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
潘有芳攏緊披風。
黃宗玉看見葛讓也趁亂蹬了鄭堅幾腳,他滿頭是汗,匆匆走到孟雲獻身邊,「孟公,您怎麼不勸勸呢?這麼打怎麼成呢?都是大齊的官員,官家如今還不知道怎麼樣呢,他們實在過分吶……」
「殿下。」
嘉王又問。
「哎呀!這是做什麼?」
「你就莫要吞吞吐吐!她喊了些什麼?」黃宗玉有些不耐。
即便忙得厲害,她也沒忘了拿出這件衣裳來做。
榮生從沒見過嘉王如此陰沉的神情,他嚇了一跳,「殿下……?」
雪粒子被風斜斜地吹進來,潘有芳扯唇,朝他無聲地點了點頭,孟雲獻想起那個雨夜,這個人對他說,他絕不會認。
倪素靠在他的胸膛,「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即便我們分離,我也不會自棄,相反,我照舊會做我想做的事,過好我的日子。」
寒風吹得嘉王臉頰麻木,片刻,他喉嚨動了動,輕聲道:
像一個活著的人。
「殿下,快些請人將小娘子叫回來吧!」
「榮生,那宮娥沒多說其它的話?」
嘉王扯唇,「這些事,你理應告訴他,你還應該告訴孟公,保重身體,如今朝中新舊兩黨爭鬥不休,他若不珍重自己,很多人就都沒有了主心骨。」
黃宗玉連忙令官員們將苗太尉拉開。
「你們讓一個以為自己在踐行正道的純臣做了殺死玉節大將軍的刀,而你呢潘有芳?」雪粒子落在孟雲獻的髮髻,「十六年,你片葉不沾身。」
「走吧。」
「我並沒有要怪你,」
可若是吳小娘子在這個時候回宮,一旦她為貴妃作證,事情就不好辦了。
黃宗玉皺起眉頭。
「跟你們,有什麼情誼?」苗太尉用力掙脫拉住他的幾個官員的手,入宮身上不能佩刀,他一時找不著襯手的東西,「我,我……」
「她說她姐姐死得冤枉,說她姐姐撞破了娘娘的壞事,就白白地丟了一條性命。」
樞密院得到消息,蓮華教副教主張信恩前日喬裝入京,欲圖大事。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啊!她一直這麼喊,好多人都聽見了!」
他與孟雲獻擦身而過,榮生在後頭,朝孟雲獻伏低身子,又緊跟嘉王的步履而去。
榮生越說,越有些戰戰兢兢。
裴知遠站定,俯身作揖。
「上面出事了?」
嘉王走進去。
她與徐鶴雪就是在這裏,兩個人一起過。
「但是什麼?」
「官家!」
「我從來不生你的氣,往後也不會,我會一直,一直記得有一個小進士將軍,是我自己選的,最好的郎君。」
「你走吧,徐子凌。」
徐鶴雪端起酒碗,輕嗅了一下,聞到馥郁的香味,但入口卻依舊沒有任何滋味。
「那賤婢口裡不幹凈,說咱們娘娘送了一支鳳鳥寶石金簪給人做信物,」宮娥滿臉憤恨,「可她說的那金簪分明是娘娘賜給咱們家小娘子的!」
倪素從桌下拿出那盞琉璃燈,她吹燃火折,乍聽這番話,她鼻尖的酸澀來得很尖銳,但只頓了一下,她便點燃琉璃燈里的蠟燭。
「武夫!只會動拳頭!動拳頭能解決什麼事?真是有辱斯文!」鄭堅氣昏了頭。
若可以,他無論如何,都想在她的身邊。
泰安殿里雜聲一片,孟雲獻與裴知遠走出殿外,一時間,有一個人跟上來。
嘉王到貴妃宮中時,貴妃正將一隻湯碗摔得粉碎,「給我披衣,我要去慶和殿!我要見官家!」
倪素望著他,他穿著她新做的袍衫,髮髻梳得很整齊,這應該是他覺得最舒適的裝束,得體,乾淨,像一個滿身書卷氣的人。
苗太尉冷笑,「跟你們這樣的人做同僚,老子覺得噁心!」
「這個蔣先明,竟將官家氣得嘔血,他實在是……」黃宗玉喃喃幾聲,立時便朝泰安殿外走去,「我得趕緊去慶和殿外頭候著。」
看來,今日泰安殿上的情形,終於令葛讓下定決心了。
青穹喉嚨哽得厲害,只得夾菜掩飾自己。
宮娥沒說話,看向貴妃。
「那宮娥一邊跑,一邊喊了些話……」
「苗m•hetubook•com•com太尉!」
他抬起頭,一笑,「孟公,您與我,也曾同過路,如今,就各自珍重吧。」
猶如一道深邃的鴻溝。
「孟公,我早與您說過,十六年前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蔣先明的話音方落, 泰安殿中鴉雀無聲,百官分立兩側,呼嘯的凜風裹著雪粒子從大開的殿門外湧入, 地面越來越濕潤。
潘有芳說著,恭謹地對孟雲獻俯身作揖,風雪吹得人耳朵麻木,「立譽謹記孟公教誨,很遺憾我再不能有這等清白的立場,我也不會自辯。」
青穹忽然出聲。
她說。
「什麼?!」
「青穹……」
「我幫徐將軍找雀縣廚子要的菜譜。」
「敢問娘娘,那宮娥的姐姐,是否真的在您宮中當過差?」嘉王面露憂色。
黃昏時分,青穹悶聲不響,幫著將灶房裡的菜擺上桌,倪素將溫好的黃酒取來,看見桌上的菜色,她愣了一下,看向徐鶴雪,「你何時會做雀縣的菜?」
「殿下……」
孟雲獻語氣篤定,「你太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當年他主動請纓,赴任雍州知州,其中為他說過話,贊同他去的人中就有你,是你,是吳岱,促成他坐上那個位置。」
中書舍人裴知遠看著這一幕,只覺心臟像被一隻手狠狠攥住。
「出了何事?」
榮生點了點頭,轉頭看見嘉王,便走上前,將手裡的紙條奉上:「殿下,這是您的親衛袁罡送來的。」
苗太尉眼見著蔣先明被禁軍押出去,「鄭堅!老子不但要打你,還要割了你的舌頭!同僚?你算哪門子的同僚?」
徐鶴雪看著她,握住她的手腕。
泰安殿里,文臣武官動完口,又動起了手,打得不可開交,黃宗玉連忙讓人去勸,可都沒勸幾句,勸架的官員也在裡頭打了起來。
「誒,苗太尉,話不能如此說啊!豈非傷害同朝的情誼?」丁進等人將鄭堅扶起來,好些個官員都覺得他這話太刺耳,都露出不滿之色。
「殿下,茹兒今晨出宮,怎麼到這個時候還沒回來?」貴妃站起身,掀開帘子出來。
皇家血脈豈能兒戲?黃宗玉滿背冷汗,這些話既被好些人聽了去,如今要止,只怕也止不住。
宦官們一見他,連忙俯身,又對不遠處地嘉王喚了聲,「殿下。」
嘉王只簡短一句。
「但,但是……」
「老子打的就是你!」
她豈是那等愚笨的人!
滿目是紛揚的大雪,徐鶴雪輕柔的吻落在她發頂,「無論我在哪裡,無論我是什麼,阿喜,我都為你禱祝。」
去年除夕,
「即便天下玉宇也許永遠都不會澄明乾淨,但我們這些人也絕沒有放任污濁大行其道,而使日月不明的道理。」
「您寬寬心吧,同朝為官,就沒有不打架的,幾句話不對付,打起來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孟雲獻言辭平靜,「當務之急,是咱們得去慶和殿外等著。」
嘉王輕輕頷首,眼底神情泛冷,好似輕嘲,「娘娘放心,我這就去接她。」
他聲線里藏了一分顫抖。
「這不是辛苦,」
青穹忽然擱了筷子站起身,天色已經黑下來了,夜風吹進廊廡,他臉色蒼白,瞳仁濃黑,「徐將軍,您要走,是嗎?」
「可若吳小娘子回來,那金簪的事不就……」貴妃的物件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拿得到的,所以榮生只能從吳小娘子身上下手。
……
「阿喜,我讓你很辛苦。」
黃宗玉眼珠瞪圓,大驚失色,他一把揪住榮生的衣領子,「這等話,你也敢胡說?還要你這條命么?」
孟雲獻抬起眼,與站在對面的潘有芳對視。
「那奴婢在哪兒?」
她說,「我會過得很好。」
孟公,不要說。
不要說啊。
榮生如實回答。
「鄭大人,」
泰安殿霎時亂成一鍋粥,梁神福慌裡慌張地讓人去太醫局,又趕緊將正元帝扶出泰安殿。
黃宗玉問道。
「好,」
孟雲獻轉過臉,寒風鼓動他紫色的衣袂,他盯住身邊這個人,「董耀死了,可文端公主府的和-圖-書舊案還沒有結束,他用自己的性命維護了我,維護住了這樁案子,」
孟雲獻提起衣擺,往階上去。
他在求死。
苗太尉心中難捱,只得緊緊地咬著牙關。
嘉王抬起臉來,聲音幾乎從齒縫裡擠出,「還能有什麼辦法?到了今日,誰還看不明白,誰若想碰這樁案子,誰就得死。」
貴妃一張面容泛白,語氣里壓不住怒火,「我雖讓人拿住了她,卻是她自己服毒死的!」
徐鶴雪輕易讀懂她字面底下的深意,握著筷子的指節屈起,他望向身邊的這個女子,「阿喜……」
倪素打斷他,坐直身體笑著說,「就當是我們三個人在一塊兒提前過除夕夜了。」
蓮華教源於佛教凈土宗,明面上是念佛信佛,實則是事魔邪黨,糾集信眾,起義造反。
鄭堅抓住他的話頭,「您今日,也要為徐鶴雪平反是么?」
「徐將軍,您要救人,還是殺人,我都跟您去。」
嘉王一怔,「娘娘,這個時候您怎麼能處置她呢?」
「她聽說雁回小築有女子詩社,便想去瞧瞧,約莫入夜,也就回來了,」嘉王說著頓了一下,「娘娘急著找她做什麼?」
「可我要告訴你,」
榮生忍不住道,「殿下,孟相公也很擔心您,盼您好好的,總會有辦法的。」
在漢白玉石階上,孟雲獻站定。
「幸虧娘娘身邊的近侍及時擋了下來,」
嘉王問。
倪素強忍淚意,「我相信我這一生,總能看到這個人世還給你應有的公道。」
徐鶴雪方才出聲,便見他轉身走出廊廡,在院子里漆黑的地方提出來一把柴刀,檐廊底下的燈籠照著他單薄的身形。
「怎麼了?」
「她說,」
「您走了,就不再回來了,是嗎?」
「黃相公!」
苗太尉卻在此時擼起袖子,幾個大步往前,就抓住了鄭堅的衣領子,一拳砸得鄭堅後仰倒地。
「辦法?」
沒說幾句話,嘉王從貴妃宮中出來,正逢一名宦官從夾道那頭跑過來,匆匆在榮生耳邊說了些話,又將一張紙條塞到榮生手裡。
「阿喜,你不要生我的氣。」
青穹乾巴巴地解釋,然後拿起筷子來,夾菜吃了一口,又捧著碗喝了口黃酒,其中的確有很多滋味,但酸酸甜甜的滋味最明顯。
「榮生,往後,你記得多幫我去南郊別苑看看她。」
官家不想聽的話,一定不要說啊。
她口中的茹兒,便是她的那個內侄女。
「我走之後,你要幫我,」
「娘娘聽聞官家在泰安殿嘔血,便要來慶和殿,正逢一個尚服局的宮娥說是來送娘娘新制的衣裳,娘娘心中惦記官家,哪裡還管得了什麼衣裳,哪知才走到御花園,那宮娥卻一直悄悄尾隨在後,手裡握著一把剪刀,竟欲刺殺娘娘!」
倪素緊緊地抓著他的衣衫。
他說。
正元帝久久不言,在旁扶著他的梁神福強忍著被君父狠狠攥握手腕的疼,臉色煞白。
「二位大人,快請上去吧。」
徐鶴雪站起身,慢慢地走到青穹面前,看著他握在手中的柴刀,「青穹,記住你阿爹說過的話,哪怕人生短暫,你也要為自己好好地活著。」
「什麼宮娥如此大胆?娘娘如何?」嘉王上前兩步。
徐鶴雪抬起眼,在銅鏡里凝視她的臉。
黃宗玉不知該再說些什麼,他朝階下看去,心裏正想著孟雲獻他們怎麼還不過來,卻見底下幾個年輕的宦官匆匆忙忙地往階上跑來。
榮生誠惶誠恐。
「他十六歲離開護寧軍,統領靖安軍,飲馬湖一戰,乃至後來奪回燕關千里的每一戰,我都在其中,一個少年,既有勇,又有謀,我又憑何要因為他的年紀而輕視他,不能敬重他?」
立在貴妃身側的宮娥說道,「但她是犯了錯,娘娘才懲治她的!絕不是因為那些污濁的謠言!」
青穹抿緊嘴唇,低聲抽泣。
「拳頭能砸死胡人,你們這些文官的嘴皮子能殺胡人嗎?」
「第一次做,你嘗嘗看。」徐鶴雪在她身邊坐下。
「我敬重徐鶴雪僅僅只是因為他對大齊曾經的功績hetubook•com•com,若他是個叛國逆賊,我為何要為他平反?如今這也不是平反,只不過是將這樁舊案重新拎出來再審一遍而已,」葛讓一步步逼近鄭堅等人,「反倒是你們,如今拼了命地攔著,又是為何?」
「我知道。」
嘉王回過身看著他們,「榮生,我不是讓你們送補品去娘娘宮中么?」
「你喝慢點。」
哪怕化身為風,也一定不以嚴寒傷她。
「你是孟公送到我身邊的人,我知道,你對韓清很是忠心,」嘉王順著夾道往前走,「這件事,你已經告訴孟公了?」
她知道,無論是為了董耀,為了那些關在夤夜司中的六十餘人的性命,還是為了幽都寶塔里的英魂,他都不能再等。
「我沒有處置她!」
「官家!」
「我知道,你不會坐視那六十餘人因你而死,你要救他們,你也要救被困幽都寶塔里的靖安軍三萬英魂,我從來都不能攔你,即便知道你在走一條不歸路,我也只能在你的身邊,看著你走。」
「臣要彈劾御史中丞——蔣先明!」
倪素舉起酒碗,熱霧上浮,她抿了一口,見青穹沒動筷,「今日這桌上可擺了整整十道菜,你怎麼嘗也不嘗?難道在灶房裡吃過了?」
「你怎麼過來了?」貴妃抬起頭,隔著帘子望著他,她神情緊張,「那個賤婢的話,是不是傳到慶和殿了?!」
「好。」
「沒有,她說的話,都是按殿下您吩咐的,」榮生一邊跟著嘉王,一邊低聲說道,「她家裡頭的人奴婢也都安撫好了,殿下放心。」
「私自處置的?」
……
倪素想了想,笑著說,「你問我,我一時還真不知道,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但你記得要多作幾道菜,今晚我們要喝酒的。」
榮生躬著身子,「是啊殿下,但,但娘娘出事了!」
「一碗黃酒之中便藏了人間六種滋味,若有一日,你能嘗到味道,我一定讓你先喝它試試。」
大雪在二人之間紛揚。
強忍心中翻沸的情緒。
徐鶴雪下頜緊繃,他緊緊地抱著她。
「我等皆是文臣,何必去做那等打打殺殺的事?」
這個當口處置了那賤婢,於她有什麼好處?
到了這個時候,他心中的矛盾幾乎快要將整個胸腔淹沒,他既恨自己為慾念所束縛,以殘魂之身,擁有了她,又可恥地想要這樣擁有她。
「苗景貞,快讓梁內侍出來!快!」黃宗玉快步走到殿門處,對那殿前司都虞侯喊道。
青穹總說,他最幸福的時刻,就是吃飯的時候,他最喜歡這個人間的食物。
倪素很快梳好他的髮髻,再將那根白玉竹節簪入他的髻間,她俯下身,在銅鏡里看他,「真好看。」
這一番話,牽扯了多位當年議過此案的官員,知諫院,翰林院,一時不少人紛紛俯身作揖,「臣要彈劾御史中丞蔣先明!」
孟雲獻看著蔣先明,他伏跪在地上,自說過那句話后,再也沒有出聲。
苗太尉忍得雙目赤紅,咬著牙,挽起袖子就要朝鄭堅走去,身邊一名官員急忙攔住他,低聲,「苗太尉,不要衝動。」
廊廡里靜悄悄的。
鄭堅立時俯身,「官家,此時重提此案的人分明就是居心不良!當年這樁案子查就查了一個月之久,是朝中多位官員盡心竭力清查乾淨了的,十六年過去了,難道今日能比當日查得更清楚么?譚廣聞已經畏罪自殺,一個死人是再開不了口的,臣卻不知蔣新明藉著這份所謂的罪書,究竟是為徐鶴雪,還是居心叵測……」
「他沒吃。」
「今日,我也一樣看著你走。」
「如果你還能回到天上去,如果那時你能看見我,你一定要做最亮的那一顆星星,這樣我就知道,我抬起頭的時候,該看哪一顆了。」
「在你看來,我葛讓三十好幾卻圍著一個娃娃打轉好像是羞恥之事,可是我要告訴你,戰場上從來都是真刀真槍,我不與人論什麼年紀,只論打仗,他十四歲放棄雲京的前程,進士的身份,一頭扎到邊關,投身在苗天照苗太尉的護寧軍中。」
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死了。」
徐鶴雪回過身,看向坐在桌前的倪素,「別讓阿喜一個人,這一路來,無論是為她自己,還是為我,都很艱難,有時候,她也會需要有人聽她說說話。」
「我那會兒吃了餅子。」
榮生與他身側的幾個宦官將身子伏得更低,「她說,娘娘淫|亂宮闈,與太醫局一位姓王的醫正有私。」
嘉王沒說話,也沒有動。
「我說是去接,卻沒說接不接的回,再者,吳小娘子也不是不知道,如今,我與她才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貴妃生的是個皇子,貴妃就不會再認她這個內侄女,到時,她也只能跟我一起死。」
她將黃酒打開,每人斟了一碗。
他們跑得急,一個個地凍紅了臉,躬著身子喘著粗氣。
「你們慫包軟蛋!」
「今晚你做飯給我和青穹吃吧。」
裴知遠從嘉王的語氣里察覺出些許意味。
裴知遠與孟雲獻各撐著一柄傘,還沒走近那漢白玉長階,就見嘉王匆匆地下來。
孟雲獻抬步上前,站立在蔣先明身側,他看見君父望向他的眼神,那樣冷沉沉的,浸著血絲。
「臣鄭堅要彈劾御史中丞蔣先明!」
可是如今,他什麼也不能擁有了。
梁神福大驚失色。
「娘娘受了凍,還是不要去的好。」
嘉王將紙揉碎,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一些。
徐鶴雪輕應一聲,「想吃什麼?」
榮生的聲音越來越低。
她說的是做飯,卻又不是做飯。
鄭堅臉色稍變。
黃宗玉想了想,解下來自己身上一件披風,上前裹到嘉王的身上,「殿下,往裡面站一些吧,別讓雪粒子濕了您的衣裳。」
鄭堅一下偏過頭, 一雙眼睛盯住葛讓, 隨即頗為恭謹地俯身作揖,「葛大人, 我怎麼忘了,您當年對徐鶴雪可是忠心得很, 他說什麼, 您就做什麼,那時您好歹也是三十多歲的人, 竟將一個黃口小兒捧得天上有地下無……也難怪您今日,要說這番話了。」
燈火映在她的臉上,倪素提起燈盞,走下去。
「葛大人,所以您也與蔣先明是一樣的意思?」
「今天真的很像過節,」
黃宗玉皺了一下眉,示意他不要多言。
他要殺吳岱,殺潘有芳,引魂火入幽都。
「葛讓。」
樞密副使葛讓在旁,他滿腦子都是那一百三十六刀,「就算是十六年前的案子, 如今發現其中有疑,也不能再提么?這是什麼道理?」
今日,誰都能為蔣先明求情,唯獨孟雲獻不可以,因為他與張敬往昔的情分人盡皆知,他為蔣先明求情,就是在為張敬不平。
貴妃的跋扈,終究給了他們這些人做文章的機會。
丁進不動聲色地與潘有芳對視一眼,隨即朝正元帝俯身,「官家,蔣先明手中的認罪書來路不明,可當年這樁案子卻是鐵證如山,臣以為並沒有再重審的必要,臣丁進,彈劾御史中丞蔣先明濫用職權,欺君罔上。」
嘉王徑自下了階,榮生等人連忙跟上去。
「你做飯,一直都比我做的好吃。」
嘉王沒有否認,只是說,「爹爹嘔了血,如今又在昏迷,太醫局的人正在殿中,我們都沒進去,娘娘就是去了,也不能進殿。」
葛讓說著,看向立在另一邊的苗太尉,殿中許多人的目光也緊跟著他,落在苗太尉身上。
不知為何,這話聽得榮生心中不安,他張張嘴,卻聽嘉王道:「我要出宮去接吳小娘子,你不必跟著,回去吧。」
嘉王展開,垂著眼睛瞧——「樞密院已擬定,今夜子時于城中搜捕蓮華教副教主張信恩,侍衛馬軍司的人已在整裝。」
淡薄的日光在檐上跳躍,檐廊底下覆了一層薄雪。
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倪素將琉璃燈盞遞給他,「你不要擔心我,你知道,我如今有了黃相公的題字,有很多娘子願意讓我診病,還有朝廷追封徐景安的賞賜,那麼多的錢帛。」
「壞事?什麼壞事?」
「你這樣聰明的女子,這世上沒有任何事可以難得到你。」徐鶴雪將一塊栗子雞放到她的碗碟中。
榮生
和_圖_書接著道,「那宮娥見事不成,便倉皇逃跑,跑了半個御花園,她驚慌之下跌到湖裡,但湖中結著厚冰,娘娘身邊的人將她逮住了!」
「蔣先明手裡的罪書,是你讓人給他的,你是要讓他自己往死路上走。」
「哎喲!苗太尉!使不得!使不得啊!」武官們都來拉他。
「臣要彈劾御史中丞蔣先明!」
倪素將下巴抵在手臂上,她近距離地嗅到碗中的黃酒芳香,「任何人,都會有自己不擅長的事,也許這件事對我來說,真的很難。」
倪素看他這樣,不由關切一聲。
正元帝嗓音嘶啞。
倪素為他梳理髮髻的動作沒停。
黃宗玉偷偷地拽了一下葛讓的衣袖,葛讓卻拂開他的手,冷哼一聲,上前幾步,「鄭堅,你上過戰場嗎?你知道你這種慣會耍嘴皮子的人到了戰場上,是會被胡人的金刀割下舌頭來的么?」
「道理?這世上何人不知道理?多的是視而不見,多的是一著不慎,一生為棋子,道理永遠擺在那裡,卻不是人人都肯講理,有故意裝糊塗的,也有落子出了錯回不了頭的。」
孟雲獻俯身作揖,「臣……」
倪素抿緊嘴唇。
方落一個字,眾人各異的目光都緊緊地裹附在這位東府相公的身上,然而就在此刻,正元帝猛地嘔出血來。
倪素「嗯」了一聲,她夾了一塊紅燒栗子雞,栗子香甜,雞肉軟爛,她抬起頭,「很好吃。」
翰林侍讀學士鄭堅回過身,俯身作揖, 「蔣先明輕信謠言,妄下論斷,一樁十六年前已經議過, 定過的案子,此時董耀之流要翻, 他蔣先明也要翻, 這是目無君父, 這是別有用心!」
倪素將春碧色的圓領袍衫給徐鶴雪穿上,手指捏著衣襟一側圓潤的玉扣,一顆一顆地繫上,「這件衣裳,從我回來雲京就開始做了。」
「你們!粗俗!」
「對不起,阿喜。」
「確有其事,」
倪素看他穿著嶄新的錦袍,頭髮還披散著,便將他按到銅鏡前坐下,雙手一邊攏起他的長發,一邊說,「給郎君做衣裳,是一件很開心的事。」
榮生額上冒汗。
風雪之間,孟雲獻傘檐上移,與嘉王目光相接,隨即俯身。
鄭堅被這武夫的一拳砸得頭暈目眩,他坐起身,卻發覺鼻間熱流淌下,他伸手一抹,滿手都是血,他憤聲,「您何故毆打同僚?!」
一轉眼,又是一年。
這話登時便令拉拽苗太尉的武官們不樂意了。
「我們不打打殺殺,誰他媽的守得住國土?靠你們這些玩意兒嗎?」
他低下頭,乾脆扯下一隻靴子來。
天色在漸漸地發黑,院子里點滿了燈火,倪素捧著酒碗,看著自己的碗碟里被徐鶴雪堆起來一座小山。
在這片彈劾聲中,孟雲獻站得端正,他不說話,新黨也都眼觀鼻鼻觀心,沒有為蔣先明說話,也沒有出言彈劾。
百官也嚇得不輕,一個個面露憂色。
徐鶴雪看見了。
「慌裡慌張地做什麼?」
原來這幾人是如今在嘉王身側侍奉的內侍。
太醫局的醫正們已經在慶和殿中待了幾盞茶的工夫,也不見人出來,黃宗玉身上裹了三件披風,卻還是抵不住外頭的嚴寒,他搓了搓手,見嘉王站在一側,始終注視著閉合的殿門,身上僅有一件披風。
徐鶴雪握住她遞燈的手,將她抱入懷中。
「孟雲獻,朕要你說話。」
青穹眼眶紅透,淚意閃爍,「我反正也活不長,但至少在我還活著的這個時候,我真的很想看到您沉冤昭雪,可是死了那麼多人,我不知道我等不等得到,與其這樣,我不如跟著您去!哪怕死了,也是我甘願的!」
他多喝了兩大口。
嘉王深吸一口氣,攥緊了手中揉碎的字條,「抗旨回京那日,我就已經將什麼都想得很明白了,人到了這個地步,又還能有什麼好失去的呢?」
「十五歲,在咱們眼裡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可他在丹原領七百騎兵繞到胡人後方,以七百人之數,折損胡人兩千人,更是活捉了澤冗,若沒有他趁夜奇襲,苗太尉就要在前方與胡人膠著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