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營的望樓上,曹幹負手南望,眺看南邊十余裡外的定陶縣城,遙相望之,只見定陶縣城佔地甚闊,與昌邑城大致相當,城牆高聳,箭樓、角樓參差而立,並在城牆上每隔一段較長的距離,築有一座突出於城牆之外的敵樓——敵樓中能夠駐兵,因其突出在城牆之外,在當敵人攀附城牆攻城的時候,敵樓中的駐兵便可以從側面配合城牆上的守卒殺傷敵人,及在城外,環繞著一條寬闊的護城河,且於護城河的內岸,城牆的外邊近處,還有一段段臨時壘砌起來的羊馬牆,單論這定陶縣城的防禦外觀,不說固若金湯,端得亦可稱是刁斗森嚴!望之良久,曹幹嘆道:「好一座堅城。只從遠望,足可便令怯者生畏矣。」
等不多久,劉孔、耿純雙雙到來。阮原下揖行禮,說道:「原見過劉公、耿君。」劉孔亦聽說了阮原降賊此事,也是狐疑,打量他問道:「阮曹掾,你為何來了?」阮原起身,挺胸叉手,說道:「原之此來,所為者二。一則是為救劉公與耿君的性命而來;二者,是為給劉公與耿君指點一條大好的前途而來!」劉孔頓時便知了他的來意,面色一沉,怒道:「你是為曹賊做說客來了?」回視帳外,喝令外頭的親兵衛士,「進來!將之從賊之徒押下去,梟首示眾!」
曹幹便且止下話頭,請這求見之人進來。這人進來,立在帳下,向著曹幹行了個禮,直起身子,雄豪赳然,說起話來高聲大氣,說道:「下吏求見明公,是因下吏這兩天一直都有一個疑惑,不得其解,故而想要請教明公。」曹幹問道:「公有何疑?」
劉昱營中,劉昱聞知了曹幹集眾圍攻定陶縣城,頗是吃驚,與陳直等說道:「前時曹幹來書,進策我與他合兵,共取定陶郡,我未用之,不意他遂引其一部而往攻之。其入定陶郡以來,觀諸從昌邑傳來的軍報,他相繼已得乘氏、㢉縣,又數敗定陶郡兵,今竟已圍定陶縣城。姑丈,你覺得這定陶縣城,他能不能打下來和-圖-書?」
道兩邊綠樹成蔭,遠處田間溪流潺潺。出營不遠,路經一片果園,阮原知道這片果園是定陶城中一家大戶的田產,種的有各色水果。如今果實成熟,但園中的果樹上卻多是光禿禿的,只有枝葉,不見果子。這片果園雖近曹幹營地,然曹幹部軍紀嚴明,不犯百姓一草一木,果子並非是曹幹部曲所摘,乃是已經撤還陳留的石春部在定陶縣外時摘的。
進到營里,那兩個隨從和軺車都被留在了轅門,阮原步行,跟著這軍將又來到議事帳中。
他前指說道:「前即劉耿營地,再快些!」馬已經很累了,難以提速。忽數十兵士自官道邊的田中衝出,擋在了阮原的軺車前。當先一個軍將按刀喝道:「什麼人?」阮原看之,認得此人,是郡兵中的一個屯長。便令軺車停下,自指面門,說道:「不認得我了么?」
鄧充笑道:「敢問郎君,可有生畏?」曹幹望著定陶縣城,摸了摸頷下短髭,說道:「弘仁,『畏』,也是分很多種的。有怯者之畏、有智者之畏、有仁者之畏,你可知這其間的區別?」鄧充想了一想,說道:「郎君,怯者之畏是怯懦,智者之畏是什麼?是明智么?仁者之畏……?下吏不能知了。」
阮原的視線沒有在果園上多做停留,他站在軺車上,握著前邊的扶手,迎著吹來的熱風,急切地想要趕快的見到劉孔、耿純,完成他投從到曹幹帳下的這頭一件大事,一個勁地催促駕車的車夫快些催馬。馬馳飛快,那兩個騎馬相從的軍吏都快要追不上他了。行出數里地,為避開定陶城外郡兵西營在外散出的斥候、游弋,轉下鄉間路行。
曹幹虛心求教,問道:「公有更好的計策么?我洗耳恭聽。」這人左顧張曼,右盼張朗、鄧充,身形站立的越發筆直,意氣越發的雄豪赳赳,神采飛揚,大聲的與曹幹說道:「下吏敢獻一策,可使明公兵不血刃,即可取勝。」曹幹問道:「敢問足下,計將安出?」這人撩起袖子m.hetubook.com.com,指了指自己的胸脯,說道:「下吏一人,可勝過萬人之卒。」指了指自己的嘴,說道:「下吏一舌,可勝過寶刀利矛。」
天才蒙蒙亮,須得細辨,方能看清人的面目。這軍將眯眼一瞧,詫異說道:「阮曹掾?」阮原說道:「可不就是我么?我來求見劉公、耿君,在此處碰上你亦可算正好。你前頭給我帶路罷。」這軍將卻不就應令,覷看阮原,猶猶豫豫。阮原說道:「沒聽見我的話么?」這軍將說道:「阮曹掾,我聽說你降了賊?此事可真?」
張朗在旁嘆息說道:「古之名將,皆言愛兵如子,然古之名將,所以愛兵者,如吳起之流,負糧吮癰,只是他們的權術,他們是真的愛兵么?並不見然,他們更多的只是為籠絡軍心,促使部曲為他們賣命。唯有郎君,是真心愛兵,真心的愛惜部曲們的性命啊。」
曹幹怔了下,疑道:「足下之策,莫不是……」這人昂頭挺胸,慨然說道:「下吏願為明公,前去說降劉孔、耿純!」曹幹與張曼對視一眼,從席上起身,下到帳中,握住了這人的手,大喜說道:「足下願為我往去說降劉孔、耿純?真是太好了啊!足下如能說降獲成,得定陶之首功,非足下莫屬。」卻此人誰人?正是降從了曹幹的原定陶郡郡府之兵曹掾阮原。
一夜沒睡,軺車上沒坐的地方,且是站了一下午加上一個夜晚,阮原精神卻依舊昂奮。
到了帳中坐定,曹幹正要與張曼計議,田屯進來稟報,帳外一人求見。
阮原大怒,說道:「什麼降不降賊?若果真是賊,我阮原世間一大丈夫也,清白之軀,怎可會屈身相從?曹郎委實明主是也!曹郎部委實順天應命之義軍是也!你休得再做多說,速速前頭領路,帶我求見劉公、耿君!」不管阮原是不是降了賊吧,這軍將見阮原一行只有三人,料他三人也斷難能會有害於劉孔、耿純,因就應了。於是,這軍將領著他的部曲前頭帶路,帶著阮原到了營外www.hetubook•com•com,通報過後,入進營中。
這人說道:「原來如此,是因為明公還沒找到截擊的機會。既如此,下吏斗膽再敢問明公,若是直到劉耿其部兵至定陶縣城,明公還沒有找到截擊其部的機會,明公是何打算?」曹幹推赤心入人腹中,未向這人隱瞞自己的打算,回答他的問話,說道:「若是直到其部兵至定陶縣外,還不能找到伏擊其部的機會,唯一所剩之策,就只有在定陶縣外與其野戰,將之殲滅矣。」這人說道:「以明公用兵之能,以明公部曲善戰之勇,縱是在定陶縣外與劉耿部野戰,勝亦是必也。但如在定陶縣外與劉耿部野戰,城內定會出援,至時我軍將會兩線作戰,恐怕傷亡不會少之。因以下吏愚見,明公之此策,似非上選之策!」
問了阮原往去說降都需何物?阮原什麼也不需要,只要了小奴兩人,為其隨從。又問了阮原何時去往說降?阮原不等劉耿部的兵馬到,表示今日他就可出發。曹幹便即令張朗,找了兩個機警的基層軍吏,權先充做阮原的隨從,又給阮原備下了上好的車馬,中午請他吃了頓飯,下午親自送他出了營,西去往迎劉耿部,行此他主動提出的說降之任。
鄉路窄,坑坑窪窪,車子頗是顛簸。阮原對此毫不在意,仍是不斷的催促車夫加快行速。行了一下午,入夜略停,讓馬歇了會兒,人吃了點乾糧,繼續前行。這一行,直行到天將亮時,軺車重新轉上官道,遠見前邊野地上一座營寨。
說到劉孔、耿純部已在來定陶縣城的路上,曹幹微微蹙起了眉頭。
張曼等俱隨從在側。
曹幹說道:「仁者之畏,畏的不是自身的安危,而是別人的安危。放諸天下,天災人禍之際,仁者畏之,因憐畏百姓將受苦害之故;放諸兵戰,克堅遇強時,仁者畏之,因憐畏部曲也許會受到較大傷亡之故。你問我有無生畏?我實話說吧,我實已有生畏啊!」鄧充肅容說道:「充知矣!郎君之畏,仁者之畏也。」
城之西、北、南和-圖-書三面,現皆營壘相連。北邊的大營,是曹幹部的主營;西、南兩面的數座小營,是曹幹部的別營。西、南的這幾座小營,主要用途不是攻城,是看住定陶郡兵在縣外西、南兩邊的那兩座營寨。
劉昱勾下頭,想了會兒,抬起頭來,不復再言,拍了下案幾,命令道:「傳我軍令,加緊對睢陽城的攻勢,務必爭取早日將睢陽城攻下!」又令帳下吏,「請我的賢兄來。」這位「賢兄」,說的不是劉宣,是劉昱新近才與敘過輩分的劉永了。帳下吏接令,即趕緊的去劉永營中請劉永過來。劉永到后,劉昱與他商量攻睢陽事,不必多說。
定陶郡,濟水西岸,定陶縣城。
下午天氣正熱,輜車華貴,雖有排面,但悶不透氣,不夠舒暢,阮原不喜歡坐,他乘了輛軺車。軺車上覆有車蓋,稍能遮擋陽光,四下無有車廂,快馬拉之,馳于道上,便無習習之涼風,就算迎面吹來的風也是熱的,勝在可以眺視遠近之風景,足可使乘者胸臆開闊。
思慮及此,曹幹顧與張曼說道:「張公,咱們還帳中去吧。劉孔、耿純出葭密后,一路行軍小心,咱們至今無有設伏的機會,很有可能,咱只能在定陶縣外把其部殲滅了。當殲滅其部的時候,怎麼部署才最為適當,你我須得好生計議一下。」張曼應了聲「是」。諸人遂便跟從曹幹,下瞭望樓,還議事帳中去。
這人說道:「下吏聞得,劉孔、耿純率部已出葭密,向定陶城來,是明公調他兩人來援定陶縣城之此策已經得成。明公此策既已得成,卻到現在為止,不見明公下令軍中,做截擊劉耿其部之準備,此是何故?此即下吏之疑也。敢問明公,是不打算截擊劉耿其部了么?」曹幹如實答道:「不是我不打算截擊劉耿部了,而是因劉孔、耿純行軍謹慎,一直沒有找到設伏、截擊的機會。」
送走了阮原,回到議事帳,曹幹接著與張曼計議若是最終只能在定陶縣外殲滅劉耿部的話,作戰部署該怎麼安排才最為適宜。
陳直撫須沉https://www.hetubook.com.com吟稍頃,遲疑說道:「只從軍報上的內容來看,尚難判斷。然以我估料,常理言之,定陶縣城乃定陶郡的郡治,是座堅城,又軍報上說,定陶都尉劉孔現領兵在外,聞得定陶縣城告急,他一定是會回援,內則固城憑守,外則有援兵來救,曹幹兵力有限,縱集眾圍攻定陶縣城,所用之兵至多也就數千,以此數千之兵,或是難以將定陶縣城攻得。」
不錯,劉孔、耿純確是已率部出了葭密城和葭密城外的營,但在來定陶縣城的路上,他倆卻極其小心,斥候再三偵探,曹幹部至今尚無設伏的機會。其實這也並不奇怪,庄郎部中伏被殲才是多久前的事?劉孔、耿純焉會不多加戒備?唯是在他兩人率部來定陶縣城的路上,如果一直都沒有設伏的機會的話,那接下來,就只剩下一個殲滅其部的辦法了,便是在定陶縣外與其部野戰。而這樣一來,為防到時城中的守卒出助,曹幹就需事先做足萬全的準備才可。
鄧充對張朗的話表示贊同,附和了兩句,然後說道:「定陶城堅,誠不易攻,不過現今郎君『調劉耿出城、出營,來援定陶城』之此策已然得成,其部兵馬已在來援定陶縣城的路上。只要我部能將其部殲滅,定陶縣城雖堅,不攻可以下矣!」
——則是說了,曹幹不是似對阮原往去說降劉耿很有期望么?怎麼阮原前腳才走,他後腳就接著計議作戰部署?卻是在阮原面前表現出來的對阮原的「期望」,只是曹幹的一個表態罷了,論之本心,對阮原之此說降,曹幹實際上是沒有抱多大的期待的。畢竟從起事到而今,兩年多了,非是那種兵敗后「被迫投降」,而是屬於主動願意投從的郡縣大吏,滿打滿算,僅山陽功曹劉宣一人而已。且這劉宣,之所以主動投從,還是因其系前漢宗室之故,又並他投從的也不是曹幹,是劉昱。是以,對阮原之此行,曹幹真實的想法是「有棗沒棗,打一竿子」,既然阮原主動提出,願意去勸一勸降,就讓他去,至若能不能成?曹幹實是不抱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