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3章 江城子(二)

青穹待她們將倪素放到氈毯上,他立即扯過來被子。
「爾等若真如此想,便是中了耶律真的毒計!胡人才將將止戰,你們這就要自殺自斗,如此,便能守得住雍州城嗎!」
「雍州守城軍才多少兵力,而我有近十萬大軍!我看你們能守得住幾日!楊天哲,我願意給你機會,若你肯帶著你的人,再投誠一回,我必奏請我長泊親王為你加官,讓你做我長泊部落地位最高的齊人!」
孫岩禮眼眶發紅,聲似凄哀。
楊天哲也有一瞬愣神,一個胡兵衝上來,魏德昌及時上前來,一腳將其踢開,再揮刀砍下去,鮮血直流,他回過頭:「楊兄弟,你發什麼呆?!」
「譚廣聞不是要來嗎?」
青穹「騰」的一下站起來,「我餓了,我要去吃胡餅了。」
他看著眼前這些將士,「可我,想在戰場上還。」
徐鶴雪頷首。
守城軍的喊聲震天。
「我老魏也願意為楊兄弟作保!」魏德昌大聲說道,「我這些天跟他一塊兒打仗,他心裏如何想的,我能不知道么?如此要緊關頭,我們怎可先自亂陣腳?聽倪公子的話,無論雍州軍還是起義軍,都是大齊的兒郎,我們要守城,也要共抗耶律真!」
這是他養出的勇士,不懼險,不懼死。
「楊天哲!」
「倪素。」
「哈哈哈哈哈哈……」
他衣袍沾血,但除了血,竟也沒什麼灰痕。
「倪素……」
「援軍的將領,是誰?」
天色發暗,青穹在氈棚中抱著雙膝發獃,卻見氈簾忽然被人掀開,他一下抬起頭,見好幾位娘子將不省人事的倪素扶了回來,他站起身,急急地喊:「倪姑娘!」
徐鶴雪喉嚨發緊。
欲收回手。
城牆上一片火光拂動, 魏德昌掐住一名胡兵的脖頸,一刀下去捅穿了他的胸膛,又見左側有胡人兵爬上來, 他才抽刀,卻見一人衣袍霜白, 長巾遮面,三兩步提劍上前割破敵人的脖頸。
如今的鑒池府刺史,十六年前,負責策應靖安軍的兩路援軍中的其中一路的將領——譚廣聞。
他分明有一副孱弱的身體,但有時,秦繼勛卻覺得他的那副身骨,比任何人都要堅硬。
徐鶴雪啞聲。
他幾乎就要「嗯」一聲,可理智提醒著他,不要向她承諾自己原本就無法做到的事,不要欺騙她,讓她徒增難過。
青穹搖頭,話音才落,他卻聽見氈簾被人掀開的聲音,那麼突兀的一下,他轉頭,看見提著琉璃燈的徐鶴雪。
守城第五日,雍州軍不斷有武官向秦繼勛進言,起義軍中有董成蛟,胡達兩個叛賊在先,未必沒有其他姦細還藏在其中,他們懇https://www.hetubook.com.com請秦繼勛暫押楊天哲,將起義軍關入瓮城。
他不說話,倪素就看著他,「你……不想嗎?」
「耶律真並非真心接納起義軍。」
烏黑的淺發在她耳垂邊打捲兒,她的面容白皙又細膩,一雙眼睛垂下去,小巧的鼻尖帶著細密的汗珠。
「燈都是讓青穹送去的,我兩日沒見你,你能不能好好地待著?」
楊天哲刺中一名胡兵的腹部,上前幾步將他抵在城牆上,隨即抽出刀來,朝底下一望,「當年我投丹丘王庭,是我一時糊塗,在你們丹丘多年,我已看清爾等蠻夷之本性,我楊天哲如今絕不會再走錯路!」
徐鶴雪抬起眼,與她四目相視。
楊天哲重重地咳嗽幾聲,「當時苗天寧將耶律真逼出城外后,便下令緊閉城門,他們在外與胡人血戰,城中百姓只聽得廝殺之聲,並未得見外面的戰況,後來援軍趕到,才將城門打開,外面,已經是屍山血海了。」
楊天哲抱著受傷的臂膀,嗓音沙啞,「像是根本不知苗天寧已死。」
「哪裡難受?」
她也弄不清楚自己被他掌心覆蓋的額頭究竟是因為風寒才那麼熱,還是因為她的心事。
耶律真聞言,卻仰天大笑,「楊天哲,你難道忘了你父楊鳴是死在誰手中嗎?苗天寧當年砍下你父親的頭顱,害你險些也與那位玉節將軍一塊兒凌遲處死……怎麼?你如今竟能忍氣吞聲,再與苗天寧同朝為官嗎?」
徐鶴雪收回視線,看向他們三人,「三位可還記得耶律真說的那番關於苗天寧的話?」
不及徐鶴雪回答,她又自顧自地說,「算了,反正我問你,你都會說不疼。」
沈同川說道。
胡人暫時停止攻城了。
「她臉怎麼這麼紅啊?」
「秦將軍與魏統領應該也都知道,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苗天寧苗統制,就是死在他耶律真的手上!」
「她這是怎麼了?」
天擦黑,耶律真又領兵前來攻城,並再度朝楊天哲喊話,他必會在齊人援軍趕到雍州之前攻破此城,只要楊天哲投誠,他可以代表長泊親王,對他既往不咎。
哪怕只有兩日沒見他,她也真的很想他。
「他,」
徐鶴雪過分清冷的眼裡,漣漪微泛。
「殺!」
她抬起眼睛。
幾乎是在耶律真話音才落的剎那,徐鶴雪抬腕殺光翻過城牆來的幾名胡兵,他朝前幾步,垂眸盯住底下那片黑壓壓的胡人軍中,那個騎在馬背上,身著將軍甲胄,滿頭髮辮捲曲的胡人。
「不是。」
他毫不猶豫。
「有你在,我也不怕我二叔,也不知道和*圖*書我們家的醫館落到他手裡,如今成什麼樣了……」倪素的神情稍稍落寞一瞬,又很快恢復神采,「你跟我回去,就會知道我們雀縣有多少好吃的,你做給我吃,好不好?」
徐鶴雪將琉璃燈放下,看見她頰邊浮著不正常的薄紅,她的唇也很乾,他轉身去倒水。
徐鶴雪不言,他伸手環住她的肩背,將她帶起來一些,將碗湊近,看著她低頭喝水的樣子。
「我楊天哲發過誓,此生絕不會再走錯路,諸位還要我如何證明?」楊天哲摘下頭盔,他的髮髻散亂,臉上多處擦傷,一步,一步地朝他們走近,「我欠雍州,欠大齊,我願意用性命來還。」
鍾娘子端來湯藥喂倪素喝下,她一直沒醒,青穹便一直坐在一旁守著,直到他再聽不到城牆上兩方交戰的聲音。
城樓的石階之上,驀地有這樣一道冷靜的嗓音傳來,幾乎所有的人都抬起頭,看向那個長巾遮面的年輕男人。
青穹急得不行。
每一個字,他都很憧憬。
沈同川插嘴。
她瘦了好多。
「大敵當前,我願為楊天哲作保,請諸位,放下偏見,共抗耶律真。」
「我無礙,」
「倪公子!」
「南延部落的軍報,都是他們自己參与的戰役,只有在丹丘王庭,才有所有部落的奏報。」
既然想,為什麼不肯說「好」?倪素卻沒有問,氈棚中一時寂靜,外面有醫工來來回回救治傷兵的聲音,她忽然說,「我很難受。」
倪素的手指輕敲他筋骨屈起的手背,「你膝蓋疼不疼?」
倪素「嗯」了一聲,她還握著他的手腕,冰雪般的觸感,可是她是熱的,「你看,其實你這樣也很好。」
「殺!」
得見如此一幕, 上至將軍武官, 下至守城兵士, 心頭無不為此震動。
「你是不是不願意幫我退熱?」
對於雍州城的軍民來說,時間好像許久都不曾這樣漫長過,徐鶴雪與秦繼勛竭力守城,雖兩方兵力懸殊,卻也生生地捱過了第六日。
「想。」
這一瞬,
她笑了一聲,「我小的時候很饞鹵鴨,我兄長就會買給我吃。」
「嗯。」
丹丘王庭如今再度啟用此人,便已經將其野心顯露無遺。
事到如今,楊天哲心中沒由來地湧上一股悲涼,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才能讓曾被他背叛過的國,再相信他。
「不可能啊!」
「千萬不要給他們用粥飯,哪怕只是抿一口飯湯也不行,鼠疫是熱毒,粥飯入胃,濁氣歸心,便助長了陽明之熱毒,」倪素戴著面紗,對負責給病患做飯的幾位娘子說道,「黃糖白糖也不能用,只用薯粉綠豆最好,待他和*圖*書們身上不再覺得乍寒乍熱,才可以用少許粥米。」
「共抗耶律真!」
「共抗耶律真!」
這是血的代價,雍州的守城軍在不斷消耗,而城中亦有人感染瘟疫,倪素與田醫工一道,將有了徵兆的將士與百姓與其他人分隔開,並安撫百姓,親自配藥,儘力醫治。
魏德昌大驚。
戰火燒得這片城廓之間近乎透亮,耶律真盯住城牆之上的那個人,他從沒見過此人,但他的斥候見過,「你到底對我丹丘王庭有何不滿?你大可以說出來,難為你從南延部落的文官,要變作一個握刀的武將,你到底是個人才,南延部落若有負於你當年的投奔,那你不如來我長泊部落,我們長泊親王,絕不虧待於你。」
「我高熱要是不退,極有可能會昏迷,動血,驚厥,」倪素充分展現一個醫者的所長,「要是再嚴重,還可能會死。」
倪素就這樣看著他的背影。
倪素最先聽見他肚子咕咕的聲音,她沒什麼血色的唇彎了一下,「你沒有吃飯啊?」
她如此平靜,卻將他的一隻手抬起來,放到自己的額頭。
「孫岩禮,住手!」
他說。
「倪姑娘,你醒了?」青穹見倪素眼皮顫動,睜開眼睛。
「耶律真暫停攻城了?」
「嗯?」
「我記得是譚廣聞。」
縱然她沒有說她究竟發現了什麼,但徐鶴雪亦從她看向瑩塵的目光中有所察覺,他覺得自己此時衣冠在身,在她眼前卻好像又什麼遮蔽都沒有。
「要我們入瓮城,不就是將我們這些人都當做叛賊么!我們楊統領為雍州如此不要性命,爾等卻還要苦苦相逼!」楊天哲的副將孫岩禮帶領一眾起義軍與雍州軍在城內對峙,劍拔弩張。
秦繼勛怒聲呵斥。
倪素看著四散飛浮的瑩塵,說,「徐子凌,我發現了一件事情。」
他不知自己該不該再去碰她。
這一番話幾乎將利弊都攤開在兩方將士面前,雍州軍將士若不能放下對起義軍的偏見,則軍心動搖,難以為繼,起義軍若有戰而畏死,敢寄希望于耶律真者,終將死路一條。
耶律真在萬軍之中,冷冷地睨視著城牆上的戰況, 他派出的勇士們藉著床弩所射出的鐵箭, 正如螞蟻一般密集地往城牆上攀登。
楊天哲繼續說道,「當初丹丘迫於內戰,又見大齊有後起之勢,便與當今聖上籤訂盟約,暫熄戰火,盟約之中有一項,便是大齊要丹丘處置參与國戰,在齊造下無數惡業的胡人將領,其中就有耶律真,所以他這十六年來,一直被幽禁在長泊,未得重用。」
「我去找田醫工。」
眼看他們便要動起手來,聞訊趕來的楊天www.hetubook.com.com哲立即吼道。
他很憧憬她所說的一切。
這道聲音猛地插|進來,徐鶴雪側過臉,見沈同川提著官服的衣擺快步走上來,沈同川看見他們四人都還安好,著實鬆了一口氣,而後才道,「倪公子可還記得我之前給你看過的那份十六年前的雍州軍報?」
起義軍的副將孫岩禮喉嚨發緊,率先大喊。
他忽然喚。
他的肺腑之言,卻不知有幾人能真正相信,此間一霎靜謐,起義軍的將士個個面露悲色,他們明明已經踩在大齊的國土,卻依舊滿懷不安。
喉間一哽,秦繼勛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振聲大喊, 「我大齊的好兒郎們!給老子將這些該死的蠻夷殺乾淨!」
幾乎是在倪素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青穹就已經走到氈簾那兒,叫了一聲「徐將軍」,然後就出去了。
徐鶴雪一手撐在氈毯上,要站起身。
一見他,就想抱抱他。
上面的人被石塊砸中,或被箭矢射穿胸膛, 又或是被那些該死的齊人一刀刀砍死,底下的人卻沒有分毫猶豫,一個個猶如猛獸般,繼續往上。
這一場血戰一直持續到第四日午時,戰鼓已止,黑煙繚繞,殘留的火光燒焦了旗杆,一面旗幟落下,迅速被火舌吞噬。
徐鶴雪握劍的指節收緊。
沈同川滿腹驚疑,只覺後背都是冷汗,「可苗天寧若不是耶律真所殺,那麼又是死在誰手中?」
青穹摸了摸肚子。
「倪公子,你可還好?」秦繼勛喘息著,抬起眼睛,看向那位正站在城牆邊,朝下望的年輕人。
耶律真,竟不知苗天寧已死?
「楊統領,是他們欺人太甚!」
過熱的溫度,鋪滿他冰涼的掌心。
「我得照顧你。」
「我……」
她說。
他唇顫。
「將軍!」雍州軍的一名武官看見緊跟而來的秦繼勛,便喊,「您可有聽到耶律真說什麼?若他們動了心,趁我們不備,與耶律真裡應外合,我們雍州,就全完了!」
她又咳嗽起來,徐鶴雪放下碗,動作生疏地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她順了氣,便望著他說,「要不然,你跟我回雀縣吧。」
倪素看著他提燈走近。
「還沒……」
倪素愣了一下,然後說,「我想吃雀縣的菜了,我其實還不太習慣雲京的菜,雍州的也是,我有的時候做夢,還會夢到自己在吃鹵鴨。」
「田醫工看了,說她這是太累了,」鍾娘子坐下來,幫倪素掖了掖被角,「哪有像她這樣忙的?這幾日,我都沒見她怎麼休息過,方才正與人說著話呢,忽然就倒下去了。」
「好,我們都記下了,」一位娘子點點頭,正說著話,卻見倪素猛地踉蹌幾步,她立即上前扶住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倪小娘子,你這是怎麼了?」
徐鶴雪居高臨下,「楊天哲若真的再起反心,他帶著起義軍投誠耶律真也是死路一條,諸位,試問,誰敢再收留如此反覆無常之人?耶律真不是傻子,與其養虎為患,他只會殺了楊天哲,屠殺他的起義軍,他們的投誠,毫無意義。」
「若有一日回到雲京,你想吃什麼,我做給你。」
倪素卻忽然握住他的手,他脊背一僵,回過頭的剎那,她靠過來,雙手環住他窄緊的腰身。
徐鶴雪一言不發,倒了一碗熱水來,要扶她起身,卻見她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徐鶴雪一時間不得自在,他垂眼看向自己的衣袍,這是她給他做的那一件,如今沾了許多胡人的血,「有些髒了。」
「發熱了,應該是受了風寒,田醫工說,不像瘟病,你放心吧。」鍾娘子安撫了一聲,她還是沒忘上回見到這個青穹,他身上都結滿了寒霜,她不敢多和他說話。
他這中氣十足的一聲喊,令秦繼勛與楊天哲等人立時回頭, 他們都看見那位日前還處在昏迷之中,如今卻手握長劍, 奮力殺敵的年輕公子。
其實,
「去找鍾娘子,讓她給你胡餅吃。」倪素的嗓音有些啞。
無論是衣裳,還是名字。
「共抗耶律真!」
戰鼓越敲越響,守城軍們重振氣勢,收斂心中被敵人螞附而來激起的慌亂, 手持神臂弩的兵士們不斷射出利箭, 寺廟的僧人們亦堅守在投石車旁,躲開敵人投來的火球, 指揮著兵士向攀登城牆的敵人投出石塊。
「洗乾淨就好了。」
倪素望著他。
即便相處日久,秦繼勛也依舊覺得此人神秘非常。
徐鶴雪嗓音清泠,「可他沒道理用此事來矇騙我們,楊統領,當年苗天寧死時,你可親眼見到他被胡人所殺?」
徐鶴雪抬起眼睛,遠處起伏的山脈蒼翠巍峨,「問他啊。」
他慢下來,步子就真的很慢,她知道,他一直都很疼。
「這不過是他動搖軍心的手段,他要的便是你們互相猜忌,心生嫌隙,」徐鶴雪一手撐在石欄上,「耶律真從長泊帶來的大軍與石摩奴的居涵關守軍加在一起雖近十萬,但瘟牛之事在前,他們又如此激進,正說明他們軍中,已有瘟疫肆虐,所以,耶律真才要想盡辦法,在我們等的援軍到來之前,先行瓦解雍州城。」
胡人暫退,秦繼勛,魏德昌,楊天哲三人皆力竭,他們倚靠在城牆上,滿臉都是血漬灰痕。
倪素朝他笑了一下,卻又禁不住咳嗽一聲,「等我好一些,等你與秦將軍徹底守住這座雍州城,我來幫你洗。」
倏爾瑩塵乍現,如同煙花一樣,散碎瀰漫,雀躍不止。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