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讓說道:「曹君,寒舍就在第三里中,請君等與我來吧。」
劉伯不但是里正,且兼職屠狗。
這個院子也是兩進,後頭一進中,建了個閣樓——早在進里前,曹幹就望見這個閣樓了,三層高,是成安里中最高的建築。劉讓站定,說道:「曹君,此即寒舍。」
劉讓說道:「曹君,城陽景王雖極靈驗,但里中若無可通鬼神之士,也沒法立。不然,即便是立了,亦無用也。鄙里有張公,張公出窈入冥,道術高明,因鄙里得能立此祠也!」話到後邊,頗是充滿了驕傲。
劉姓的人多,張姓的人少。這幾個出門的老人都是劉家的人,是劉讓、劉伯的長輩。
「高子」,不用劉讓再說,曹幹等人皆知,當是這個叫劉伯的大個子的小字,也即小名。
這老人年齡大了,老眼昏花,瞧不清曹幹等的長相,問了一句后,就絮絮地與張曼說話,說道:「張師啊,我這腰又疼開了,直都不敢直,夜裡睡覺都得蜷著。我再求劑符水?」
「是你朋友啊?阿讓?」老嫗家對門院中的老人問道。
進到里中后,行人不多,里中的農戶大都下地幹活去了,只有老人、孩子,坐在樹下閑聊、玩耍。看到曹幹等人與張曼、劉讓、劉伯進來,老人們沒來湊熱鬧,和劉讓、張曼打個招呼罷了,幾個孩子好奇地跟在了他們後頭。
成安里的小區按的是二十戶一區來分的,里中共計四個小區。
圍著社樹的圍牆旁邊,有個小小的祠堂。
有條黃狗叫得最凶,衝著曹幹等叫個不止,它的主人是個老嫗。這老嫗輕輕踹了它一腳,罵道:「要是稅吏來了,隨便你叫,阿讓的朋友,你野叫驢子樣叫喚個啥?再叫,抓你給高子!」
張曼搖了搖頭,撫須說道:「區區一里,不足百戶之民,何敢談『人望』二字?」
里中民戶不少,八十來戶。一里的民戶數,佔了益民鄉全部
https://www.hetubook.com.com戶數的近四分之一。因為算是個大里,依慣例,里中被分成了幾個區。每個區相當於後世的居民小區。里有里牆、里門,每個小區也有圍牆、小區的門。——里的門稱為「閭」,小區的門稱為「閻」,又叫「里中門」。
劉伯往前兩步,叉著腰,高聲說道:「劉公有位故友來訪,諸位大父、大母不必驚慌。」
里門在里的南邊,進了里門,沿著南北走向的主幹道,行過兩側的第一區、第三區,再往前,走過兩條主幹道交匯的十字路口,左手第三區即劉讓家所在之區,張曼家也在這個區中。
聽了張曼的話,他說道:「原來是城陽景王祠。張公,我前在東鄉募糧,也曾在東鄉見過城陽景王祠,但只在鄉治見了,于陶公里中未曾見有。卻貴里亦立此祠。」
張曼順著他的視線,向路口邊上看去,在那裡有一棵高大茂盛的樹,樹的外邊修築了一圈不是很高的圍牆。他笑著說道:「曹君,此鄙里之社樹也。」
曹幹笑道:「張公在里中,深得人望啊。」
張曼很謙虛,撫摸著鬍鬚,只是笑了笑,沒有接腔。
——當然,城陽景王祠最多、最出名,除了齊地百姓主觀上同情劉章的遭遇以外,亦有客觀原因。客觀原因便是城陽景王這一系,算是前漢延續時間最長的一個諸侯王世家,存在了一百七十多年,十三年前才被王莽除國,傳了九世十王,同時是前漢分封王子侯國最多的世家,前後分了王子侯國五十六個,主要集中在了琅琊、東海等郡,所以齊地士民祭祀城陽景王在客觀上也具備條件。
依照律法規定,外地人進里,無論是訪友、走親戚、抑或是干別的什麼,都需要登記,需先審察其本地縣寺開具的證明,然後其人之姓名、相貌、身高、身體特徵等等俱需登記在www.hetubook.com.com冊。
秦漢之際,齊地的巫風甚盛,民間信巫者眾多,各類各樣的「私社」、「淫祠」也很多,在其中,城陽景王祠、欒公社是最為常見者,又其間,尤以城陽景王祠最多。直到東漢末年,城陽景王祠在齊地還是很多,曹操在濟南相任上時,做過一件事,即是一舉毀壞了六百余座城陽景王祠。一個郡就這麼多,城陽景王祠在齊地總共會有多少,總共會有多少士民祭祀城陽景王,可想而知。
張曼撫須笑道:「君臨鄙郡,不過旬月,不意君已知鄙地風俗。此是城陽景王祠。」
換個別的外鄉人進里,劉伯勢必是要登記,不過劉讓說了曹幹是他故友,這道程序便就省了。
這老嫗是劉伯的再從祖母,劉伯配合她,到這狗前,呲了呲牙。這狗嚇得不敢叫了,夾起尾巴躲到了院里的桑樹後頭。劉伯哈哈大笑,顧與劉讓、張曼說道:「這兒狗,不識貴客!」
到第三區的門外,閻門虛虛掩著,劉伯上前,把門推開,退到邊上,請劉讓等入。
劉讓請了張曼、曹幹先入,自隨其後,高況等也跟著入進,劉伯最後一個進門。
「社樹」,就是社,是社的標誌。社,是祭祀土地的地方。國有社稷,州、縣有州社、縣社,鄉里亦有社,是為鄉設、里社。當下鄉中的每個裡都有里社。曹幹以前在鄉中務農時,他和曹豐等住的里也有里社。每年好幾次的社祭,以春、秋兩次的社祭最為隆重盛大。曹幹每次都會參与,于貧苦、枯燥的鄉村生活中,春、秋的兩次社祭,堪稱是農人難得可遇的娛樂活動。
他指著問道:「張公、劉君,這是城陽景王祠?還是欒公社?」
抬臉一見劉讓、張曼,這人慌忙下揖行禮。
比之南鄉陶俊家所在的那個裡,劉讓、張曼家所在的這個裡,無論是大小、抑或環境,都要強得多。里中的主幹道路寬敞www.hetubook•com•com,兩邊隔幾步便種有一棵道邊樹,多是果樹。時當初夏,綠葉成蔭。幾棵杏樹的花期未畢,正在開花,與邊上亦花簇滿枝的流蘇樹相映成趣,涼風拂來,清香撲鼻。
劉伯的安撫之言起到了效果,這幾位老人不再慌張,紛紛走到籬笆內邊,打瞧曹幹幾人。
這會兒聽到劉讓誇讚張曼,一個膽子大的男孩子大聲說道:「我阿父的病,就是張師祈禱城陽景王,給我阿父治好的!」拽過來個小男孩,說道:「還有他阿兄的病,也是張師給治好的!」
里正是斗食之吏,俸祿少,劉伯家的地也不多,偏偏他家的人口多,他的父親已經去世,家中一個老母、一個妻、六個子女,子女最長者亦尚未成家,日常用度不足,只能幹點兼職。
城陽國,即樊崇等而下所據之地,總計才四個縣,怎能與整個趙地相比?在誅殺諸呂的過程中,劉章功勞尤大,卻只得了小國之封,齊地的士民可憐他,認為他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於是後來,齊地士民便皆為其立祠。至而今,「城陽景王祠」可以說已是遍布齊地的郡縣鄉里。
「張公」,稱呼的是張曼。「阿父」,稱呼的是誰?劉讓么?劉讓年才二三十歲,此人最少已經四十,卻呼劉讓「阿父」?轉念一想,曹幹等人也就不以為奇了。這人與劉讓定是同族,同族之間,年長而卻輩分低的現象並不少見,這人與劉讓的關係應就是這般。
張曼微笑說道:「老公,我今兒個怕是沒空。這兩天吧,我抽個空兒,專來看你!」
曹幹跟著劉昱到東海、沂平雖然還沒有太長時間,可是所至之處,凡郡、縣、鄉、里,見過的城陽景王祠已是許多,齊地百姓對城陽景王的崇拜程度,他已是大致瞭然。
這個男孩子應了聲諾,叫上另外幾個孩子,掉頭跑開,回家提水去了。
路兩邊的農院中,不斷有人從屋中出來,或是老人,和圖書
或是本在紡線的婦人,劉讓、張曼與他們一路說著話,引著曹幹等到了一個院子外頭。
方士與巫祝是一回事,今之方士,即是自古之巫祝演變而來。于當下的主流社會中,巫祝的地位已不高了,以張曼的言行,他應當不是專職的巫祝,可能是需要的時候,他客串一下。
曹幹扭臉看了看劉讓,高況三人亦皆各訝。
里內的主幹道與大部分的里一樣,總共兩條,一條南北走向,一條東西走向,兩條主幹道匯于里的中心。四個小區,分別位置在這兩條主幹道隔成的四片區域中。
成安里的居民,由兩個姓組成,一個劉姓,一個張姓。
「欒公社」,欒公指的是欒布。
劉讓恭敬地答道:「是,阿父,是讓昔年去魯郡遊學時結識的故友。」
里中小區,有的是十戶一區,有的是十五戶、二十戶一區,通常都是五的倍數,因為一里之中,里正以下,還有什伍之編,五戶任一伍長,十戶任一什長,協助里長管理里中的安全等項。
城陽景王,指的是前漢的城陽景王劉章。
「不必驚慌」?曹幹等雖是生人,可也不需要用「不用驚慌」來安撫這幾位出門的老人吧?
他現在所看者,不是這棵社樹。
只聽這人口中說道:「阿父、張公,你倆回來了?」
劉讓示意了下劉伯。
劉讓點點頭,叫他起身,給曹幹介紹,說道:「他叫劉伯,是我的族子,現為鄙里之里正。」年雖不及劉伯高,他長輩的身份很能拿捏,令劉伯說道:「高子,這位是曹君,系我早年遊學魯郡時的舊友,他家鄉現遭兵害,他因來投我。你前頭帶路,引導曹君等進里。」
劉讓家住的此里名叫成安里。
不過曹幹旋即就明白了劉伯為何會用「驚慌」這個字眼,不會有別的原因,只能是劉昱部到縣、現正在各鄉「募糧」的消息,張曼、劉讓此里的百姓們都已聽說。
曹幹等料得不錯,這個從里中轉出的人和*圖*書,確與劉讓同族,論輩分是劉讓的族子。
里巷只有一條,一二十戶農家,相對排開。每戶農傢俱是兩進院落,院中屋舍的房頂泰半覆瓦,外扎籬笆為牆。院中都種的有樹,或果樹、或桑榆。好幾戶家裡養了狗,見到曹幹等生人,有的吠叫起來。狗一叫,驚動了屋裡的人。鄰近閻門的幾個院落中,相繼有兩三個老人推門出來。
前漢之初,劉邦死後,呂后當政,諸呂權傾朝野,劉家的江山岌岌可危。呂后死後,諸呂欲反,劉章是劉邦的庶長子齊王劉肥的次子,時在長安宮中值宿護衛,因為他的妻子是呂后侄子的女女,預先知道了諸呂的陰謀,於是和周勃、陳平等暗中聯繫,最終平定了諸呂之亂。
這項工作,由里正、里監門負責。
劉伯趕緊應諾,彎著腰,側著身,恭恭敬敬地前為引導,引曹幹、劉讓等進里。
動手平定諸呂之亂前,周勃等大臣許諾劉章,將來迎立了新的天子后,把趙地全都封給他,但漢文帝繼位后,知道了劉章起初本是欲擁立其兄為帝,乃絀其功,只封他為了城陽王。
過了十字路口,曹幹略微止步。
劉姓的,是劉讓、劉伯其族;張姓的,是張曼其族。
欒布是個義士,冒著被劉邦殺頭的危險,為他的故友以謀反罪被誅的彭越收屍,吳楚七國亂時,他以擊齊之功,受封鄃侯,復為燕相,齊、燕的百姓敬重他,為之立社,稱為「欒公社」。
區內的里巷比外邊的里路窄了些,但和外邊的里路一樣,平坦乾淨。
「兒狗」,當地方言,公狗之意。
里中轉出這人,四十來歲年紀,身形甚高,八尺上下,裹著黑幘,粗布黑衣袍,配柄環刀。
張曼摸了摸這個男孩子的頭,溫和地笑道:「適才回里路上時,我遠見你阿父、阿母在田間除草,你怎麼不去幫手?為人子,當知孝。中午頭兒,日頭毒,你去給你阿父、阿母送壺水去。」
「好,好,你別可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