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承鑒如今正是最尷尬的兩頭不靠狀態，和珅隨時就要他死，就算能熬到嘉慶帝親政，帝黨多半也不肯放過他。換了別人這時候只怕就絕望自棄了，吳承鑒卻仍然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光棍樣。
他在廣東的時候，說的是純正的粵語，這到了京城，偶爾就帶著些北方味道——畢竟少年時來京師混過。
「做什麼？」吳承鑒笑笑說：「雖然明知必死，但人嘛，這腦袋一天還安在脖子上，就總得想點法子不是？」
這時那兩個盯梢的人卻沒這份心思，只是眼看著吳承鑒上前敲了敲門，來開門的是個老家人，見到他就趕人：「哪裡來的叫花子，快滾快滾！」
他遊盪了一天，背後跟梢的人換了三撥，遊盪著遊盪著，竟然遊盪到廣興府上來。
所以吳承鑒非但不閉嘴，反而手指指天，說道：「那一位的身體，現在只怕軍機大臣都不曉得，但一直被壓制在外的朱珪等人不是起用，就是進京，皇上的幾個親兄弟最近更是閉門不出，只要不是瞎子都能聞到一些味道來了。」
廣興笑道：「就這了，吃不？」
廣興冷笑道：「你說這些做什麼？這些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吳承鑒眼看院子里沒別的人了，就說道：「皇上畢竟還沒親政啊，廣興老爺自稱是皇上的心腹，卻住著這樣的房子，真叫人瞧不下去。」
吳承鑒一陣黯然，又到別的地方遊盪，結果一整天下來全無所獲，別說饅頭包子，連口水都討不著。
「我敢放肆，因為我已經沒什麼好怕的了啊。」吳承鑒道：「皇上如果秦征，我們吳家恐怕不得好死，或者等不到皇上親政，和珅就要把我吳承鑒給擼了——誰讓我不聽話呢。既然橫豎都是死路一條，我還怕什麼？」
廣興看吳承鑒那副嘴臉，就像吃定了自己一般，然而想了一想，他還真怕吳承鑒hetubook.com.com亂說話，只得給老家人怒了努嘴，老家人趕緊去把街門關了。
廣興又哼了一聲，掃了吳承鑒兩眼，才讓老家人弄一碗茶上來，吳承鑒這時也不嫌棄，喝了一口潤潤喉嚨，說道：「太上皇差不多了吧。」
連廣興一時間也恍惚了一下，不由得怔了怔。
吳承鑒這才進街門，廣興這四合院是最小的一進院，共十二三間房子，進了街門就是院子，倒座房住著兩三個下人，東廂西廂大半失修，只各剩下兩間完好的，西廂雅緻點的那間做書房，東廂馬虎點的那間住著一房小妾，失修的那些都堆了雜物，整個裝修灰土得很，多半住進來后就沒仔細翻整過，院子里連棵樹都沒。
吳承鑒指了指街門：「不想我這張沒遮攔的口給廣興老爺你惹禍，這門還是關了的好。」
這個書房上是天下是地，隔壁是個堆雜物的破屋，藏不得人，所以廣興才會選這裏來做議秘之所，其實是不怕被人聽見的，但大清法禁森嚴，四九城裡的人緊張兮兮慣了，有一些話就是夢裡也不敢說。
就親自來到門口，果然瞧見了吳承鑒，笑道：「哎喲，這還真是昊官啊。」
廣興想想在這裏說話，若叫下人、小妾聽了去，也未必是妥當的，只好朝書房看了一眼——那是他讀書辦事的地方，好些干涉到皇宮大內的秘事都是在那裡商量的。
廣興恨不得拿泥巴將吳承鑒的嘴給封上：「你給我閉嘴！」
門關上了，吳承鑒抱著肚子，縮在牆角，這慘兮兮的模樣，要多折墮有多折墮。
吳承鑒笑笑道：「現在廣興老爺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關緊門戶，謹言慎行，坐等皇上親政，你的富貴榮華就唾手可得。至於我嘛，大概要倒大霉了，就跟和珅一樣。」
廣興這才想起，這段時間吳承鑒雖然被和珅逼和-圖-書得倉皇如喪家之犬，但朝廷並未正式褫奪他的官爵，也就是說從名分上講，他的確跟自己一樣，還是朝廷所封的正五品官員。
小皇帝和二皇帝的兩黨之中，經過此番變故之後，總要有一方升上九天，另一方墮入地獄——只有一人，似乎不管局勢怎麼變化都已經絕無生路了，那就是宜和行吳家。
雖然眼下北京城人人都等著一場天翻地覆的大變，在這場大變中，有人要拿回自己的權力，有人要守住自己的權力，有人要翻天，有人要變天，有人等著新皇親政自己好沾光，也有人狗急跳牆企圖放手一搏……
廣興大怒，手重重就往桌上一拍，幾乎就要招呼人把這個毒舌辣嘴的廣東佬轟出去，然而他畢竟是能憑自己本事混到皇帝身邊的人，激怒之中也還能保持三分冷靜，話到嘴邊一個溜轉，變成冷冷的言語：「吳承鑒，你到底要做什麼？」
什麼「太上皇駕崩」——這話是能隨便說的么？尤其是最近坊間頗傳「太上不豫」，在這個敏感當口，傳了出去說不定就是彌天大禍，且這話是在自家院子里出來的，自己又是帝黨，說不定自己也要受牽連。
那老家人一聽，這人衣衫襤褸，明明是個叫花子，怎麼一開口卻有幾分斯文味道，就不好拿掃把往他身上招呼了。他問道：「你是誰？找我們老爺有什麼事情？」他想莫不是什麼鄉下的窮親戚，一路找到京城來投靠打秋風？但也不對啊，老爺就是四九城裡出生的人，哪裡還有什麼鄉下親戚。就算真有上一輩的什麼親戚，也該到大老爺、二老爺那幾房去攀蹭，不是來自家這裏。
吳承鑒低聲道：「請問廣興大人散班了未，可在家嗎？」
吳承鑒道：「找個能說話的地吧，咱倆嘮嗑兩句。」
跟梢的人已經露出了身形，只要情形不對，他們就要和_圖_書出面干預。
聽到這裏，廣興展顏笑道：「原來你也知道。那還敢來我這裏放肆！」
書房只有一排書架，一張書桌，兩把椅子，一條條凳，廣興進來的時候，見吳承鑒已經大大咧咧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了，不由得怒從中起，喝道：「吳承鑒，別忘了你現在是什麼身份！可別太猖狂了！」
吳承鑒頭都抬不起來的樣子：「實在……肚子餓得不行……」
吳承鑒道：「不管怎麼樣，還請老丈通報一聲。廣興老爺聽了就會明白的。」
「求？」吳承鑒搖頭：「我們老廣不談求字，這個字忒不靠譜。我們只講買與賣。如今我們吳家快沒命了，但我們吳家還有錢。所以今天來廣興大人您這，不是要求生，而是想……」
這四合院放在後世的北京那也是一個了不得的產業，在權貴滿地走、貝勒多如狗的乾嘉年間卻不算什麼，吳承鑒環顧一周，心想這屋子給吳七住吳七都嫌寒磣，卻已經是廣興多年奮鬥所得。
老家人在旁邊也聽出些味道來了，笑道：「中午剩了一碗冷麵，給了旺福，旺福舔了半碗，還剩下半碗。」
廣興他爹是大學士，府邸寬大，但他是幺兒，沒繼承多少家產，總算是他自己爭氣，混到了一個中等官員的職事，又得見天顏，眼看著只要天子親政前途將不可限量，但現下還不是飛龍在天的時候，所以只是在西城的邊角衚衕里佔了個四合院，比和珅手底下的大家奴還不如。
「喲，著什麼急啊，院子里擱著呢。你等會啊。」
最近朝堂表面上風平浪靜，無什要務，廣興散班得早，就回到家中籌謀更大的事情，忽然聽老家人報了這事，他就想起昨天的情景來，不由得失笑道：「昨晚隨口一提，他不會真的來了吧？」
廣興就高聲叫道：「旺福中午可還吃剩下什麼沒有？」
但想起自己ｗｗw.ｈeｔｕboｏｋ.ｃｏm•ｃｏｍ跟眼前這個叫花子一樣，廣興卻是無法接受的：「跟我比？你也配！」
廣興道：「既然這樣，那你還來我這裏做什麼？」
他先去了廣東會館，會館里的人見著他就像看見鬼，人人面有愧色，卻連一個窩窩頭都不敢給他，蘇管事見他一張臉下巴都瘦尖了，身上破破爛爛的完全是乞丐模樣，不禁眼睛就紅了，只是說：「昊官，對不住，對不住，你……你到別的地方試試。」
吳承鑒也不客氣，直接就往書房走了進去。
廣興臉色大變：「你胡說什麼！」
吳承鑒急道：「吃，吃！在哪裡？」
老家人一聽這話，覺得蹊蹺，但說是騙子又不像——天底下哪有人來騙一頓「狗糧」的？
吳承鑒又道：「太上皇也真是，一天不駕崩，一天就不放權，廣興老爺你是在外頭替皇上跑腿辦差的人，也都壓制到這個地步。這房子，用來養狗也嫌寒酸啊。」
老家人又將他上下打量了兩眼，才說：「行，你候著吧。往旁邊讓讓，別髒了我家台階。」
他就回了院子，搬了張逍遙椅就在那坐著，只等著瞧吳承鑒吃狗食。
廣興一見這場景，自己竟然又被對方牽著鼻子走，更是惱怒。
廣興器量雖狹，畢竟也是個能人，不然也闖不進嘉慶帝的眼界去，一下子就明悟過來：這傢伙在外頭都是在裝！
這時東廂的窗戶有個大餅臉的女人露了下臉，正是廣興的那房小妾。
若是有個明眼明心的厲害人物在這裏，一定要詫異——昨日廣興雖然開口讓他可來討狗糧，但吳承鑒為什麼就認得廣興的門戶了？他應該從沒來過才對。
他一身叫花子的打扮，說話卻彷彿與廣興平起平坐，這一點讓廣興極難接受。
他嘴角笑意不斷，把最後兩個字輕輕吐了出來：「買命。」
第二天，吳承鑒在北京城遊盪了一整天，還是沒找到吃的。
www.hetubook.com.com「瞧什麼呢！」廣興指著那條狗身前的破碗，等著要看吳承鑒跟他家的狗搶食的好戲。
吳承鑒道：「怎麼？想我在這裏跟你說？」
吳承鑒道：「你是給事中，正五品，我是戶部郎中，也是正五品。正是半斤八兩，哈哈。」
「進來吧。」
他的這光棍樣，廣興倒不是第一次見到了，上一回在廣東他就是這副樣子，如今故事重演，雖然換了一個場景，卻還是一樣的味道。
吳承鑒用手掩著嘴，爽咳了兩聲，說道：「我被劉全派的狗腿子盯著，一整天沒喝過一口水了。你好歹也是能在天子駕前行走的人，客人來了，一杯茶都沒有么？」
吳承鑒道：「怎麼？這裏說話還有第五隻耳朵聽么？」
吳承鑒點了點頭，道：「的確是不匹配。你住的這宅院，我家的狗都嫌棄。你那房小妾的模樣，丟到神仙洲銅釵都評不上。」
廣興笑道：「你這是要來求我了？」
卻聽吳承鑒傴僂著身子說：「昨天，廣興老爺許了我一頓狗糧的，我……我實在餓得不行了，所以臉面也不要了，就請老丈行行好，把這事跟廣興老爺回一聲。」
吳承鑒斜斜歪在椅子上，懶洋洋地說：「我什麼身份啊？」他這神情這腔調，如果換了一身綢緞衫，跟他在廣州時再無區別，直叫人忘了他的一身乞丐裝束。
廣東那邊的氛圍卻一直寬鬆多了，明面上大家也都打官腔，到了私下裡卻要放肆得多，心裡頭也遠沒有北京人心裡頭那麼多的規矩敬畏。
那兩個跟梢的聽后一聲哂笑，又退回去了。
廣興怔了怔，再看吳承鑒時，只見對方分明衣褲臟破猶如叫花子，看自己的時候，那神情卻像自己才是個叫花子。
乾隆太上皇一旦駕崩，嘉慶帝必定親政，新帝親政必定清算舊黨，到時候和珅要倒霉，攀附在和珅身上的那些人也要被連根拔起，吳承鑒這條蔓藤也逃不掉。