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素將整個腦袋都藏到被子里,卻還緊緊地抓著他的手,「我要你跟我回去,到時,你就會知道了。」
只是到如今,還是不得不斷了那條路。
此前石摩奴佯攻天駒山之時,魏德昌便及時將天駒山通往雍州城後方的鐵索切斷,石摩奴負傷撤軍后,他們才又將那鐵索重新修好。
「我與永庚年少時曾去過雀縣的大鍾寺,但我如今只記得這樣一件事,卻記不清雀縣是什麼樣的,才返還陽世之時,我跟在你身邊,卻沒有好好看過雀縣,如今想來,還有些遺憾,倪素,你要與我說一說嗎?」
倪素意識到,他從一開始,便是以自損之心再入陽世。
她的聲音裹著睏倦,又帶點笑意, 「不過,你要是回到天上, 是不是就能保佑我?」
那是——倪素?
徐鶴雪扶著她的雙肩,讓她抬起頭,他用指腹抹去她眼瞼底下的淚珠,「你還在生病,不要哭。」
他不帶累任何人,更不可能帶累倪素。
「嗯?」
「你不說話是在想什麼?」
「是夤夜司副使,」
「好。」
他為鬼魅,卻並不屬於幽都,他所殺之人,魂火離散於世間數年才能入幽都,可他需要儘快用昔年罪魁的魂火,來令幽都寶塔中的冤魂獲得解脫。
「澤州過來的人?」
徐鶴雪忽聽一陣急促的步履聲臨近,有人在喚「周大人」,他不由朝段嶸身後不遠處看去。
「胡人又來了。」
「怎麼這個時候,你還記得我的醫書,」她的聲音止不住一分哽咽,在他懷裡不肯抬頭,「你自己呢?hetubook.com.com
你怎麼不盼你自己點好?」
徐鶴雪看她不肯閉眼入睡,他雙手放在膝上,「若可以,我也不想到那一步。」
長巾遮面,一身衣袍雪白,卻沾著斑駁血跡,清晨的寒風吹得他衣袂拂動。
一道玄黑的影子,輪廓他並看不清楚。
他幾乎枯坐半夜,氈棚中的燈燭燃盡,聽見號角聲響,守城軍的嘶喊聲,他立即睜眼,將她的手放到棉被裡,才起身,走出去。
徐鶴雪沒有反駁,「只有如此,我才能用此人的性命,來化解靖安軍冤魂的怨戾。」
若是找到那個害他凌遲而死,害得三萬靖安軍慘死牧神山的罪魁禍首,他要如何?
可他仍願一個人走,哪怕萬劫不復。
徐鶴雪沒有掙脫她的手,他只是靜默地看著被子鼓起來的小山丘,看著她的手,半晌,他輕輕回握。
青穹蹲在外面有一會兒了,他在氈簾外看見他們兩個牽著手,一個躺著熟睡,一個就那麼坐著,他便沒有進去。
段嶸喘著氣跑過來。
他瞳孔微縮。
倪素接著他的話,「是增援雍州的援軍?是十六年前本該負責策應你,卻沒有收到你的軍令的譚廣聞?」
楊鳴死,苗天寧死,守城的雍州軍俱死,徐鶴雪也問過沈同川,當年的鑒池府知府也早已暴斃而亡,自此十六年,無人知曉,雍州當初曾增兵鑒池府。
倪素的腦袋埋在他懷裡,眼瞼無端浸濕,但她的聲音聽起來卻依舊很平常,「你不做星星,那要做什麼?」
她說。
「對不起。」https://m.hetubook•com•com
唯有動用術法,才不至於魂火頃刻離散,難以收聚。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倪素早就知道,他不能在陽世動用術法殺人,那不是屬於陽世的能力,也不是屬於幽都的能力。
十六年前,譚廣聞還是永平軍的將領。
天上沒有神仙, 只有像他這樣的星星。
「嗯。」
是不是,天上地下,都不會有他了?
為何他手刃仇敵,便將再也回不去?
她趴在他的懷裡,半睜著眼睛, 喊:「徐子凌。」
「所以你懷疑,他是死在自己人手裡,」
「已經弄斷了,但我們此番,好歹是還是接回了一些將士,還有從澤州過來的人!」段嶸說道。
但偏偏,他在陽世只要動用術法,生前所受的刑罰便會再度加身,而以自損之法與天道相交換,他如今的魂體,終將難以負荷。
那時,他與其他統領邊關州府兵馬的將領一樣,聽命于玉節大將軍徐鶴雪。
天色還沒有亮透,徐鶴雪手中也沒有倪素點的燈,他循聲轉身,卻看不太清段嶸的五官。
當今的官家可以還給她兄長的公道,卻很難還給徐鶴雪與三萬靖安軍一個公道,事關國之大事,君父威嚴。
徐鶴雪半晌才道。
但這並非是大齊的軍報,而是來自於楊天哲的口述,來自於丹丘南延部落的軍報,大齊雍州十六年前的軍報上,並未提及增兵鑒池府一事,更將死在趕往鑒池府途中的雍州軍的人數算在了雍州守城戰的死亡人數之中,上報朝廷。
就在天還沒這麼亮的時候www.hetubook.com.com,氈棚里還有一點亮光,青穹掀開氈簾一個探頭,正好看見徐鶴雪俯身,動作很輕地環抱住熟睡中的女子。
「祈你無病無災,一生自在。」
她緊閉起眼睛。
一個死去的人,在消耗自己殘破的靈魂,為受困寶塔的三萬英魂報仇雪恨。
倪素幾乎再也壓不住鼻尖的酸澀,她卻努力穩住自己的聲線,「還沒有到最後一刻,徐子凌,我們先不要這麼想,好不好?」
那是一個身姿挺拔頎長的年輕男人。
周挺看見她慌張地張望一下,隨即目光一定,幾步走近一個人。
他就看了一眼,轉身就蹲在這裏玩樹枝。
其中牽連者眾,無論是誰,他們都會竭力阻止重提此案,沒有人肯在天下萬民面前承認,十六年前,官家下令處死的叛國佞臣,實則清白無罪,一片赤誠。
「老師為我而死,我不想再有同門因為他的遺言而冒犯天顏,死無葬身之地,」徐鶴雪極其冷靜地對她說,「你在大鍾寺為我燒的那件寒衣,是我舊友所贈,我還沒有告訴你,他的名字叫做趙益,表字永庚,就是如今的嘉王,我與他少時交遊,堪為知己,他雖為親王,卻不受官家待見,在宮中多少年,便受了多少年的苦,我雖死,亦知生的可貴,我不願牽連同門,亦不願牽連永庚。」
倪素一震,手指幾乎有些抖,揪緊他的衣衫,「難道,你要動用術法殺人?」
「其實,」
那如果他用了呢?
他說。
徐鶴雪並不意外,按照耶律真以人命堆砌的辦法,他拿下天駒山,是遲早的和*圖*書
事情。
「在想,你多珍重自己一些, 不要再生病。」
這條路,太難。
不入九天,不往幽都,那麼他,還能容身何處?
「他們若活著,還可期盼澄清玉宇,而受困寶塔的靖安軍亡魂卻不能再等,他們若再不能渡恨水,便將永遠失去輪迴之機,只能化為怨戾之氣,遊離于幽都之間。」
「天駒山失陷了!」
那衣料,他也曾親眼見過。
徐鶴雪在居涵關領兵前往牧神山之後不久,雍州私自撤去一半守軍增兵鑒池府,在途中遭遇胡人軍隊,全軍覆沒。
他就這麼擁著她, 一動也不動,如同堆砌的冰雪,凝視著她的那雙眼神情冷寂,「不能在天護佑你,但我無論身在何處,都會為你禱祝。」
青穹一下望向他,有點愣了。
這些天, 倪素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任何紛雜的聲音都會令她徹夜難眠,此時外面依舊很吵鬧, 這座立於平原之上的孤城,正在艱難地求生, 城內沒有人會睡得好覺,但此刻,倪素握著徐鶴雪的手腕, 卻覺得很困。
灰暗的天色底下,氈棚里忽然有人掀簾,周挺下意識地看去,那是一個女子,身著紫白衫裙,一根白玉簪挽發。
徐鶴雪安靜了一會兒,說:「十六年前的那份雍州軍報上寫明,苗天寧為守雍州城而戰死,那時與他交手的胡人將領正是耶律真,可耶律真卻好像並不知道苗天寧已死。」
徐鶴雪出來之前已經裹好了長巾,展露在外的一雙眼睛冷淡而沉靜。
徐鶴雪看著自己的袍衫被她抓出皺痕,「倪素,讓你在雍州,陪我經歷這m•hetubook.com.com番艱險,我已很是歉疚,我也想你能過得好一些,做一個好醫工,寫成你與你兄長的醫書。」
「倪公子!」
「我的頭髮, 你幫我拆掉, 不太舒服。」
「我盼你好。」
寒風吹得氈簾微盪,徐鶴雪鬢邊的兩縷淺發輕揚,他垂著眼睛,凝視她烏黑的長發,「親手殺了他。」
他扶著倪素躺下去,幫她掖好被角,將她整個人都裹在厚厚的棉被裡,只露出個腦袋,散著烏黑的長發,用一雙淚眼望著他。
「是不是譚廣聞,只能等他來到雍州才有答案,」徐鶴雪抬起眼睛,看向焰光跳躍的燈燭,「但關於當年雍州守城一戰,我應該先問耶律真。」
苗天寧的死,很有可能便牽連著靖安軍蒙受不白之冤的真相,倪素心中一跳,她幾乎放緩了呼吸,「若是找到那個人,你要如何?」
徐鶴雪低垂眼帘, 伸手取下她發間的白玉簪,單手將她的髮髻拆散,認真地整理她的頭髮, 動作極其輕柔,不肯弄疼她。
但是青穹轉念一想,好像徐鶴雪從來也沒有在他面前掩藏過什麼,他一直如此坦蕩,唯有在面對倪素時,才會那樣克制而謹慎。
「那可能有點難, 是人怎麼會不生病?」
像是沒有料到徐鶴雪的坦蕩。
段嶸轉過頭,正好看見停在不遠處的周挺,「便是那位,周挺,周大人。」
青穹望向城牆之上,守城的兵士們在上面來回奔走,「徐將軍,我看見你偷偷抱倪姑娘了。」
「那條鐵索,斷了嗎?」
「我不想說。」
「我回不去,」
段嶸領著兵士匆匆趕來,看見他便喚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