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素是一人來的,如今天寒地凍,她沒有帶青穹一塊兒出門,只自己提了一籃子橙黃的柑橘,一盒人蔘,跟隨著黃府的內知,穿過寬敞雅緻的庭院,路上時有僕人在婆娑幽綠的松枝盡頭掃雪。
「記得。」
鬼魅是不會與人一樣需要睡覺的。
「我母親去世,我為她守孝已有一年半了。」
徐鶴雪看著她,似乎是用過一些妝粉,連眉也仔細的勾描過,如此精心的裝束,更襯得她比平日里多了幾分令人移不開眼的明艷。
他半垂眼帘,眼前漆黑一片,腦海中卻是系滿紅綢的箱籠,身著緋紅官服,身姿端正的男人站在廊廡里,朝那個女子遞出一支金簪。
點蠟燭的青穹,和在床邊打瞌睡的張小娘子都嚇了一跳。
徐鶴雪繃緊下頜,側過臉不欲再與她說話。
張小娘子一見她,便哽咽地喊。
倪素看見她,雖未經人提醒,但見女婢簇擁隨侍婦人左右,心中便已瞭然。
徐鶴雪倏爾緊閉起眼,他不欲再想。
「是妾身失言。」
她說。
雪落金簪,猶如鹽粒般晶瑩。
倪素回過神, 抬起眼睛對上面前這位衣冠端正的周副使的目光,「即便官家的旨意還沒下, 小周大人你這麼做, 無異於與黃家作對。」
她捏了捏鼓脹的額角,視線落在張小娘子殷紅的衣袖,「張小娘子。」
「他死了。」
「雍州的秦將軍,楊統領,魏統領,乃至每一個見過倪公子,見過我的雍州人,都可為證。」
倪素搖頭,「黃相公是西府相公,何況宮中還有個貴妃娘娘,我若與小周大人你成親,哪怕是假的,也一定會讓你惹得娘娘與黃相公不快,你來幫我,是做好準備,頂住各方壓力,但我卻不能因我之私,而令你陷於險境。」
「我與倪公子相識在雲京,他從前的事我沒有過問,但他的本名,我的確知道,」庭內的寒風吹來,倪素雪白的裙袂微盪,她迎著黃宗玉的目光,「他叫做徐景安。」
青穹摸不著頭腦。
「翰林院正在議為倪公子追封的事宜,只是我們都不知曉倪公子的來處,亦不知曉他的本名,不知倪小娘子你,可否告知?」
那林氏在旁,始終盯著倪素那一身穿著,「倪小娘子,你可是還在守孝中?」
他忽然出聲。
張小娘子試探地喚了聲。
倪素沒說話,卻看著粼粼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一點一點地洗去他身上的血污,若是等到天亮,她做給他的這件衣裳,就會變得很乾凈。
然而樹下的姑娘仰望著他,「我不來找你,你是不是就要一個人走了?」
倪素說。
周挺握著金簪的指節緊了又松。
林氏低眉垂首。
倪素猛地坐起身。
徐鶴雪還是沒有看她,「只是想等天亮一和-圖-書些,我再去見你。」
冷淡的月華鋪散滿地,照得積雪晶瑩,樹影婆娑。
周挺等人走了,青穹才從馬棚那兒挪過來,「倪姑娘,你不與周副使假成親,又要如何拒絕黃家的婚事?」
鬼魅,也許真的會做夢。
「說曹操,」
瑩塵亂飛,昭示著他的心緒始終不寧,他始終壓制不住自己的所思所想。
「主君有理,是妾身不曾考慮主君的難處,」林氏眉目柔順,抬手示意為黃宗玉捶腿的女婢退下,她親自上前,為他捶了捶腿,「細想想,二郎的那五個妾室若無正妻壓著,也不是個事兒,她們個個都不省心,那倪小娘子進了門,我也鬆快些。」
「他是為國土,為百姓而死,我與他雖只定親,但我以為,我為他守節三年,亦是應該。」
倪素進去便俯身作揖,「倪素,見過黃相公。」
倪素像是忽然緩過來似的,她雙肩塌下去,一聲聲地喘息,青穹見她有些不對,便關切地問,「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林氏臉色稍霽,在大齊,女子守孝有一年至三年之期,但實則滿一年,就可以成婚。
但片刻, 她後退一步,在周挺一瞬黯然的目光注視下, 她雙手壓在腰側,稍稍屈膝,「對不住,小周大人。」
他看見她,裹著絨毛披風,仰頭望著面前的人,又久久地盯著他手中的金簪在看。
她認真地說。
黃宗玉喝茶的動作一頓,抬起眼來,「此話何意?」
倪素一怔,她旋即想起那個沾滿泥土的箱子,「要的。」
他抿緊唇,但片刻,還是忍不住答她,「我說過,若到了這一日,我不會不辭而別。」
倪素隱約還算記得那位夫人。
倪素伸手輕撫她的後背,「若不想嫁,便不嫁吧,你若覺得日子難過,我這裏正好只有青穹一個人在忙,你若來幫忙,我算你工錢。」
倪素才被內知領出去,林氏便一下站起身走到黃宗玉的身邊,「主君,她是不是瘋了?為一個沒成婚的人守節三年,我看她不過十六七歲,可三年後她又是什麼年紀,到那時,還好找人家么?」
「但這也並非只是為我母親。」
張小娘子的那位鄰居幫忙去抓藥,張小娘子則與倪素坐在一處,面露凄哀之色,「我們原先說好的,他家裡許我帶母親一塊兒過去,可沒成想,今兒我正在家中試喜服,他母親跑到我家裡來好一陣兒陰陽怪氣地諷刺我母親,又嫌我家中破落,沒有什麼嫁妝……我母親氣急了,與她抓扯起來,我才知他是騙我的,他根本沒與他父母說明此事!」
倪素一邊往房中去,一邊道,「黃相公送的牌匾如此有用,我若不上門拜訪,豈不失禮?」
張小娘子泣聲,「他就是和-圖-書想先與我將婚成了!到時再說不答應我母親過去的話,我想反悔,也不能了!」
周挺看著她, 他歷來習慣於沉默,但今日他卻想對她多說一些,「倪姑娘, 我母親此前來過你的醫館,你們已經見過面,今日這些聘禮, 也是我請母親匆忙備下的, 她說,若非事出緊急, 她亦不願唐突姑娘,來日我母子, 再周全禮數。」
「但是倪姑娘,我並非輕視你的醫術,我只是不想你捲入那些爭端,亦不想你過得太辛苦,我不是要以男女之別來約束你,我的本意,是保護你。」
「若我此時再問你,可否讓我為吳岱治癲病,你的答案還是一樣嗎?」
倪素冷靜地陳述,「他們都知道我與倪公子形影不離,倪公子做秦將軍的幕僚,棲身軍營時,我亦在他身側。」
倪素一步步走近,在樹蔭里發現他血色斑駁的衣袂,與他四目相對。
「謝謝你,小周大人。」
「我這親事不成了。」
「我可以。」
「何人可證?」
「不是。」
張小娘子捂著臉的手一下挪開,她抬起一雙淚眼來看面前這個女子,「倪小娘子……謝謝。」
「我本是想著,我與母親兩個難以為繼,便嫁到他家中去,也能讓我母親好過一些,可若要我丟下母親,我還不如不嫁!」
今年的冬天格外得冷,黃宗玉下了朝便坐著自家的轎子回到府里,人到了他這個歲數,身子常是乏的,哪怕坐在房中,由家僕添了幾回炭,那朔氣也直往他骨頭縫子里鑽。
「倪小娘子快坐,來人,看茶。」
黃宗玉在正堂內烤火,一見內知將那裹著兔毛披風的女子帶著走上階來,便立即道,「快,快讓倪小娘子進來烤火,別凍著了。」
倪素搖頭。
但她本可以不必那麼辛苦。
倪素說道。
「我不成親,與誰都不成。」
那個名喚青穹的青年生得有些怪,張小娘子起初並不敢與他多說話,但見他不知從哪兒搬出來個沾滿濕泥的木箱子,她還是忍不住問了聲,「青穹小兄弟,那是什麼?」
徐鶴雪並不知自己究竟在哪裡,天黑如墨,他的雙眼已經不能視物,他靠坐在堆砌著冰凌積雪的樹蔭里。
老夫妻兩個正說著話,卻聽內知來報:「主君,有位倪小娘子想見主君,便是那位主君為其親自題字送匾的倪小娘子。」
「難道,你要絞了頭髮做姑子不成?!」
「小娘子何必言謝,」
倪素將柑橘與人蔘交給了內知,她在炭火盆前坐定,「民女今日前來,是為答謝黃相公贈匾題字。」
暖黃色的一道光投來,那光影照得雪色晶瑩,那是一盞琉璃燈,流蘇穗子碰撞著發出清脆的聲響,提燈的女子一身衫裙殷紅,hetubook.com.com她跑得急,身上的披帛被風捲去,她也不管,只提著那盞燈,徐鶴雪見她近了,才看見她抱了滿懷的香燭。
黃宗玉面上溫和的笑意已收斂殆盡,「節,為倪公子而守?」
「黃相公可聽過倪公子的事?」
黃宗玉挑起眼皮瞧她一眼,「你聽我一句勸,她入了咱們家,對咱們而言,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一來,是全了官家與娘娘的恩典,二來,則是我之前在雍州的事上沒有表態,二郎娶了她,御史台彈劾我的摺子也能少一些。」
她穿著喜服,卻出現在這裏。
倪素雙手攏在袖中,卻依舊僵冷得很,雪粒沾了她滿鬢,她看著面前的這個年輕男人,笑了笑,「那麼,你的回答,也就是我的答案了。」
周挺沉默片刻,將金簪收回,風灌了滿袖,他平聲道,「官家的旨意應該很快就要下來,你我只有先一步假成親,一年後再和離,如此才能逃過這一劫。」
「倪小娘子,求你快救救我母親!」
黃宗玉立時從她的言語機鋒里察覺出一絲不尋常,他立時盯住這個女子。
他說的是這一日。
「我是跟隨倪公子去的雍州,我與他雖未成婚,卻有定親之實。」
記憶里,她兒時常見母親戴它, 但隨著她與兄長長大,隨著父親意外離世, 母親的衣著越發素凈,金銀首飾也少了很多精緻的式樣。
踩踏積雪的沙沙聲由遠及近,很像是他所期望的夢,但隨著那步履聲越來越近的,是模糊落來眼前的一片光亮。
枯枝的積雪被風吹得灌入他衣襟與袖口,他也全然不知,他的溫度,原本就比這凋敝的嚴冬,還要冷。
林氏已驚得說不出話。
蓮花如簇, 蓮蓬荷葉栩栩如生。
「不知道。」
只是,她那一身衫裙雪白,烏黑的鬢髮間也只簪著珍珠。
「黃相公不知,原先我的醫館十分冷清,」倪素接來女婢的茶碗,雙手捧著,「是您贈的匾,讓我的醫館才有如今這般光景。」
林氏心朝她露出一分淡笑,隨即吩咐身邊的女婢。
「孝為汝母而守,」
「不成親了?」
青穹盯著箱子。
黃宗玉雙手撐在膝上,面上帶點笑意,「能得沈知州那般稱讚,我便知你不是個一般的女子,你在雍州為軍民所做的一切,官家看在眼裡,我亦看在眼裡。」
倪素始終捧著茶碗,卻並不喝。
「此事你不必擔心,」
一直到月上中天,青穹搬來許多的蠟燭連忙接續起倪素點過的燭火,但他卻不知這樣對徐鶴雪有沒有用。
倪素停步,轉身。
倪素微微一笑,將茶碗放到一旁,站起身,朝黃宗玉與林氏作揖,「倪素這便告辭。」
「不必了。」
黃宗玉坐在折背椅上,看著她。
倪素幾乎是
和圖書在看見它的那一刻便立時想起,她的母親似乎也有一支相似的金簪。
寒霧濃濃,雪落滿肩,周挺站直身體,「是。」
她仰望著樹蔭里的人,眼瞼濕潤,「我們就如此一生,好不好?」
青穹嚇得不輕。
它們浮動著,猶如螢火。
「做什麼姑子,」倪素笑著搖頭,「青穹,你去將咱們的柑橘收拾一些,我記得還有一顆人蔘我去找。」
「倪小娘子?」
四周寂寂,唯有風雪撲簌。
倪素立即讓那男人將張小娘子的母親扶到屏風後面的竹床上,婦人臉色煞白,人卻還是清醒的。
倪素接過他的話。
林氏坐在一側,正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個女子,她禮數周全,也不露怯,一身風致,模樣也出人意料地好。
她倏爾抬起頭來,眼瞼微紅,浸著濕潤的淚意,張小娘子一瞬愣住,卻聽她啞聲道,「可否借你的衣裳一用?」
周挺「嗯」了一聲,再多的話被他按壓下咽喉,最終,他只道:「若有難處,你一定來夤夜司尋我。」
倪素鼻尖發酸,卻笑了笑,「那你躲在這裏做什麼?」
「只你當二郎是個寶,他這個歲數了,還見天兒地給我添堵,」黃宗玉半眯著眼睛,抿了一口茶,「那倪小娘子一個弱女子,敢在雍州那樣的地方治病救人,要不是他們這些醫工在,雍州城的軍民早就讓耶律真用瘟牛給染上病,病死了!再者,能被那沈同川如此盛讚的小娘子,你還用『小門小戶』,『配不配』這樣的話來輕賤人,實在不該。」
黃宗玉的正妻林氏服侍在側,「我聽說,那倪小娘子不過就是個雀縣來的孤女,小門小戶,如何與咱們二郎相配呢?」
她穿得過於素凈了。
景安,靖安。
夢裡什麼也不要有,如此,他也就什麼都不想。
倪素應了一聲,才起身,卻覺得腰側的獸珠忽然燙得厲害,緊接著眼前一黑,她一個踉蹌,隱約聽見青穹與張小娘子的喊聲,隨即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周挺眼底流露一分詫異,「那你要如何?果真要嫁給黃立?倪姑娘,他……」
「倪姑娘快來吃飯!」
懸在半空中的那顆獸珠不動了,倪素鬢邊帶著細汗,她抬起頭,在那片黑壓壓的樹蔭里,發現四散跳躍的瑩塵。
倪素想了想,問他道,「小周大人可還記得,之前我在吳府門口發現了兩枚銀針,並將它們交給了你?」
但此刻,徐鶴雪很希望自己能夠有一刻睡著,哪怕只一刻。
被搬進后廊里來的箱籠撤了紅綢,又都被人搬了出去,那媒人也沒有再露面,周挺轉身要往正堂外面去,卻又倏爾止步,他回過頭,看向那個裹著厚實的絨毛披風,身形卻依舊纖瘦的女子,忍不住關切一聲,「你自己,可以嗎?」和-圖-書
「主君,官家果真是這麼個意思?」
那是一支蓮藕金簪。
青穹與張小娘子慌慌張張地將她扶到後面去,又請了對面藥鋪阿芳的父親來瞧,阿芳父親雖是經營藥鋪的,卻也不是不通醫理,知道倪素只是疲累所致,青穹與張小娘子都鬆了口氣。
他本該止於此,卻禁不住脫口而出,「為什麼?」
「不是。」
倪素快步回去,才進正堂,便聽見張小娘子的哭聲。
被這位西府相公以如此銳利的目光逼視,倪素卻依舊顯得很是鎮定,「我守孝,亦守節。」
黃宗玉支起身,笑了聲,「曹操還真就來了?快請她進來!」
他在樹蔭之中,緊緊地盯住她。
「多虧黃相公為我題字,如今我醫館中常有病患,便先不叨擾了。」
「這又豈是我的功勞?而是如今雲京的百姓們都知道倪小娘子你在雍州的義舉。」黃宗玉鬍鬚花白,說話間微微顫動。
倪素出了黃府,雪粒子擦著臉頰雖冷,卻令她神清氣爽,她裹緊披風走回南槐街,遠遠地便看見一個身形魁梧的男人背著一名婦人進了她的醫館,那跟在後頭的,是穿著一身紅衣的張小娘子。
倪素垂下眼帘,盯著自己雪白的衣袖。
張小娘子也並不敢走,她將母親就安置在前面正堂里的竹床上,自己兩頭跑,一會兒照顧母親,一會兒又來看看倪素。
「見過夫人。」
他是願意為她遮蔽風雨的人,卻並非是與她同擔風雨的人。
青穹端著一碗熱湯麵從後頭跑來,「這一日你都沒怎麼用過飯。」
他驟然睜開眼。
倪素去黃府後,他自己在家時就發現了這個箱子,只是張小娘子帶著母親來,倪素一直在忙,他也忘了這件事。
黃宗玉看著她轉身朝門外走去,他忽而開口,「等等。」
屋中明燭,而供果在香案上成堆,倪素看著那隻空空的葯簍,片刻,她將獸珠隨身帶著,便去找人蔘。
倪素一番折騰下來,確定她只是一時急火攻心,她寫了藥方子,交給張小娘子去抓藥,又用了傷葯來治她母親額頭上的抓傷。
正堂內近乎死寂,唯有炭盆內時有噼啪聲作響,外面風雪更盛,黃宗玉定定地審視著這個年輕女子,半晌,「的確應該。」
「上哪兒去?」
拒絕他的幫助,僅僅依靠她自己一個人,她可以擺脫這一樁宮中娘娘意欲強加給她的婚事么?
洪流湯湯,而逆流直上之人,一定會很辛苦。
滿鬢的雪水順著倪素的發尾往下滴落,「徐鶴雪,我有很多香燭,我可以養你很久,也不懼人鬼殊途……」
乍一聽「倪公子」三字,黃宗玉點頭,「這是自然,雍州的軍報,還有沈知州的奏疏,都說得清清楚楚,雍州城之所以能夠守住,多虧了一位倪公子,只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