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小哥不知，柳枝也是一味葯。」倪素說道。

「使尊，藥婆楊氏已經招供。」

「請小周大人放心，我不會了。」倪素說道。

「崇之。」

回到南槐街的醫館，倪素看見晁一松在檐下等著，便立即走上前去：「晁小哥，你怎麼來了？」

十四歲那年，他在護寧軍中，被好多年輕的面孔圍著，喝了此生第一碗烈酒，嗆得他咳個不停，一張臉都燒紅。

「僅僅只是皇命難違？」

「你們徐家的功夫，我能不服么？」校尉薛懷也不覺丟臉，仍然笑著，「你年紀輕輕，便有這樣漂亮的功夫，小進士，那群胡人該吃你的虧了！」

這也不是什麼不能說的，晁一松喝茶吃著糕餅，便與倪素說起那杜琮，「我這兩日可聽了他不少事，聽說他原本是軍戶，以前他是北邊軍中的武官，十五年前認了一位文官做乾爹，一個二十多歲的武官，認了一個三四十歲的文官當爹，你說好笑不好笑？」

「你才十四歲便已經做了進士，為何要到邊關來？」青年說話小心翼翼的，手中捏著個本子，越捏越皺。

今日天不亮時那林瑜張了口，吐出個「杜琮」來，那杜琮是何人？不正是上回來夤夜司撈過苗太尉的兒子苗易揚的那位禮部郎中，戶部副使么？

他第一次見軍營里竟也有這般好學之人，他坐起身來，拍了拍衣袍上的灰痕，問：「你叫什麼？」

倪素撐著傘，望著他，「你的也很重要啊。」

他不說對與不對，卻只說後悔。

天色黑透了，周挺攜帶一身水氣回到夤夜司中，韓清陰沉著臉將一案的東西掃落，怒斥：「昨日才上過朝的人，今兒天不亮你們就搜去了，怎麼就找不到！」

晁一松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是的，只是如今他失蹤了，咱們把雲京城都翻了個底兒朝天，也沒見著他人，我們小周大人叫我來便是與姑娘說這件事，好教姑娘安心些，可不要再去摻和危險的事了。」

「瞧你這樣子，是見到了還是沒見到啊？張先生如何？」hｔtｐs://wwｗ.hｅｔｕｂoｏk•cｏm.cｏｍ孟雲獻的夫人姜氏撐著傘將他迎進門。

倪素聽著雨珠打在傘檐的脆聲，墊腳要去夠更高一些的柳枝，卻看見一隻手繞過她。

這一段路，

「那位杜大人是什麼時候失蹤的？」

「阿芍，我身邊有你，可崇之身邊……有誰？」

「他說，至少這會兒，別讓他看見我。」

徐鶴雪還盯著那扇窗看，半晌，他的衣袖覆住眼睛。

「為什麼一定要這樣說呢？」

倪素正欲說話，卻聽身後步履聲響，她回頭，看見徐鶴雪不知何時已將柳枝放好，他身上的衣裳沾著水珠，他的臉色有些怪異。

冗長的寂靜。

「昂？」

「孟琢，至少這會兒，你別讓我看見你。」

房中燈燭閃爍，徐鶴雪望見窗紗上她的影子，「嗯」了一聲。

「你知道我一向不在乎這些。」孟雲獻搖頭， 「崇之，當年你與我分道，難道真覺得我做錯了？若真如此，你如今又為何還願意與我共事？」

張敬合著眼， 嗓子像被粗糲的沙子摩擦過， 「當年咱們兩個割席時說得好好的，此生縱有再見之機， 也絕不回頭了。」

「那是你說的，」

既與那些人不一樣，那便一定是知道些什麼了？韓清才接來身邊人遞的茶碗，便「砰」的一聲擱下，「既如此，周挺，那你就儘快讓他開口！」

「我若不給你撐傘，你一定不會傷寒生病，但就算你是鬼魅，你也應該不會喜歡身上濕漉漉的。」

「我記得之前便是那個杜琮從中說和，才讓夤夜司早早地放了苗易揚。」

他年少氣盛，一腳勾起一柄長槍來，擊破了那校尉手中的酒罈子，與他在眾人的起鬨聲中打過。

「哦，這個，」青年一下更緊張了，「徐進士，我，我想請您教我認字，您看可以嗎？」

她試圖用「差不多」這三個字，去溫柔包容她與他之間最本質的區別，可終究，差若豪氂，謬以千里。

孟雲獻掀了帘子進去， 苦澀的藥味迎面， https://www.hetubook.com.com張敬髮髻散亂， 躺在床上閉著眼， 也不知是醒著還是睡著。

孟雲獻堪堪回神，任由姜氏替他擦拭身上的雨水，「他躺在床上病著，哪裡還能攔我，可是夫人，今兒他對我說了一句話。」

「既沒有話說，又何苦來。」

「啊，那我還真不知，」晁一松撓了撓頭，想起了自己的來意，跟著倪素進了屋子，接來她的茶水便道，「姑娘是否已聽說有位杜大人失蹤的事兒了？」

周挺冒雨搜了一整日，也沒有找到杜琮。

他懶懶地應。

孟雲獻接了姜氏遞來的茶碗，熱霧微拂，他的眼眶有些熱，抬起頭，他望向檐外的婆娑煙雨，徐徐一嘆：「當年崇之是看了我的《清渠疏》才與我一起走上這條道的，可後來官家廢除新政時，對我是貶官，對他卻是流放，他這一被流放，妻兒俱亡……」

孟雲獻摸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不是我。」

酒過三巡，他枕著盔甲在火堆旁昏昏欲睡。

「可是一直下雨，總不能讓你一直忍著。」倪素步子飛快，只想快點回去換掉這雙濕透了的鞋子。

晁一松嘖了一聲，「聽說那會兒他官階其實比那文官還高呢，但咱大齊就是這樣，文官嘛，天生是高武人一等的，他得了這麼個乾爹，後來呢，娶了這個乾爹孀居在家的兒媳，也不知道怎麼走的關係，聽說還改了名字，就這麼一路，升任朝官五品。」

即便她走得很快，她撐的這柄傘，一直都穩穩地遮蔽在他的頭頂，哪怕她的舉止在尋常人眼中那樣奇怪。

濕潤的水霧裡，倪素在傘下回頭，他蒼白的指骨間，點滴水珠落在她的額頭。

倪素雖不明所以，卻還是回頭，問晁一松道：「那你知不知道，杜琮以前叫什麼名字？」

徐鶴雪瞳孔微縮，強烈的耳鳴襲來。

一名靦腆的青年忽然湊了過來，小聲喚：「徐進士。」

她也許不知她這句話對他來說的重量，徐鶴雪眼瞼微動，幾乎一顫。

「倪素，你問他，那杜大人從前叫什麼和*圖*書？」徐鶴雪抬眸，盯住坐在她對面的晁一松。

倪素躲著晁一松的視線將針線活收拾好，藏起裏面還沒做好的男子衣裳，「難道他便是做主調換我兄長試卷的人？」

晁一松瞧見她懷中抱了一把柳枝，有些疑惑。

周挺意在警告她一個女子不要再輕舉妄動，但晁一松沒好意思說得嚴厲些，只得委婉許多。

「活該。」姜氏打了他一下，「你受的什麼刑？當年拉他入火坑的是你，後來放跑他學生的也是你，他如今就是拿起根棍子打你，那也是你該受的！」

倪素看見他的身形化為霧氣很快散去，她心中有了些不太好的感覺，便與晁一松說了幾句話，等他離開后，便趕緊跑去后廊。

「沒了杜琮，此案要如何查下去？」韓清當然不認為那杜琮便是此案的罪魁禍首，杜琮已經在朝為官，又無子嗣要他冒這樣的險去掙個前程。

倪素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往前走，「我不沐浴就會覺得不舒服，難道你不是這樣嗎？你看，我們其實差不多。」

倪素站在他的房門外。

朝中一個五品官員失蹤，整個雲京鬧得翻沸，倪素總覺得這件事與她兄長的案子脫不開干係，但周挺不出現，她也並不能貿然去夤夜司打聽。

「小進士酒量不好啊，這可得再練練啊！」年輕的校尉哈哈大笑。

周挺垂首。

可晁一松在，倪素不方便喚他。

倪素聞聲，忽的停下步子。

「你……」

雲京的雨越來越多了，這幾日就沒有個晴的時候，到了晚上也見不到月亮，倪素只好去永安湖畔，打算多折一些柳枝回家。

張敬睜開眼，他看著立在床畔的孟雲獻，「你一定要問嗎？孟琢，你可知道，我此生最後悔的事，便是當年應你，與你共推新政！」

畢竟杜琮在風口浪尖上為苗易揚作保，如今杜琮失蹤，那麼被他擔保過的苗易揚，豈不是又要再回一趟夤夜司？

「是。」

「說來也怪，他前一日還上過早朝呢，當夜韓使尊撬開了一個林大人的嘴，我跟著小周大人找到他家裡去時，hetubook.com.com就剩他乾爹和他妻子兩個，他什麼時候不見的他們倆都全然不知。」

……

孟雲獻邁著沉重的步子從張宅出來，被內知扶著上了馬車，一路搖搖晃晃的，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家。

他不答，卻盯住青年的小本子。

周挺垂眼，沉默不語。

孟雲獻隔著帘子望了一眼內室， 視線挪回到賀童身上。

河畔有風，徐鶴雪看見她的右肩被風吹斜的雨絲浸濕。

張敬顫顫巍巍的，呼吸都有些細微地抖，他背過身去，雙手在被下緊握成拳。

賀童等人才被張敬從內室里轟出來，迎面撞上孟雲獻， 便立即作揖，喚：「孟相公。」

「其實我不用你做這些。」

晁一松聽她這麼說，自己也算鬆了口氣，「也不知那杜大人是插了翅膀還是怎麼的，竟就這麼憑空消失了，不過那天夜裡抓的藥婆和殺手還在夤夜司，小周大人正審呢。」

周挺說道，「她證實，的確有人給了她十兩金，要她對阿舟的母親下死手，抓回來的那幾名殺手中也有人鬆了口，他們是受人所雇，去殺楊氏滅口。」

雨露沙沙，路上行人甚少，徐鶴雪抱著柳枝跟在她身邊。

丹原烽火夜，鐵衣沾血。

「你手裡捏的什麼？」

綠柳如絲迎風而盪，倪素搖頭，任由他接過滿懷的柳枝，自己則從他手中拿來雨傘，避著濕滑處走出這片濃綠。

他們都笑他。

倪素小心地避開沾水的石階，墊腳折斷一枝柳條，她忽然意識到，「若調換我兄長試卷的真是他，那如今他浮出水面，苗二公子豈不是又添了嫌疑？」

「好啊。」

雨水淅瀝，柳枝折斷的聲音一響。

「你是人，你的乾淨，比我的重要。」

他以膝抵住那校尉的後背。

「你也不怕人笑話你孟琢沒臉沒皮。」張敬冷笑， 肺部裹起一陣渾濁的雜音，惹得他咳嗽一陣。

他到底，為什麼沒有死？

這幾日夤夜司中沒少查杜琮的事兒，晁一松認真地想了想，一拍大腿，「杜三財！對，就這個名兒。」

周挺頓了一下，想起那名從檐上摔下來的www.hetubook.com.com領頭的殺手，「但我覺得，其中有一人，與他們不一樣。」

倪素在桌前坐下來。

「已經請過了，葯也用了。」

那麼便只有可能是他得了什麼人的好處，才利用起自己的這番關係，行此方便。

「沒有橫眉冷對，亦不曾罵我，他十分平靜地與我說這句話，」孟雲獻喉結動一下，也說不清自己心頭的複雜，「卻讓我像受了刑似的……」

幾乎是林瑜一招供，周挺便領著親從官們去杜府拿人，可出人意料的是，杜琮失蹤了。

「並未。」

倪素有點想問他的事，可是看著窗紗里那片朦朧的燈影，她抿了一下嘴唇，說，「我去給你煮柳葉水。」

「什麼話？」

徐鶴雪垂眸，看見她腳上那雙繡鞋已被泥水弄得臟透了。

徐鶴雪棲藏於眼前這片遮蔽起來的黑暗裡，他的指節收緊，泛白，周身的瑩塵顯露鋒利稜角，擦破燭焰。

「薛懷，你服不服？」

眼下還不過申時， 但盛大的雨勢卻令天色陰鬱不堪，孟雲獻匆匆走上階，將傘扔給身後跟來的小廝， 他踏進房門內便留一串濕潤的印子。

「但你也不必憂心，那夜去殺藥婆楊氏的殺手，還在夤夜司受審。」

杜三財竟然沒有死。

「好端端的，怎麼忽然就吐血了？請醫工了沒有？」

「我知道。」

「見到了。」

賀童回答。

聞聲，姜氏擦拭他衣襟的動作一頓，她抬起頭。

火堆的光映在青年的臉上，他笑了一下，說：「杜三財。」

「徐子凌。」

「既都是受人所雇，僱主是誰，他們可看清楚了？」韓清問道。

她的影子消失在紗窗上。

「我倒寧願他拎根棍子打我。」

「你冷不冷？」

「倪姑娘折這麼多柳條做什麼？」

「皇命難違而已。」

「聽說了。」

急雨更重，噼啪打檐。

「如今這樁案子若不查出個真兇，是不能收場的，」徐鶴雪注意著她的腳下，「所以，苗易揚便是那個被選定的『真兇』。」

孟雲獻走到床前，喚了一聲，可看著他枯瘦的面容， 一時間，孟雲獻又忘了自己此時該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