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地主也是人

胡驕長長地嘆息一聲,「時也,命也。不論你以前的所作所為,好壞善惡,我沒資格評價,起碼你沒有逃到國外。而是把錢留在地里,留給了三梅人民。我得感謝你!」
胡驕也抽出支煙來,龍有慶攔著他,遞過中華,「他只抽這個。」
胡驕一直很安靜。
偏偏有一人硬是從三米外撞過來,標準的橫著走,把胡驕撞得趔趄幾下,吳有慶「忽」地一下竄過來,把胡驕扶穩,看向對方,還沒開口,對方已經開罵,「操你媽,瞎眼狗……」
門外車聲響起,關門,家裡再次安靜下來,李愛菊早餐吃得很少,早早地放下碗筷,看著兒子。
一把摟起鵑鵑,撞開房間……
胡驕看向母親那雙溫柔慈愛的眼睛,腮幫一陣陣鼓動,「我沒事。」
現在三梅縣可以說萬事俱備,可以想象到,一年後的三梅,從上到下必將實現跨越式發展。
下午上班,胡驕讓黃山塔通知其他縣委副書記,明天早上開個會,討論下一步黨風廉政建設工作具體部署。
胡驕輕輕地嘆口氣,伸出手攬過鵑鵑,兩人相對,看著鵑鵑美麗的大眼睛,「我覺得一切都不真實,父母,兒子,你,很夢幻的感覺。」
胡建國放下碗,站起身,走到兒子身旁,一手按在對方肩頭上,使勁壓了兩下,看向李愛菊,「我走了。」
見胡驕靠過來,那叫李隊的人有點吃不準,今天為了姐夫被查掉的一批電子商品,好不容易才把這位大處長請動,現在出現變故,如果曹金陽怪責起來,事情怕要出現困難。
胡驕笑笑,抽出一支,掐掉過濾嘴,然後遞給杜紅兵,「我知道你們是地主出身,父母長輩受到了不公正的迫害。怎麼說呢?那是個全社會狂熱的年代,不是某一個人,某一個家的不幸,而是整個國家民族的不幸。至少,你們兄弟四個還活著,活著,不是件簡單輕鬆的事情。」
龍有慶親自開車,兩人誰也沒帶,連夜去了南湖。
洗了個澡,換上睡衣,上床,側身躺下,靜靜地看著鵑鵑。
回到房間,鵑鵑還在等著,北北有保姆帶,通常胡驕回來,孩子都跟保姆睡。
龍有慶和-圖-書咬緊牙關,他知道機遇總算來了。能不能成為胡驕圈子裡的鐵杆,接下來的半年,至關重要。
看著杜紅兵在獄警的看護下離開,胡驕坐著沒動,龍有慶敲著桌面,「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這個杜紅兵,真是……稱得上傳奇人物了。一個農民,硬是搞出這麼多錢來,這麼多年啊,難以想象。」
胡驕沒動,靜靜地感受懷中溫香軟玉的嬌妻。
曹金陽坐在一張太師椅上,經過幾下折騰,已經回過氣來,溫熱的毛巾在臉上抹了幾下,見胡驕走到面前,正要再次開罵,卻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胡驕一個人呆在辦公室,有人來全被擋駕,誰也不見,倒是龍有慶打了個電話來,說杜紅兵想見他,問有沒有興趣。
安全方面不用擔心,杜紅兵五十多的人,手腳都有鐐銬,而且是固定在水泥地面的坐椅。
胡驕想想,原本他不打算去見這個膽大包天的土老財,不由得想起昨晚父親的話,去吧,去聽聽他說什麼?
杜紅兵又抽口煙,「如果我要逃,早幾年就到國外了。估計紅衛至死都不會原諒我。能幫我解掉嗎?」
龍有慶有些憐憫他,不打算騙人,「我不知道,因為我是公安局長,不是法院院長。你這種事情……我也不好判斷,應該不會判死刑。真的不好意思。老杜,你還有什麼要求?」
「喝口水吧,不要激動。」龍有慶心裏不忍,這個老頭兒,如果把心思放在政策上,堂堂正正地帶領全鄉致富,應該不止現在的成就,也不會落到今天。
從來沒發現當初母親堅持讓他從事學術研究,是對他多麼理解和關愛的想法。
龍有慶聽得有趣,杜紅兵雖然說得有些亂,但不影響他們的理解。
龍有慶點點頭,腦子裡飛快轉動念頭,從胡驕的表情看,不是想喝一杯花酒,而是心情沉悶所致。
胡驕卻有些憂慮,「這就是我們幹部的思想跟不上,三個鄉有多少黨員幹部?改革開放多少年了?硬是沒有一個人敢檢舉揭發!硬是沒有一個人敢挺身而出!這是個很大的問題,也是個鮮活的教訓!有慶,隊伍建設,將是未來工m.hetubook•com.com作的重中之重,你一定要常抓不懈,堅持下去,公安是政法系統中人數最多的,公安的形象、素質、作風,直接影響全縣的法治建設、經濟建設、城鄉建設、黨風建設等工作。」
比如他稱呼農民為「鋤頭」,而他是揮舞鋤頭的人,但是他又深深地迷戀土地,於是對「鋤頭」相當愛惜。
真是個複雜矛盾的人!
胡驕扒開龍有慶,看向那個名叫曹局長的人,歪著頭,這人他認識,省工商局企業監督管理處長曹金陽。
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但胡驕從這句話里聽懂了他的意思,畢竟胡驕專門研究過黨史,對那段解放后的變革,以及思想衝突,行為混亂的現象,有過專門的思考。
「怎麼了?」
胡驕介面,「這個不成問題,我可以向你保證。」
杜紅兵的眼神是真誠的,「你說得對!我經常這樣想,能從那個年代活過來,已經非常、非常難得。像我們家那樣的大地主,有幾個能活下來?可地主也是人……」
看來整治下邊的人,不能手軟!
龍有慶先開口,「杜紅兵,現在胡書記來了,你有什麼話想說?」
夜深了,遠處偶爾有汽車的引擎聲,鵑鵑不知道什麼時候迷迷糊糊睡去,直到醒來,探手過去,身旁已經空了。
杜紅兵喃喃地說,「地主也是人、地主也是人吶。」
「驕,工作不順,休息一陣吧。」
胡驕看向龍有慶,後者讓專案成員叫獄警來,吩咐一番后,終於解掉了他的腳鐐。
龍有慶擺正姿態,鏗鏘有力地保證,「我局一定貫徹落實書記的指示,從現在起,我們將制定長效機制,搞好黨風廉政建設工作,刻苦煉兵,加強政治學習,扭轉工作作風,重樹人民公安形象!」
看著腳腕上的青紫痕,胡驕看著杜紅兵,這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少年開始遭遇不幸,雖說犯了大罪,可這人本質上並不算壞,沒有因為有錢有勢,在鄉里欺男霸女,橫行無忌,而是一直老老實實、本本份份、心甘情願地當普通農民。
杜紅兵的淚珠子從皺紋滿滿的眼眶中滾出來,「改革之前,我已知曉長嶺的hetubook.com.com礦藏,想起困難時期,那些餓死的人,我當生產隊長,不能讓人餓死。但是我又不想讓人吃得太飽,餓極的人突然吃得太多,會被脹死。也不要他們穿得太好,住得太好,地里的莊稼是根本,不能丟。」
屋裡開的是日光燈,杜紅兵能清楚地看到胡驕,這是第三次見面。
黃山塔心裏一緊,今天書記回來后,眼睛里好像有寒光,讓人不敢觸碰。
要知道他姐夫那批電子產品,差不多壓了大部分流動資金,這要是真的沒收,再加上罰款,姐姐一家子怕是難以翻身了。
其他幾個同伴,見人被踹翻倒地,瞪著龍有慶,胡驕粗略一掃,全是彪小伙,板寸頭,幹起來的話,龍有慶怕要吃虧。
杜紅兵點點頭,「第一次是你剛來三梅,下鄉摸底;第二次是調我在政協,我去跟你彙報過工作。這是第三次,你代表人民,我已經是犯罪分子。」
那叫李隊的看著龍有慶的姿勢,再聽店老闆的話,臉色緩下來,跟另一人去把醉漢扶起來,又招呼抬水來,手忙腳亂。
剛剛龍有慶那一腳,這些人中雖然喝了不少,但都是識貨的,看那架勢和精氣神,應該是系統內的。
胡驕不打算插手政府工作,他在想接下來的時間,一定要加強黨建,狠抓黨員的思想作風,特別是廉政工作,絕對不能放鬆。
看看龍有慶,杜紅兵彷彿回想起自己侍弄的土地,臉上浮現出滿足和美好,「錢這東西,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穿,而且最害人。錢是鏡子,我把它種在地里,地上長出莊稼,我能看到自己的本分,地主家庭出身,沒了地,還算什麼地主?那些錢呀,可以買很多東西,甚至人心,甚至國法。不說這些了,胡書記,感謝你今天來看我,你跟那些人不同,我說不上來,打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願意跟你來往。這就是緣份吧?是緣份。對了,龍局長,我會判死刑嗎?」
回到三梅時,已經接近中午,黃山塔這次沒跟他回去,將整理好的文件送過來,胡驕揮揮手,「讓其他副書記處理,暫時不要打擾我。」
不是街,不是巷。
換個人,不論是誰有www.hetubook.com.com這麼多錢,會全部種在地里,把錢比成莊稼?
龍有慶也不分辨,穩穩地站在胡驕前面,護得很周全,一手摸到腰到,這些天一直在專案組辦案,今天從三梅出來時還沒下班,所以他的佩槍在身上。
胡驕又讓人給他泡杯茶,「老杜,我們這是第三次見面吧?」
那人落到地上,側身蜷縮,哇啦啦地嘔吐起來,嘩嘩的聲音伴著陣陣惡臭。
有兩個估計是店家的人,送行出來,這時見勢不對,反應倒是很快,插|進來,面朝幾人,「先看看曹處長!李隊,問清楚不遲?」
開著車東轉西轉,到了條巷子,露燈下的巷名很有意思,「春光里」。
「老杜,那你為什麼把錢種進地里?那可是好幾億吶!」
杜紅兵慢慢地抽口煙,看向胡驕,「地主也是人吶,胡書記,我一沒殺人放火,二沒搶卻販毒,不用把我老頭子弄得這麼慘吧?這腳鐐少說也有七八十斤。」
胡驕點點頭,深深地看向龍有慶,「記住你今天說過的話!半年後,我會去檢查。走吧。」
看著龍有慶一付獻寶的神秘樣,胡驕也不多問,安然自在地拿出煙,扔了一支給對方,點燃,慢悠悠地吸著。
龍有慶抬腳就踹,對方本來喝得不少,再加上受到專業人士的攻擊,根本沒來得及反應,整個人已經屁股朝後「平沙落雁」。
「胡書記,你不是南湖人,呵呵,南湖最地道的特色小吃,不在那什麼美食城,這裏才有好東西。你放心吧,跟著我,保你喝好,吃好。」
這一點,早有了結論。
他來之前並沒有去南湖公安局的臨時看守所,沒有聽從胡建國的,去看望杜紅兵。
「有慶,這是什麼地方?我在南湖好幾年,從來沒聽過。」
四合小院,管弦樂從路邊的音箱里輕飄飄地飛起來,龍有慶打頭,胡驕四處觀看,很有江南庭院的風格。
杜紅兵慢慢平靜下來,他好像有很多話想跟胡驕說,這些年來,終於可以不用隱藏,可以不用掩飾,把自己做出的成績,取得的成果跟人分享。
在進二道院的正堂時,幾人高聲叫嚷著歪歪扭扭地走出來,胡驕皺皺眉,見龍有慶靠邊,他也讓開身子。www•hetubook.com•com
龍有慶特意讓人買了包中華,把過濾嘴掐掉,遞給杜紅兵,再幫他點上火。
上車后,龍有慶徵求胡驕的意見,要不要回三梅?
別說,如果沒有龍有慶作伴,胡驕一個人來的話還真見不著,龍有慶本身是新成立的專案組副組長,這次案情涉及的錢太多,南湖沒打算主導,但省委不插手,只下了封口令,這事就交由南湖查處。
但是,他的經歷很奇特,由於家人遭受迫害,對黨和國家懷有憎恨,又受到家人的影響,對那時有些瘋狂的農民,是瞧不起、鄙夷的。
鵑鵑的手鑽進睡衣,在胸膛滑來滑去,「北北兩歲半了,時間過得好快,過得好快……」
「謝謝媽,我會的。」
龍有慶找了名專案組成員作陪,在一間詢問室提審杜紅兵。
除非是武俠小說的江湖奇人。
杜紅兵搖著手,「沒有要求,我曉得家頭的那些人,不會受到牽連,他們都是本分人。哦……要說要求,倒是有一個,如果不讓我死,能不能爭取讓我種地去?」
胡驕卻說,「找個地方喝一杯。」
鵑鵑的手突然停下,仰起頭,胡驕的眼淚悄然滑落,她的心突然一陣發緊,一陣抽搐,用力地抱著丈夫,深深地吸口氣,不敢再說話。
杜紅兵的嘴唇有些哆嗦,眼皮不停地眨,抽煙不像之前那樣利索,「我曉得,我曉得……」
小車七轉八拐之後,停到一家民居前,門口一對小石獅,門上兩環銅扣,兩隻大紅燈籠,大門開著,裡頭全是仿油燈的罩子。
可是這麼多年的沉默,讓他不知道該如何組織語言表達。
胡驕吃著早餐,他很想告訴父親,不想再從政。
胡驕上樓,打算跟鵑鵑告別,剛上樓梯,見李鵑鵑躲在轉角處,腳步停下,兩人眼神相觸,走近,鵑鵑緊緊地抱著胡驕,踮起腳尖,聲音低得只有胡驕能聽到,「你好久沒愛我了?難道不想嗎?」
李愛菊微笑著,「讀書,應該是最簡單的事情,單純,充實,而且讓人滿懷信心。不過,你還是要堅持,因為你現在已經成了父親。」
「快三十歲的人了,還像個孩子。」
李鵑鵑摟著他的脖子,將他拉近一些,緊緊地擁抱著,「被爸爸批評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