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鶴雪頷首。
「您說得是。」
周挺一時默然。
周挺一手按著刀柄，說。
「我吃，我吃……」
周挺知道她在太醫局中學醫。
嘉王勉強支撐著身體走回去，拾撿碎瓷片中的飯食，忍著心中的陰霾與嘔吐的慾望，一口一口，他強逼自己咽下去。
「我記下了。」
他問，「你還好不好啊昔真？」
「還活著呢。」
苗景貞只得起身，他想說些什麼，卻又不能，那些宦官都在旁盯著，他只得令人給嘉王包紮腳上的傷口，隨後退出去。
宮娥見倪素跟來，便走出去，在外頭站定，「但娘娘的意思是，要你與這位王醫正一起為老主君診治。」
「殿下。」
才宣讀過聖意的宦官面帶笑意地看著眼前的這個年輕女子。
嘉王喉嚨發澀，「可是我吃不下去，昔真，我吃不下去……」
倪素點了點頭，「娘娘身懷龍嗣，她若不鬆口，嘉王殿下就不能解禁。」
「我將這些話說給小周大人聽，就等於說給了孟相公聽。」倪素一邊走，一邊說道。
王醫正搭著個藥箱已走到倪素身邊，卻抬著下巴沒有看她。
「官家不會看著他絕食而死，」徐鶴雪跟著她在宮中，雖不能聚形，卻也能聽見那些人說話，朝堂上的局勢他也知道一些，並也憑此而在心中有了一番推測，「貴妃腹中的孩兒尚不知男女，魯國公，潘有芳之流，絕不會只押寶於她一人身上，但即便如此，朝中也已因為議儲而再分派系。」
貴妃的女婢一走，倪素便回身去收拾了自己的藥箱，她將昨夜與徐鶴雪一塊兒逛夜市買的糖分給秦老醫官一包，「您少吃些，給您的孫女兒吃吧。」
……
「他死了，我就是靖安軍最後一個人。」
「趙永庚，做人不可以懦弱。」
周挺一怔。
宮門甬道之外，風雪瀰漫。
「她是一個明潔之人。」
娘娘？
他跪坐在地，髮髻散亂，一身衣袍沾著臟污，拚命地往嘴裏塞碎掉的糕餅。
天和*圖*書冷雪重，那王醫正腳程又不快，倪素沒一會兒便趕上他，他什麼話也不說，只是瞧她一眼，默默地加快步伐。
「殿下，沒有人害您，」苗景貞想要扶起他，卻被他激烈地推拒，他只好自己喝了一口水，「殿下您看，臣喝了，沒事。」
「也不知嘉王殿下還能撐多久。」
這已經是嘉王不肯吃東西的第三日了。
「嘉王如今還在絕食么？」
「好。」
「今日，他們一定會逼永庚進食。」
門帘一下子被人拉開了，寒風吹得流蘇帘子亂舞，倪素抬頭瞧了一眼，那中年男人走進來拍打了幾下身上的雪粒子，沉著一張臉。
瓷盞落地，清脆又尖銳。
倪素一見周挺，便走上前去，「小周大人。」
吳府的馬車接走了王醫正，卻沒等倪素，大抵是那位王醫正不願與她同坐，她倒也沒所謂，自己往吳府的方向走。
「您若不在，還有誰會記得他們？」
「殿下！」
她咳嗽了好一陣，緩了緩氣息，說，「他們都在九泉之下看著您呢，您絕不可以自棄，您得吃飯，為了他們，您也得吃。」
他有無親族在世， 鄉關何處，這些朝廷都沒人知道，雍州知州沈同川的奏疏也沒有提及。
很適合她。
殿門合攏，遮掩住大片日光。
徐景安。
苗景貞立即去找了一碗水，哪知嘉王一見他手中的水碗，身體立時緊繃如一張拉滿的弓。
「真好看。」
「那我們得快些。」
周挺又怎會不知道。
晁一松走到周挺身邊來，自那日將聘禮搬回，他再不敢在周挺面前輕易提這位小娘子，此時瞧著倪素的背影，他實在沒忍住，「也不知這小娘子是怎麼想的，怎麼就情願給人守節，也不……」
倪素回頭， 應了一聲。
局生之中有些出身杏林之家，家中多有瞧不起女醫的，認為女醫多有謬誤，更有甚者，還訂立家規，不許女醫踏進其家門。
「嗯。」
但眼下勸他用飯是不可能。m.hetubook.com.com
先有靖安軍舊人這幾字先入為主，那麼徐景安這個名字，就變得格外沉重。
周挺聞聲，心下一凜，還能是哪位娘娘，他皺起眉，「你要去吳府？給吳岱治病？」
嘉王妃靠在軟枕上，她斷了葯，太醫局沒有官家或是娘娘的允准，也沒人來診治。
又是一冬，而師友俱去，唯他獨活。
倪素接了聖旨， 再回正堂里，那些方才還與她比試藥學的局生們都不吭聲了， 秦老醫官拿著一塊叆叇， 在瞧手裡的書卷，「你如今到底也算是一個官夫人， 又才得官家的賞賜，他們自然不敢再找你的麻煩，如此也好，你以後在太醫局，也清凈些。」
苗景貞強令他們將嘉王放開，他走上前去，發覺滿地碎瓷，而嘉王銑足，未穿鞋襪，腳底都是血。
那是貴妃身邊的宮娥。
嘉王捂著嘴，眼瞼浸濕。
梳理整齊的髮髻間簪著一支白玉竹節簪。
周挺將她帶到清凈處，「你想做什麼？」
「娘娘口諭，准你入吳府為老主君診病。」
倪素朝他作揖，隨即轉身朝宮門外走去。
「沒有，昔真……」
此事周挺本不該與她說，但此刻她所說的一番話，令他心中生慚。
倪素從他的三言兩語中，看清了朝堂的局勢。
她展開聖旨，鵝毛般的雪花落來墨行之間。
淚意乍涌。
「妾連累了殿下。」
「小周大人，我們一道吧。」
他身上沒有什麼力氣，沒一會兒身子滑下去，靠著門邊。
他穿著白色的交領內袍，外面是一件淡青圓領袍，不同於街上行人的衣著臃腫，他穿得單薄，一步一行，皆有風致。
「無論是因為我，還是因為老師，魯國公和潘有芳都絕不會讓永庚有機會做儲君，無論他們扶植誰，與他們成為一派的舊黨就會擁護誰，而新黨亦沒有選擇的餘地，一旦舊黨擁護的人成為儲君，他們的仕途就都到頭了。」
他回過頭，大雪撲簌，又兩道身影和_圖_書一前一後地朝宮門這處走來，走在前面的，是個穿著官服的醫正，周挺並不認識，那人很快從他身邊走過，周挺只瞥了一眼，在那女子還沒走近之時，喚了聲：「倪素。」
他不顧身下的碎瓷片與打翻的飯食，仰躺著喘息，一雙眼睛半睜著，他神情恍惚，視線掠過苗景貞，掠過那些站在一側，神情冷漠又輕蔑的宦官。
「是。」
驀地，他抬起頭，透過朱紅的窗欞縫隙，他看見外面大雪紛揚，天地清白一色。
倪公子，不過是一個化名。
「所以，他們這些人會極力維護嘉王殿下。」
苗景貞不是沒聽過鉤吻案，他心知嘉王這是心病，被幽禁在此，他一定寢食難安。
「我此前與娘娘提及，我在吳府門□□給你兩枚銀針，想來她一定是讓人在你們夤夜司中問過了，所以今日我才有這樣的機會去給吳岱看診。」
他才要靠近，卻見嘉王伏趴在地，不可抑制地嘔吐起來。
倪素雙手捧著聖旨， 垂首應聲。
「倪素，」他盯著面前的這個女子，「你既以守節之名逃脫了娘娘的算計，又為何還要自己湊到她的面前去？我不管你到底是存的什麼目的，娘娘她豈會真的信你？你怎知她不是又在給你下圈套？」
她盯著這個名字。
她寧願為那個人守節，也不願接受他的幫助。
「你們……」
倪素笑著說。
「你好不好？」
「你這是去做什麼？」
在長案前頭坐著的一名醫正瞧見他這副神情，不由問了聲。
周挺才踏出宮門，卻聽晁一松忽然道。
「我奉娘娘的命，去給其父治病。」
「我們兩頭使力，撐過這個冬天吧。」
「王醫正，您這是怎麼了？」
他顫著聲音，「你們都想害我。」
綿密的針狠狠戳刺著他的心口，耳畔倏爾響起一道聲音：
倪素點頭，隨即拿著藥箱出去了。
待天使一行人離開， 倪素方才站直身體，太醫局其他一齊靜聽聖旨的眾人散去，秦老醫官走到門
https://m.hetubook.com.com口， 見她還站在那兒，便喚了聲：「倪小娘子，快進來， 別凍著。」
新黨保嘉王，就是在保他們自己，為了仕途乃至身家性命，他們一定會不遺餘力，而官家若此時再眼看著嘉王絕食，於他作為皇帝的聲名而言，也絕非好事。
秦老醫官不知自己是何時被她發現的愛吃糖的這個習慣，他笑了笑，接了糖包，「你行事小心些，王醫正氣量小，原先是他在為娘娘的父親治病，你忽然橫插一腳，他是會不高興的，你別惹他。」
重明殿。
虛弱的女聲從裏面傳來，嘉王如夢初醒，他一下起身，顧不得腳上的傷口，踉蹌著跑到那道門前。
「放肆！你們怎敢如此對待殿下？」
徐鶴雪頓了一下，他抬起頭：「希望他，不要違逆君父。」
「您得吃。」
倪素今日在太醫局中還沒聽到什麼關於嘉王的消息。
「那不是倪小娘子么？」
倪素認出她。
周挺沒說話，只是看著她，雪花沾了她滿肩滿鬢，他發現她髮髻間簪著一支珍珠花鳥金簪。
「我知道，」
嘉王獃獃地坐在地上。
嘉王妃李昔真在裏面說。
她說。
倪素在炭盆邊坐下來，想要將被雪水浸濕的袖子邊烤一烤，但目光落在那一團淡霧，她又不自禁地摸了摸髮髻邊的金簪。
「可醜話說在前頭，若老主君有什麼不好……」宮娥到底是近身服侍貴妃的，與他們說話亦拿捏了幾分主子的氣度，「你們二人可都仔細著自己的性命。」
嘉王妃的聲音添了一分力道，「殿下，我們如今還活著，就不要先自己斷了自己的生路，無論娘娘如何待我，官家又如何待你，我們都要撐著。」
內殿是上了鎖的，他進不去，裏面的人也出不來。
徐鶴雪不防她開口第一句就是這樣的話，他有些不太自在地抿了一下嘴唇，卻牽起她的手。
倪素頷首。
嘉王雙手撐在門上，「沒有……」
「……是。」
那位王醫正，他正收拾藥箱，見倪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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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不要怕，這個時候，前頭越是鬧得厲害，飯食里就越是不可能有毒。」
倪素並沒有打算隱瞞。
嘉王不說話，也不看他。
「小周大人應該也知道他是靖安軍舊人吧？」
冷風吹著倪素披風的毛邊，「其實今日就是不在這裏遇見你，我在去吳府之前，也會去找你。」
「官家說， 倪小娘子既與倪公子訂過親，又肯為其守節三年， 那麼追封的賞賜， 也理應由你來接。」
那王醫正沒說話，厚重的門帘子又被人掀開來，那是一名宮娥，她進來只朝裏面一望，倏爾盯住最里側流蘇帘子后的倪素，「倪小娘子。」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貞聽見聲響，便立即踏入殿中去，只見幾個宦官正制著嘉王的雙臂，壓著他，一人捏著嘉王的下巴，將飯食往他嘴裏塞。
倪素卻忽然反問他。
「是。」
「苗大人吶，您以為我們這些做奴婢的敢么？」一名宦官走到苗景貞面前來，滿臉為難之色，「可殿下他就是不肯吃東西啊！」
「守節」二字，令周挺心中澀然。
淡霧在她身側凝成一個人的身形，倪素側過臉望他。
「是。」
「殿下，越是這個時候，你就越是要記著你的老師，還有他。」
「他們給你吃剩的東西就是在欺負你，這回我不幫你，你自己揍他們。」
嘉王撐在地上的雙手筋骨一顫，他忘不掉老師落地的頭顱，也忘不了那個人在雍州所受的一百三十六刀。
「既然知道，你就應該會明白，我到底想做什麼，」倪素語氣平靜，「今日官家下旨追封徐景安，小周大人，你知道我為什麼說他叫做徐景安么？」
苗景貞皺起眉，厲聲道。
她是太醫局中唯一的女子，自然也會面臨諸多質疑。
冬月十九， 正元帝下敕令，追封在雍州誅殺敵將耶律真的倪公子為懷化郎將，然而無人知曉倪公子的來歷， 唯有樞密使黃宗玉從倪素口中得知其真名為徐景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