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伯是第三個提到張曼「神符」的人了。燒符成灰,化入水中,給傷病者喝,以治傷病,此是方士的常用之術。一百多年後的張角,招攬信徒,用的即是此法。病人自愈了,說是神符靈驗,病人沒有自愈,說是心不誠,皆有說辭。曹幹自是不信此道。不過劉伯與那個老者,以及那個男孩子,似是極信張曼的符水,張曼的符水像是頗有靈驗,那麼曹幹料之,這應該是張曼其實亦通醫術。治好的病,是通過他的醫術治好的,符水,應只是他用來唬人的噱頭。
劉讓怔道:「正是要讓他醉?張師,此話何意?」
來報訊的這人應了聲,即出堂去。
曹幹前世也不知道一個豆腐還有這麼多的區別,問道:「為何有這等區別?」
張曼哈哈一笑。
劉讓喚了老奴進來,命攙劉伯出去。
「對了,有在地頭忙活的,這時辰也該回家歇歇了,你正好藉此,散播消息。」
這點酒量,直把高況、田屯看得暗下搖頭。
張曼攤開手,說道:「若不來找,就只能再尋別策了。」
張曼笑道:「我正是要讓他醉。」
劉伯說道:「嗐,我當是啥。張師,你就放一百個心吧!我這人張師你還不知?皮糙肉厚,挨上百八十杖,我都不在話下!有啥呀?頂多疼幾天。有張師你的神符,喝下去,轉眼即好!」
曹幹不待張曼來說,摸著短髭一笑,說道:「等上三天,若是海賊眼線人家不來找劉里正,劉君,我就只能告辭了。」
「張公,恕我直言,你這是放長線,釣大魚啊。」
七八盤菜肴,擺了滿滿一案,觀之琳琅滿目,多是水味。
知道了張曼、劉讓、曹幹三人在說的是什麼,猜到了曹幹的身份,剛好曹幹言到「就是委屈劉里正了」,總算有了他開口的機會,劉伯躍身起來,下揖說道:「不委屈,不委屈!黑腸子的海賊,我里他們雖未攻破過,地里的麥、粟沒少被他們糟蹋!眼瞅著又快麥收,不定哪時,這幫狗日的就又來了!我拼著挨上一頓打,要是這回能把狗日的殺個乾淨,我心裏也是痛快!」
煎餅此物,源自齊魯,時下已有。比之滿案的水味海鮮,還是這兩樣更合曹幹胃口。早已餓了,吃了半晌豆腐也沒吃飽,這會兒總算是可以飽餐了。
張曼追問他一句:「高子,知道去哪裡散消息么?」和*圖*書
切得薄薄的生魚肉、煮熟的牡蠣與海螺之屬、一盤鹽水煮后再做發酵的魚鮓,諸樣菜色中價值最貴的,當數每人一份的鰒魚。鰒魚即鮑魚,每人案上各一盤。鰒魚此物,不止後世以為是佳肴,當下人亦好食之。只是要想吃到新鮮的鮑魚,而非干鮑,卻唯有在海濱才能食到。
「公之此策高明,既散消息,又解賊慮,一舉兩得!就是委屈劉里正了。」
劉伯平時好喝上兩杯,唯他長得人高馬大,酒量委實堪憂,四五碗酒下肚就醉。
時下的酒,酒精含量很低,「一釀用粗米二斛,曲一斛,得成酒六斛六斗」,釀酒的原料與成酒之比是一比三,含水量高,酒精度數大概也就是四五度,隨便一個能喝點的人,幾杯酒不跟水似的?善飲者,酒量可達數石,摺合後世計重,一石是六十斤。劉伯十來杯酒喝下,就顯醉態,酒量真的是不值一提。——此等酒量,按張曼之言,卻還好飲,亦是出色。
張曼說道:「因是此故,就更得勞煩高子了。」
張曼看出曹幹應是已經想通了這個關節,笑問說道:「曹君是不是已知我策?」
劉讓問道:「若不來找,張師,怎樣?」
張曼答道:「我在鄉中,收有幾個弟子。這兩戶海賊眼線人家,我是從我弟子處知的。區區兩戶賊人眼線,除之固是不難,我所慮者,一旦除掉,也許會引來海賊的報復,遭害的還是我鄉士民。因此,我遲遲未有動手。拖到於今……」撫須笑道:「倒是派上用場矣。」
「尋何策也?」
張曼問曹幹,說道:「曹君,不知我之此策何如?」
劉伯一杯喝下,張曼又說道:「高子,再喝。」
不能多等,再等會兒,酒勁上來,他一樣要倒。
由老奴攙著,劉伯一搖三晃地出去了。
劉讓問道:「什麼計?」
張曼說道:「這頓打,可輕不了。輕了,海賊的眼線不易信。」
這個劉伯,會辦事!
曹幹放下湯勺,說道:「好,就按張公此策行之!張公,我有一疑,不知當問不當問?」
張曼笑問說道:「曹君已知我計?」
飯罷,湯水奉上,諸人堂上,一面閑聊,一面等劉伯「事成」。
曹幹與張曼對視一眼。
「用我這『三十金』誘賊,也得將我攜帶了『三十金』的消息放出去才可以。誰來放此消和-圖-書息?我,或者劉君、張公,都不合適,會顯得刻意。劉君家的奴婢也不行,奴婢怎敢賣主?只有找外邊人來散消息方可。劉里正好酒,醉后不免多話,不就是個最好的人選么?」
劉讓說道:「誘賊之計?張師的誘海賊之計……」話到此處,頓將下來,轉看曹幹。
卻只是,還是那個擔憂,自己現只是個曲軍侯,部曲才二百,廟小水淺,他會肯從自己么?
一個醫術高明的醫生,是非常有用的。早前曹幹他們部中的那位戴醫,若是醫術夠高明,高長可能就不會因為箭創而死。「十天八天必好」的這句話,戴醫不知已是殺了多少人!
劉讓笑道:「好叫曹君知,鄙地豆腐的做法與別處不同,用的乃是淮南王之術,既無北地豆腐之苦,亦無南地豆腐之澀。別地豆腐煮之,沉於水底,鄙地豆腐,浮於水面。」
曹幹將剛夾起的一塊豆腐咽下,熱氣騰騰的,吸了兩口氣,笑道:「味道是有點不同。」拿筷子點了點盆中餘下的豆腐,觸之軟嫩而有彈性,說道:「嫩而且滑,比我鄉的豆腐也甜。」
滿座之人,俱是大笑。
劉讓叫劉伯坐回席上,問道:「高子,你是願挨這頓打了?」
這人進到堂上,著急忙慌,與劉讓報訊:「阿兄!高子這酒暈子,又在瞎胡咧咧!他坐在閭門地上,見到個人就說,他今兒個開了眼了,在阿兄家見到了足足三四十塊金餅!還有一大堆的珠寶。說是阿兄你的一個故友帶來的。我不讓他再說,他不聽,還想打我!」
將近飯飽,張曼卻端起酒杯,與陪坐末席的劉伯說道:「高子,你是最愛酒的,今兒個你咋不喝?只三杯,怎夠你量?來,來,多喝兩杯。」
劉伯辦事挺麻利,不到半個時辰,就有一人急匆匆奔來劉讓家中,是劉讓的一個族兄弟。
張曼說道:「讓高子來做此事最好,不止是因高子好酒,可以裝作酒後失言,將此消息散出,此外還有一個原因。」
於今看來,這個叫曹幹的,十之八九,真實身份,當是現駐于縣北的那支義軍中的一個小帥!
張曼這話,劉讓贊成,他介面說道:「不錯!張師,這點兒,我也考慮到了。只將消息散出,海賊縱然是知了曹君身攜重金,然曹君住在咱們里中,海賊卻也不一定會來。」向曹幹等解釋,https://m•hetubook.com•com說道:「鄙鄉五個裡,其它四個裡,都被海賊攻破過,只有鄙里,一則因鄙里民戶眾多,丁壯齊心,二來因鄙里的牆垣數經修繕,高大堅固,三者因我家後院的那座樓閣,如曹君所言,登高眺之,足以提前預警,是故獨得保全。海賊覬覦鄙里久矣!數次來攻,俱不能下。」
「……足下說,足下此來鄙鄉擊賊,有十天的時間,怎麼只等三天,足下便就告辭?」
張曼、劉讓知他喝了酒後的樣子,便即應允。
還有個關節之處,劉讓尋思不出來,他問道:「無緣無故的,高子為何會去通賊?」
因為尚有正事,除掉勸菜,劉讓只敬了三杯酒,就不再勸酒。
劉伯說道:「阿父,待打我時,只管下死力打,打得越狠,我越痛快!」
張曼撫須笑道:「知我者,曹君也!我正是這麼想的!怎才好將曹君攜帶了『三十金』的消息放出,又不致引起鄉中那兩戶海賊眼線人家的懷疑?勞由高子來做此事,是最上之策。」
劉讓說道:「好計?」
再喝,劉伯就倒下了,散播曹幹身攜重金消息的任務,他就辦不成了。劉伯強撐著站起,下了一揖,說道:「張師、阿父、曹君,我這就散消息去!」
曹幹放下筷著,拿起案邊上的濕巾,擦了擦嘴,拍手笑道:「張公好計!」
他變色說道:「劉君,三歲孩童亦知,財不可露白。我家郎君不辭數百里,前來投你,是相信你!怎麼才到你家,你那族子就大嘴巴,把我家郎君帶有重寶的事兒給露出去了?」
「啪」的一聲響,高況猛地拍了下案幾。
豆腐好吃,湯亦鮮美,曹幹舀了勺湯,慢做品嘗,盤算想道:「能想到苦肉計此策,張曼不是個簡單的人物,頗有智謀。難得的是,他還通醫術。」
劉讓問張曼,說道:「張師,曹君所言?」
「高子是咱們里的里正,掌著里門,他若是願為海賊內應,咱們里的牆垣再是高固,丁壯再是齊心,你後院的樓閣再是管用,亦無用矣。此是乃鄉諺雲之,『家賊難防』。」
此菜瑩白潔潤,系燉而成,佐以魚肉,撒以蔥花,端得是食香四溢,乃是一盆魚燉豆腐。
曹幹說道:「原來如此!」
兩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隱藏的笑意和滿意m.hetubook•com•com。
「讓高子來做散消息此事?」
殺豬般的慘叫,響徹了成安里全里。
曹幹問道:「敢問張公,還有什麼原因?」
「誘海賊之計。」
高況諸人聞得此言,無不失笑。
曹幹說道:「在鄉口時,就聽張師說,貴鄉中有兩戶人家是海賊眼線,剛才又聽張師提到。我之所疑即是,這兩戶海賊眼線人家,張師是怎麼知道的?既已知道,緣何留之到今?」
劉讓不由分說,喝令說道:「打!」
劉讓也不笨,聽到這裏,已經大約猜出了張曼的意思,說道:「張師是想讓高子通賊?」
曹幹心道:「這位劉君不算笨,可也不十分聰明。」笑道:「貴里監牢,海賊難以攻下,『內賊』此策,若不能得用,我就只能以主動出離開貴里,來誘海賊上岸了。」
劉讓說道:「好了,高子,你別再喝了,再喝就誤事了。」
劉讓勃然大怒,狠狠拍案,怒道:「不讓他喝,他非得喝!喝完了,管不住嘴!呱噠嘴子的東西!你說什麼?你不讓他說,他還想打你?你是他阿父!尊卑也沒有了?去,把他給我叫來!」話音未落,改口說道:「不!不是叫。你叫上幾個族人,把他給我綁來!」
張曼似如頗有遇到知己之感,撫須而笑,稱讚說道:「妙哉!曹君!好個『苦肉計』。我雖思得此策,卻未為此策,想到一個這般貼切的名字。」與劉讓說道:「子君,我之策即是如此。今天,先讓高子喝多,他喝多以後,勞他出去亂講,待他將曹君身攜重金的消息散開之後,你把他叫回,嚴厲斥罵,打他一頓。再然後,高子,你私底下就向人吐訴怨言,等等瞧那兩戶海賊眼線人家會否來找你,若來找你,你便順水推舟,答應為其內應,若不來找你……」
未久,劉伯被綁得嚴嚴實實,在報訊這人和另外幾個劉家族人的拉扯下,被送到堂上。
劉伯問道:「張師,啥準備?」
誇大了曹幹帶來的「金餅、珠寶」的數量,且給了劉讓打他的更好借口。
劉讓不敢讓劉伯再喝了,將手抬起,示意劉伯且先勿飲,與張曼說道:「張師,一會兒有大事要辦,故我席間未多勸酒。高子雖是好酒,奈何酒量不行,再多喝幾杯,恐他就要醉了。」
想把張曼、劉讓拉到自己曲中的念頭,越發強烈了。
劉讓也不知張曼之意,但這不影響他m•hetubook•com•com順從張曼的意思,即令劉伯將酒喝了。
「處處都是學問啊。未知一塊小小的豆腐,也有這多講究。」曹幹左手拽住右袖,右手拿筷子,又夾起一塊豆腐,笑示與劉讓、張曼,說道:「今日聽劉君一席話,勝過吃十年豆腐!」
張曼是修道之人,日常所食多黃精諸類,大多的民間菜肴,他都是淺嘗輒止,早已食畢,他端坐席上,撫摸著烏黑的長須,笑道:「他若不醉,我計如何得行?」
酒是多了,提著勁頭,心尚敞亮,劉伯答道:「回張師的話,我往裡門口散消息去!」
「君有何疑?」
張曼問曹幹,說道:「曹君若是無有異議,那就按此策來行?」
他的話沒說完,諸人皆知其意。他想說的必然是,張曼所謂的「誘海賊之計」,不是準備用曹幹攜帶的「三十金」來做誘賊的么?怎麼扯到劉伯身上了?還得讓劉伯喝醉了才成?
曹幹三人在對話之時,沒有人與劉伯說話。劉伯睜著眼,坐在末席聽,聽來聽去,聽懂了曹幹他們三人在說的什麼。原來這個叫「曹幹」的年輕人,不是劉讓的朋友,是來打海賊的!
劉讓撫須笑道:「一是因本地豆腐選料精,做工細,再則本地的水也好過別處,最宜制此物。」
淮南王者,前漢的淮南王劉安。
劉讓殷勤勸菜,一盤鮑魚吃完,曹幹下著,多落在了另一樣菜上。
劉讓命小婢進來,奉麥飯、煎餅等主食上來。
劉讓瞧出了曹幹似是喜食此菜,笑與曹幹說道:「曹君,鄙地的豆腐,是不是與貴地的不同?」
難怪適才院中時,張曼居然輕易地就對曹幹說了「王氏偽也」等的話,這種話,張曼可是從來沒與外人說過!而曹幹回答張曼時,更是直截了當地說了「我等奮然揭竿于草莽」之語。
劉伯不知其意,忙恭謹地端起了酒杯,但沒有徑直喝,看向了劉讓。
張曼正色說道:「高子,你可得做好準備。」
劉讓這才明白曹幹等上三天,賊不來尋劉伯,他就只能告辭的話意!
計議已定,不需張曼再令,劉伯端起酒,一連飲下數杯。杯子的容量比碗小,饒是如此,七八杯酒喝下,劉伯的臉已是通紅,如似炸熟的蝦米,身子也晃蕩起來,坐不太穩當了。
「辛苦劉里正,挨上一頓打,便即可矣。這叫苦肉計。」
「只將消息散出,君身處鄙里,海賊仍是不一定會敢來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