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從來都無懼這樣的艱辛。
屋中紅蠟如滴,一個剪破的囍字歪歪扭扭地粘在那道素紗屏風上,徐鶴雪倏爾停步。
很輕,很輕的一下。
她溫熱的鼻息輕拂,徐鶴雪幾乎一瞬抓緊膝上的衣料,又聽見她說,「我喜歡聽你這麼叫我。」
「我說過,要把它給你。」
「要撞樹上了,徐子凌。」
徐鶴雪心頭一震。
倪素伸出手指,輕點一粒瑩塵, 「徐鶴雪, 你下來。」
「倪阿喜,你為什麼覺得不會有人比我更好?」
雙臂收得很緊,將她攬在懷裡。
徐鶴雪清淡的眼眸里流露一分迷茫。
又是積雪淹沒春花的冷冽氣息,倪素在幽幽浮浮的瑩光里看他,不同於他平日里那般衣冠嚴整,總要得體,總要禮數自持的模樣。
他察覺到她柔軟而溫暖的手掌包裹而來。
倪素搖頭,笑著抱住他的腰。
「是我想這樣做,是我想要觸碰你。」
倪素看著他,烏濃的幾縷髮絲在他耳側,他頸間皮膚冷白,血管淡青,突出的喉結嶙峋,難耐地輕滾。
她的手指,終於逼出他的一聲:「……是。」
風雪拍窗,室內寂寂。
倪素看著他。
倪素雙足僵冷,膝蓋仍舊在痛,她一腳陷進塌下去的積雪裡,身形不穩,徐鶴雪幾乎是立時伸出手,卻不料被她攥住手腕。
她的臉頰燙紅,聲音里卻裹著一分新奇。
倪素的下巴抵在他的肩頭,「你從沒有困住我,你甚至是那個最希望我自由自在,而非囚鳥的人,對嗎?」
倪素的聲音倏爾離他很近,就湊在他的耳廓,「我記得,那是你要背著你的潑辣夫人,藏的私房錢。」
一個活著的人,在與一個死去的人談及「一生」,徐鶴雪幾乎是頃刻間轉過臉來, 他垂下眼帘,看向底下的女子。
但徐鶴雪也很清楚,若那位周副使僅僅只是存著為倪素解圍的心思,他本不必送出其母的用物。
徐鶴雪應了一聲。
「倪素?」
倪素看著他,忽然笑起來,「你在幽都百年,是不是將人間男女成親的規矩都忘得很乾凈?」
倪素走到他的面前,「我盯著看,是因為想起了我母親,母親曾也有一支相似的金簪,我看見它,才想到我應該如何躲過娘娘的算計。」
暖到令他顫慄。
「你冷不冷?」
她指腹很輕很輕地經過那道傷疤,徐鶴雪仰頭,他的面容依舊蒼白,他沒有聲息,也不會臉紅,只是繃緊下頜。
他問。
倪素坐在床沿,低頭看著徐鶴雪捲起她的綢褲,她的膝蓋已經從紅腫變得烏青,他冰涼的指腹揉著藥膏在她hetubook.com.com膝上,他忽然說,「倪阿喜,我很慚愧。」
「你可不可以,分給我一點時間?」
此刻,他朱紅的內袍是鬆散的,衣帶盡解,即便是死了,他也依舊擁有那個十九歲少年將軍的身軀,即便還有未消的傷痕,也依舊年輕而漂亮。
她越來越近,提著燈盞,抱著香燭,走到這片樹蔭底下來,風吹得枯枝上堆積的雪如簇落下,掃過她的鬢邊,沾染她殷紅的衣襟。
徐鶴雪聽見她的聲音,又抬起眼睛,她唇色如殷,帶著一分笑意,「我與他說,我為母親守孝,亦為一人守節。」
倪素將屋中的燭火都按滅了,屋中只余從欞窗外掠來的月華與徐鶴雪周身浮動的瑩塵,但他的瑩塵照不亮他的眼睛,只能讓她藉著這浮動的微光而走回他的面前。
那顆消失的柑橘, 為倪素換來一場夢。
她輕柔的聲音像是一種無端的誘引, 幾乎是在徐鶴雪還沒有反應過來之際, 他的身體已先一步化為淡霧從樹蔭里下落,又轉瞬凝聚出淡薄的身形。
徐鶴雪站在那兒,聽見她的聲音,才恍惚回神。
他也不難從倪素的隻言片語中釐清整件事情的脈絡。
徐鶴雪摸了摸她的頭髮,「亦不願你為我所困。」
「怎麼不叫倪阿喜了?」倪素彎身湊近他。
「沈知州在奏疏里提到我,貴妃娘娘因此而召見了我,因我不肯為她開方,所以令我罰跪。」倪素換衣裳換得急,抱了香燭,卻忘了帶火折來,如今她提在手中的琉璃燈也暫時不能用,幸而今夜雖雪重,但他們還有滿天繁星與郎朗月華作伴。
「可是徐子凌,」
倪素凝視著他蒼白無暇的面龐,「人鬼殊途,而殊途亦可同歸,不是么?我之所以與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即便你不在我身邊,我自己也可以好好地活著,你離開我,我一定會難過,但難過,卻並不會讓我失去對生的期望。」
他一震,輕喘一聲。
徐鶴雪輕應一聲。
「什麼?」
徐鶴雪發覺她步履遲緩下來,似乎有些不便,他抬起眼帘,「你怎麼了?」
他一直迴避這滿室區別於往常的紅燭,甚至於連屏風上那個剪得破損不成形的囍字也不曾多看,可她步步緊逼,令他避無可避。
「我知道。」
「我們就要此刻,好不好?」
她說,「徐子凌,你是逆流而上的人,我也是,你知道我的脾性,若不是真正理解我,相信我的人,我寧願自己一個人也不要什麼郎君,女子這一生,又不是一定要囿於情愛。」
「我不願你為世俗www.hetubook.com.com
所困,」
她說著,將獸珠放到供果中間,抽出幾根立香來用火折點燃,縷縷白煙繚繞,「今日,你是不是看見小周大人了?」
「是……」
這實在太像是徐鶴雪慾念所化的一場幻夢。
「所以我今日去拜訪黃相公了。」
他蒼白的面容上其實沒有什麼表情, 那樣一雙眼睛也依舊清冷,唯有瑩塵如簇,幽幽浮浮, 鋪陳半空。
滿懷的香燭與握在她手中的琉璃燈都落了地,幸而積雪厚重,燭焰熄滅,而燈盞未碎。
倪素的髮絲偶爾拂過他的側臉。
「郎君」二字落來徐鶴雪的耳畔。
倪素平靜地說。
夢中,她在恨水河畔, 荻花叢中,遇見了獸首人身的幽都土伯。
「不是。」
「因為你,我更知生的可貴,你不在,我也會過好我自己的日子,完成我與兄長的心愿,但遺憾,若能少一些,我還是希望少一些。」
「我們之間的不一樣,僅僅是生與死的差別,」
徐鶴雪一張臉上依舊毫無表情,「不只是吳岱,害靖安軍者,非只一因,非只一人。」
鵝毛般的雪掃過檐下的燈籠,那不是倪素所點,南槐街上鱗次櫛比的燈影映在徐鶴雪神采空洞的眼底,他認真地聽著她的聲音,背著她上階,從前堂到后廊。
倪素的眼皮紅紅的,她看著一縷淺發落在他臉側,他一雙眼睛剔透而乾淨,她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她低下頭,貼上他冰涼柔軟的唇。
「我沒有看。」
倪素「嗯」了一聲,說,「我用一輩子的香燭,做嫁妝好不好?」
烏黑的髮髻簪著珍珠金步搖,並不是那支蓮藕金簪。
徐鶴雪一言不發,只是抬起頭仰望著她,他不知道她唇上的口脂因為她的吻而揉淡在他的唇角。
「你還沒有回答我。」
短暫的氣聲,毫無神采卻有些濕潤的眼睛,剝離了清冷如霜雪的表象,昭示著他的慾念。
倪素看見銀白的光猶如銀蛇游弋,纏繞著他們彼此交握的手,又轉瞬消失。
「倪阿喜……」
可是忽然間,
徐鶴雪猛地伸手將她禁錮在懷中,他顧不得自己的懷抱這樣冷,雙唇輕吮她的唇瓣,生澀而小心。
懸空的獸珠落回倪素的手中, 她一步, 一步地走向他,「土伯大人告訴我, 他交給了你一樣東西,可以讓你暫時擺脫你我之間的禁制, 對嗎?」
倪素將臉埋到他的肩,臉頰貼著他的,「徐子凌,你千萬不要覺得這樣是在毀我傷我,真的不是。」
「我們回家。」
因為知道你冷,所以才抱你。
半晌,徐鶴雪喉和圖書結輕滾,「你知道,我與你不一樣。」
想要與他一生,是很難的事。
「好冷啊。」
她端詳著他身上那件朱紅的內袍,伸手拉他起來,將他帶到香案前,立香在燃,那顆獸珠在供果上靜靜地躺著。
相較於鬼魅,徐鶴雪覺得自己此時更像是一個傀儡,只是聽見她的聲音,被她這樣擁抱,他心中的慾念就會化為她牽在手中的絲線,而他心甘情願,被她掌控,受她約束。
「招你回來的人,」倪素一字一句,「讓你甘心依附的人。」
她仰望著他,「我怕錯過此刻,我們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他在黑暗裡,捧住她的臉。
徐鶴雪抬頭,清冷的面容上依舊沒有多餘的情緒,卻說,「我的不敢,令你走向我,走得很辛苦。」
「幾乎沒有人會在收到聘禮的當日就急著成親,」倪素眼睛彎彎的,「還有,你為什麼會覺得我會答應他?」
他難捱,又難以自持地顫慄。
徐鶴雪一下盯住她。
這些,他都不知情。
「土伯大人與我說,只要我觸碰你,他交給你的東西,就會暫時失去效用,是嗎?」
徐鶴雪背著她,受她指引,一步一步地朝前走。
倪素終於走近他,「還有時間,不是么?你能不能……再等一等?」
「你總是自省,總是自損,生時光明磊落,死亦赤誠為人,你說你敬佩我,其實我心中更敬你,」倪素握著他的手腕,「雖人生不過半數,但我確信,往後此生,對我來說,再也不會有比小進士將軍更好的郎君了。」
在她的面前,他不知所措的時候,總是如此柔順。
風雪呼嘯,瑩塵亂浮。
他的克制與謹慎都因為她的眼淚,她的話而蕩然無存,他神思混沌,與她跪在香案前,他朱紅的衣擺與她的喜服幾乎融於一色。
「你為什麼要把它給我?」
她的笑聲落來,徐鶴雪方才發覺自己的瑩塵像煙花一樣四散跳躍,他所有的心事,無處可藏。
他說。
雪白的袍衫上都是乾涸的血痕,沒有新傷浸濕衣襟的顏色, 「你不要我做那個人了嗎?」
他難有血肉之軀,不能像一個活生生的人,在郎朗日光底下,堂堂正正地走到她的面前。
他返還陽世,本是棲身於她的檐瓦之下,他身無長物,連乾淨的名聲也沒有。
「嗯。」
徐鶴雪靜默片刻,撇過臉,說:「你盯著它,看了很久。」
紅燭搖曳,暖黃的燈影之間,徐鶴雪久久地望著她,他伸出手,抹去她面頰的淚珠。
幾縷亂髮微盪,也不知過了多久,徐鶴雪動了動顏色淡薄的唇:
徐鶴雪不
和圖書知所措,步步後退,直至退無可退,他踉蹌一下,坐到了床沿。
幽都土伯交給他的東西,雖能暫時讓他不必依靠招魂者,卻要讓他付出自損神魂的代價。
他只是看見她忽然又彎起眼睛。
「你看見他送來的東西了?還看見什麼了?」倪素回過頭,「是不是還看見,他遞給我他母親的用物?」
「別看我。」
徐鶴雪難捱地想要躲開她的手。
徐鶴雪眼前驟然漆黑。
他會更加肆意地擁抱她,親吻她,牽著她的手,陪她走很遠很遠的路。
大雪紛紛, 簌簌而落。
因為她也是逆流的人,所以她這一路走來也如此艱辛。
他說。
「貴妃做什麼了?」
徐鶴雪怔怔地望她。
窸窣的衣料摩擦聲中,倪素的手停在他的腰側,那裡似乎有一道傷痕,已經結痂,卻不見好,「聘禮嗎?」
「那個箱子,就是你兒時埋的那個嗎?」
什麼?
忽的,
徐鶴雪身形一顫,即便這雙眼睛什麼也看不見,他也還是忍不住低下頭,下頜倏爾碰到她發間的飾物。
她在笑,眼淚卻從眼眶跌出來。
若可以,他多希望自己可以伴著她走,哪怕是草木,哪怕是微塵。
她說的每一句話,幾乎都在碾碎他的理智。
他聲線發顫。
徐鶴雪聞聲,步履一頓。
她的擁抱讓徐鶴雪更為真切地感受到她身上的溫度。
她定定地看著他,「你要去殺吳岱?你要引魂入幽都,用你自己作為代價,對不對?」
可是寶塔里的冤魂,已經等不了他太久。
他也不知她究竟因為什麼在笑,他想抱她,於是就這麼做了。
她俯身的剎那,他順勢上去,這雙眼什麼都看不見,可他還是輕輕地吻住她,生澀的唇齒糾纏。
「那你想讓我將它當做什麼?」
倪素握著他的手,與他一起對著香案上的獸珠跪下去,「我答應過土伯大人,要一生供奉他。」
他齒關微顫。
寒風鼓動倪素殷紅寬大的衣袖,她原本白皙細膩的腕骨已被雪粒子擦出一片紅。
徐鶴雪雙手按在膝上,喚她。
「不是。」
「倪阿喜,別抱我,我身上冷。」
但倪素在跟著獸珠找到他的那一刻,還是那麼說了。
「就因為我盯著那支簪子看了很久?」
「是。」
她說。
背上的姑娘在提醒他,「往左一點。」
「我知道你不是不敢。」
這一生,她有很長的路要走。
「你的腿怎麼了?」
她極力壓制著滿腔翻湧的酸澀,「我們還未到絕處,這是你曾經對我說過的話。」
明亮的燭火透過欞窗,朦朧的光影落入他的雙眼。
她與他說著hetubook.com.com這樣的話,徐鶴雪卻感覺到她的手落來,他看不見,感官卻異常敏銳地跟隨著她的舉止。
「我知道。」
「你心裏如何想我,我都知道,但是我想告訴你,你即便什麼都不與我說,你離開,我一樣會很想你,既然都是一樣的想,為什麼我們要辜負現在還能在一起的這些時間?這世間有沒有永恆我不知道,我們能過好眼下,就過好眼下吧。」
她在說謊,徐鶴雪卻不知該如何應對,他一手勾住她的後頸,將她壓下來,緊緊地束縛在懷中。
「你是覺得,反正你遲早要走,所以無論付出什麼,在你看來,都沒有所謂是嗎?」
倪素用額頭抵著他的額頭。
「娘娘有意為我與黃宗玉黃相公的次子黃立指婚,」屋中有沒燒盡的炭盆,倪素的身體終於沒有那麼冷,「小周大人今日來是想為我解圍,但我並不想因為我自己的這些事牽累他。」
徐鶴雪毫無辦法,他甚至不能忍心推開她,但此刻他所有的克制,所有的隱忍都被她輕而易舉擊破。
但這片黑,卻令他的感官更為敏銳,他感受著她的手指輕輕地摩挲他腕底的皮膚,感受著她的手指穿插入他的指縫,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徐鶴雪濃密的眼睫微抬,他順著那片投來的光影朝前走向那間他的居室。
「但是沒關係,」
倪素被他放下來,她隨著他的目光看去,不由笑了一下,「應該是青穹剪的,看起來還不熟練。」
其實倪素也明白,讓徐鶴雪,讓三萬靖安軍蒙受不白之冤的,從來不是一個人,一件事。
衣帶鬆散,她掌心的溫熱猶如覆在寒冰之上很輕緩地來回。
倪素順勢解開他的衣帶,脫下他的外袍。
他希望她恣意,也一定要開心,她是他心中敬佩的女子,是絕不會因世俗而生懼的女子。
倪素伸出手,勾住他腰側的衣帶。
如果他是一個人就好了。
徐鶴雪聽見自己的聲音。
徐鶴雪渾身僵硬,眼睫抖了抖。
她答。
「嗯。」
「耶律真臨死之前,跟你說了什麼?」她步步逼近,「你找到他了,對不對?」
「我們不拜天地,就拜土伯大人。」
「倪素……」
徐鶴雪眼睫顫了一下。
「徐子凌,我覺得這輩子,我一定不會再遇見比你更好的人了,」倪素眼瞼濕潤,卻是笑著的,「我本想著,不論別人如何,我一定要為母親守孝三年,可是我如今要對不起母親了,因為我怕,」
人鬼殊途。
徐鶴雪對黃宗玉的印象不深,但聽倪素稱呼他為「黃相公」,他便也猜到,在他的老師張敬死後,便是此人接替了副相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