽說過吧?」
頓了一頓,「好傢夥,這一下子,替朝廷省了多少銀子?——一人三百兩,攏共一千萬兩!」
頓了頓,「其實,目下就認定『主事兒的不姓愛新覺羅』,似乎也稍嫌早了一點兒,這一回去天津接普魯士訪華代表團,逸軒不是帶上了老八么?而且,老八的排名,還在曾滌生、文博川之前。」
「是啊!嘿嘿!嘿嘿!」
「既然要剃光頭,」恭王說道,「自然就不能留下辮子,不然算怎麼回事兒?——不然,就只能叫『剃頭』,不叫『剃光頭』了!」
頓一頓,「怎麼?『有人』怎麼說啊?」
說到這兒,又做了個平平一劃的手勢,「……了呀!」
恭王的臉色,陰沉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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